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公主，前面就是駙馬的別院了。」侍女阿蠻的聲音將我從恍惚中驚醒。我掀開馬車窗簾，
秋日的陽光斜斜地照進來，落在我半舊的藕荷色裙裾上。
遠處一座精巧的宅院掩映在楓紅之中，門匾上「藏香苑」三個字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
「藏香苑？」我嘴角扯出一絲冷笑，「藏嬌苑還差不多。」我摸了摸腰間的短劍，
那是父皇生前賜給我防身的最后一件禮物。十年了，劍鞘上的花紋已被摩挲得模糊不清，
就像我前朝公主的身份，在這新朝中愈發(fā)尷尬?！腹?，我們真要進去嗎？」阿蠻憂心忡忡，
「若是駙馬爺惱了...」「他惱？」我輕哼一聲，「他有什么資格惱？用我的嫁妝養(yǎng)外室，
真當我是私人不成！為了見這外室，連希兒的死活都不管了，要不是希兒命大，
只怕此時……」馬車停在別院門前，兩名侍衛(wèi)上前叫門。看門小廝見是公主駕到，臉色大變，
轉(zhuǎn)身就往里跑。我不等通報，徑直闖了進去。院內(nèi)秋菊正艷，假山流水間，
一男一女的身影在亭中依偎。男子一襲湖藍長衫，正是駙馬杜玉堂；女子身著杏紅紗裙，
發(fā)間金釵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兩人舉杯對飲，笑聲隨風傳來，刺痛了我的眼?！格€馬好雅興。
」我冷聲開口。亭中兩人猛然回頭。杜玉堂臉上的笑容僵住，
隨即化作不耐煩：「公主怎么來了？」「怎么，我來不得？」我緩步上前，
目光落在那女子身上。柳葉眉，櫻桃口，
眼波流轉(zhuǎn)間盡是風情——正是近來京都紅極一時的歌伎柳依依?！赴パ剑@就是公主姐姐嗎？
」柳依依非但不懼，反而嬌笑著起身行禮，「依依見過公主。早就聽杜郎提起公主，
今日一見，果然...」她上下打量著我樸素的衣著，「...與眾不同呢?！?/p>
杜玉堂皺眉：「依依，不得無禮?！刮叶⒅庞裉茫骸赶焊邿煌?，你謊稱進宮請?zhí)t(yī)，
一去兩日不歸，就為了這么個東西？」「東西？」柳依依掩口輕笑，「公主這話說的，
夫為妻綱，看來公主并未學女子的三從四德，倒是不如我這么個東西。也難怪……」
她故意晃了晃腕上的翡翠鐲子，「杜郎會說，比起你，
我無論從樣貌教養(yǎng)都更似公主一些……」「你！」我氣得渾身發(fā)抖。
杜玉堂竟也跟著笑起來：「公主何必動怒？您貴為公主，當今圣上仁慈才留您性命，
還許您下嫁于我。您該感恩才是，怎么還管起我的私事了？」「貴為公主」
四個字像刀子一樣扎進我的心口。十年前那場宮變，我眼睜睜看著父皇被縊死在龍椅上，
母后投井自盡。我乃當朝公主，從前錦衣玉食。奈何父皇母后膝下無子，
皇叔借父皇病重時發(fā)動政變謀朝篡位。我彼時年幼，皇叔為彰顯自己皇位繼承的正統(tǒng)，
對她這個公主并未放在心上。及笄后，
更是故意將她許配給杜玉堂這個表面斯文內(nèi)里齷齪的偽君子?！付庞裉?，」我緩緩抽出短劍，
「今日我要你血債血償。」柳依依尖叫一聲躲到杜玉堂身后。杜玉堂臉色大變：「你瘋了！
殺了我，你也活不成！」「那正好，我們一起下地獄！」我舉劍刺去。
就在劍尖即將觸及杜玉堂咽喉的瞬間，院門處傳來一聲厲喝：「住手！」一隊衙役沖了進來，
為首的京兆府尹鄭大人快步上前：「公主殿下，萬萬不可！」我的劍停在半空：「鄭大人，
這是家事，不勞府尹過問?！埂腹鳟斀謿⑷?，怎會是家事？」鄭大人正色道，
「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若公主今日斬殺駙馬，不僅自身難保，更會令先帝蒙羞。
請公主三思?！埂赶鹊?..」我的手微微顫抖，仿佛又看見父皇臨終前的眼神，
那無聲的囑托——活下去，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當啷一聲，短劍落地。父皇、母后，
兒臣不孝啊！這樣的日子，兒臣一天也過不下去了。2杜玉堂長舒一口氣，
隨即得意地摟住柳依依：「還是鄭大人明事理。公主，您也看到了，連京兆府都站在我這邊。
善妒可是大罪，您還是回府好好反省吧。」柳依依躲在杜玉堂懷里，沖我露出勝利的笑容。
