第七章：至暗微光
云城老舊的居民樓像一塊吸飽了潮氣的海綿，散發(fā)著霉味和陳年油煙混合的沉悶氣息。林羽星租下的頂樓單間，墻壁斑駁，天花板洇著可疑的黃褐色水漬。唯一的窗戶對著隔壁樓灰撲撲的墻壁，只有爬上那張吱呀作響的木凳，才能從小小的陽臺望出去，看到遠(yuǎn)處天際線處一抹青山的輪廓。這抹青色，是她窒息生活中唯一透氣的縫隙。
然而，這點(diǎn)微光很快被洶涌而至的妊娠反應(yīng)徹底吞噬。
那不再是清晨輕微的惡心。它像潛伏在體內(nèi)的惡魔，嗅到任何一絲氣味便驟然蘇醒。鄰居家飄來的廉價油煙味、水龍頭里自來水淡淡的漂白粉氣息、甚至她自己呼吸間帶出的微弱味道……都成了引爆點(diǎn)。
一次，她只是試圖喝一口溫水潤潤干裂的嘴唇。溫?zé)岬囊后w剛滑過喉嚨，一股無法抗拒的、翻江倒海的痙攣便從胃部直沖而上！她猛地捂住嘴，踉蹌著沖向角落那個破舊的塑料桶，膝蓋重重磕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也渾然不覺。
“嘔——！”撕心裂肺的干嘔聲在狹小的空間里回蕩。胃里早已空空如也，只有滾燙的膽汁混合著胃酸，灼燒著喉嚨，帶著令人作嘔的苦澀噴涌而出。劇烈的痙攣?zhàn)屗麄€身體蜷縮成一團(tuán)，像一只被扔上岸瀕死的蝦米，額頭抵著冰冷的地面，冷汗瞬間浸透了單薄的衣衫。眼前陣陣發(fā)黑，金星亂冒，每一次嘔吐都牽扯著小腹深處隱隱的抽痛。
“寶寶…撐住…求求你…撐住…” 破碎的嗚咽從她咬緊的牙關(guān)里溢出，混合著膽汁的酸苦氣息。淚水不受控制地洶涌而出，不是因?yàn)檐浫酰窃从趯Ω怪心莻€脆弱生命安危的巨大恐懼。她死死護(hù)住微隆的小腹，仿佛那是驚濤駭浪中唯一的浮木。每一次嘔吐的頂點(diǎn)，她都感覺自己和孩子一起被推到了懸崖邊緣，隨時可能墜入無底深淵。
蘇晴變賣首飾換來的錢，在支付了押金和幾個月房租后迅速縮水。生存的絞索勒緊了林羽星的咽喉。錢，成了懸在頭頂?shù)倪_(dá)摩克利斯之劍。她買最便宜的散裝米，在菜市場收攤時，蹲在濕漉漉的地上，快速撿拾著被丟棄的、發(fā)黃蔫軟的菜葉。自來水燒開，小心翼翼地倒進(jìn)保溫杯，每一滴都計算著用量。生活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都成了精打細(xì)算的殘酷戰(zhàn)役。
社區(qū)醫(yī)院永遠(yuǎn)人聲鼎沸，消毒水的氣味也蓋不住汗味和焦慮。林羽星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舊T恤，拿著寫有“林晚”名字的掛號單，像個幽靈般擠在人群中。
周圍是嘈雜的喧囂。挺著大肚子的孕婦被丈夫小心地攙扶著，婆婆在一旁絮叨著燉湯的火候；年輕的準(zhǔn)爸爸舉著B超單，興奮地對著電話那頭報喜……那些溫暖的陪伴、關(guān)切的絮語，像一根根細(xì)針，密密地扎在她心上。
她孤零零地坐在掉漆的塑料長椅上，周圍的熱鬧與她無關(guān)。冰涼的椅子透過薄薄的褲子傳來寒意。叫號屏幕上“林晚”的名字閃爍，機(jī)械的女聲冰冷地重復(fù)。她走進(jìn)診室，醫(yī)生頭也沒抬，例行公事地問著問題，語氣平淡得像在核對貨物清單。
“姓名？”
“林晚?！?/p>
“年齡？”
“25?！?/p>
“家屬呢？”
“……沒有。” 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醫(yī)生終于抬眼瞥了她一下，那眼神里沒有同情，只有一絲見怪不怪的漠然。遞過來幾張表格?！疤钜幌拢覍俾?lián)系人那欄寫個能聯(lián)系上的。”
筆尖懸在“家屬聯(lián)系人”那一欄，久久無法落下?？瞻椎姆娇蛳褚粋€巨大的黑洞，吞噬著她所有的依靠和身份。最終，她顫抖著寫下了蘇晴那個加密的衛(wèi)星電話號碼，后面標(biāo)注了一個冰冷的詞：“朋友”。這薄薄一張紙，是她與這個世界僅存的、脆弱的聯(lián)系憑證，寫滿了無依無靠的漂泊。
夜晚，是另一重?zé)挭z的開始。
身體的疲憊將她拖入睡眠，意識卻墜入更深的黑暗。夢境光怪陸離，卻總在某個節(jié)點(diǎn)驟然凝固，化為最鋒利的刀：
場景一： 顧延南冰冷的手指捏著她的下巴，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骨頭，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里翻涌著極致的厭棄：“清除干凈！立刻！” 聲音像淬了毒的冰凌，狠狠扎進(jìn)耳膜。
場景二： 唐嫣然站在顧延南身邊，穿著她被迫模仿的那條白裙，笑容溫婉無害，眼神卻像淬了毒的針，輕輕柔柔地說：“修南，她連做我的影子都不配呢?！?/p>
場景三： 顧夫人刻薄尖銳的聲音在空曠的公寓里回蕩，手指幾乎戳到她臉上：“下賤胚子！你肚子里的，就算生下來，也是個見不得光、上不得臺面的玩意兒！陰溝里的老鼠！”
場景四： 管家和保鏢粗暴地翻箱倒柜，珍貴的花瓶摔碎在地，她的內(nèi)衣被隨意抖落出來，像垃圾一樣丟在地上。她跌坐在一片狼藉中，支票飄落在身上，顧延南冰冷的背影消失在門口……
“啊——！” 她猛地從噩夢中驚醒，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破膛而出！冷汗浸透了單薄的睡衣，黏膩地貼在身上。黑暗中，只有自己粗重急促的喘息聲。她下意識地、幾乎是痙攣般地緊緊護(hù)住微隆的小腹，掌心下能感受到那個小生命不安的悸動。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將她淹沒。寶寶還好嗎？剛才的噩夢有沒有嚇到他？顧延南會不會找到這里？唐嫣然那毒蛇般的目光是否正穿透黑暗窺視著她？無邊的黑暗像一張巨口，要將她和孩子一起吞噬。在這極致的恐懼中，一股更加冰冷、更加堅硬的東西在心底瘋狂滋長——那是被絕望和屈辱反復(fù)捶打、淬煉出的、名為恨意的鋼鐵！
當(dāng)孕吐的浪潮暫時退去，當(dāng)恐懼的陰影被白晝驅(qū)散片刻，當(dāng)腹中的孩子安靜下來，林羽星會掙扎著坐到那張搖搖晃晃的小書桌前。昏黃的臺燈下，攤開那本邊緣磨損的素描本。
鉛筆成了她唯一的武器，畫紙是她硝煙彌漫的戰(zhàn)場。
筆觸顫抖時： 她的手腕因?yàn)樵衅诘奶撊鹾途竦木o繃而微微發(fā)抖。筆下勾勒出的線條扭曲、掙扎，如同狂風(fēng)中亂舞的荊棘（象征顧延南冰冷的掌控、唐嫣然偽善的纏繞、顧夫人刻薄的鞭笞），密密麻麻，幾乎要刺破紙面。破碎的鏡面（象征被徹底否定的自我）散落在荊棘叢中，映照出無數(shù)個模糊、痛苦、被割裂的面孔。
力量爆發(fā)時： 當(dāng)恨意與母性的保護(hù)欲在胸中激蕩到頂點(diǎn)，筆下的力道陡然加重！鉛筆芯甚至被摁斷！線條變得粗糲、凌厲，如同出鞘的刀鋒，狠狠劈開那些荊棘！在畫面的中心，在破碎的鏡面深處，一個巨大的、由無數(shù)柔和堅韌線條構(gòu)成的繭正在艱難地孕育（象征腹中的璟曜和她自己正在蛻變的新生）。繭殼并非完美，布滿裂痕，卻從內(nèi)部透出一種微弱卻無比執(zhí)拗的光芒，像一顆在至暗深淵中努力燃燒的星辰（象征希望與復(fù)仇的意志）。
畫著畫著，一陣突如其來的惡心感又會將她擊倒。她不得不丟下畫筆，沖進(jìn)衛(wèi)生間。吐完回來，臉色慘白，額發(fā)被冷汗浸濕，她喘息著，看著未完成的畫稿，眼中閃過一絲自我懷疑的脆弱：我真的能掙脫這一切嗎？這微弱的星光，能照亮復(fù)仇的路嗎？
但下一秒，當(dāng)她感受到腹中那個小生命輕輕的、仿佛安慰般的胎動時，那絲脆弱瞬間被碾碎。她重新抓起筆，眼神比之前更加銳利、更加冰冷。筆尖劃過紙面，沙沙作響，如同刻刀在命運(yùn)的石碑上，一筆一劃，雕刻著絕不屈服的誓言。
昏暗的燈光下，她蒼白專注的側(cè)臉如同雕塑。屏幕的微光（偶爾接到的設(shè)計單）或畫紙上掙扎求生的線條，是她在這片名為“至暗”的泥沼中，為自己、也為腹中那個“小可愛”，奮力點(diǎn)燃的、永不熄滅的微光。這光，微弱卻倔強(qiáng)，終將刺破黑暗，燎原成復(fù)仇的烈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