回府的馬車上，我一言不發(fā)。阿蠻小心翼翼地問：「公主，我們好好過自己的日子不行嗎？
算了吧……」「算了？」我望著窗外漸暗的天色，「連你也覺得我應當算了……」是夜，
我將白綾懸于房梁。深吸口站在凳子上，最后一次環(huán)顧這個冰冷的「家」?！父富剩负?，
女兒無能，只能以死明志。愿來世...不再做任人欺辱的落魄公主.」踢翻凳子的瞬間，
我感到一陣劇痛，隨后是無盡的黑暗。然而，預料中的長眠并未到來?；秀遍g，
她似乎聽到了馬蹄聲，車輪聲...「公主，前面就是駙馬的別院了?！刮颐偷乇犻_眼，
發(fā)現(xiàn)自己正坐在馬車上，窗外是熟悉的秋日景色。阿蠻擔憂的臉就在眼前，
與幾個時辰前一模一樣。我顫抖著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完好無損?！赴⑿U，
今日是何年何月何日？」侍女一臉疑惑：「永昌十二年九月十八啊，公主您怎么了？」
我死死掐住自己的掌心。疼痛真實無比。我這是做了夢，還是重生了？我摸了摸腰間的短劍，
藏香苑近在眼前。想起自己自縊后的痛苦，覺得好笑，我連自縊的勇氣都有，
卻沒有殺了那對奸夫淫婦的勇氣嗎？這么想著，阿蠻小聲提醒「公主，到了?！惯@一次，
我沖進院里，拔出腰間的匕首，直直地向杜玉堂刺過去。誰料，這廝躲的到快，
讓他偏過頭逃過一劫。只是，我的運氣也太背了，他自幼練過些拳腳，不待我反應過來，
就將我手中的匕首奪過去。只聽見「啊「的一聲，我腹部被他刺穿。
整個人就這樣倒在血泊中。隨后，我眼睜睜看著他把匕首交到那淫婦手上「一會來人，
你就說是她刺傷我在先，你為了救我才出手，你放心，我定能保你安然無虞?！?/p>
我看著柳依依慘白的臉慢慢恢復了些血色。我閉眼之前，京兆尹的人才趕到。3「公主，
前面就是駙馬的別院了?！拱⑿U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我猛地睜開眼，這不是夢。
我不知道自己如何進入這樣的怪圈中，但……一切似乎有利于我！是否，只要我不死，
就會一直重來？我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腕上還有一道淺淺的紅痕，
是與杜玉堂搶奪刀時受的傷?？涩F(xiàn)在，它就像多年前的舊傷，只余淡淡痕跡?！傅纛^。」
我突然開口?！腹鳎俊拱⑿U疑惑道，「不去別院了嗎？」「去鐵器鋪?！柜R車轉(zhuǎn)向城南，
我掀開窗簾，秋陽依舊刺眼。鐵器鋪的老頭見公主親臨，嚇得差點跪倒在地。
「把你們這里最鋒利的劍取來?！刮业穆曇羝届o得可怕。
老張頭顫巍巍捧出一柄三尺青鋒：「公主，這是小店最好的...」「鏗——」我拔劍出鞘，
寒光詐現(xiàn)。我隨手一揮，柜臺一角應聲而落，斷面光滑如鏡?！笁蚩臁！刮襾G下一袋銀子，
「歸我了?！够氐今R車上，阿蠻臉色煞白：「公主，您這是要...」「殺人?！?/p>
我輕撫劍鋒，唇角勾起一抹冷笑?！改愀蕉^來……」藏香苑依舊楓紅似火，我提著長劍，
裙裾掃過滿地落葉，發(fā)出簌簌聲響。亭中，杜玉堂正摟著柳依依喂酒。
杏紅紗裙鋪陳在石凳上，像一灘刺目的血?！腹?？」杜玉堂轉(zhuǎn)頭，眉頭緊皺，
「你怎么...」寒光一閃?！赴 沽酪赖募饨新曣┤欢?。她的頭顱滾落在地，
杏眼睜得大大的，似乎還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脖頸處的血噴濺在杜玉堂臉上，溫熱黏膩。
杜玉堂呆住了，他顫抖著抹了把臉，滿手鮮紅。「你...你瘋了...」他的聲音變了調(diào)。
我甩了甩劍上的血珠，緩步逼近：「她死了，就沒人替你背鍋了?！埂改阍谡f什么胡話..」
杜玉堂踉蹌后退，撞翻了石桌。酒杯菜碟嘩啦碎了一地。「用我的嫁妝養(yǎng)妓女？」
我一腳踩住杜玉堂的衣擺，「罵我是前朝余孽靠著你們杜家茍延殘喘？」劍尖抵上他的咽喉，
「說我留不住男人？」杜玉堂想要使力，卻發(fā)現(xiàn)不對頭。「別白費力氣了，
我讓阿蠻在你酒力下了藥，你現(xiàn)在是不是渾身無力？哈哈哈……」
「饒命...公主饒命...」杜玉堂褲襠濕了一片，尿騷味混著血腥氣彌漫開來?！阜判摹?/p>
我俯身在他耳邊輕聲道，「我會讓你死得比柳依依痛苦十倍?！箘︿h向下，刺入杜玉堂大腿。
「這一劍，是為我的希兒?！沟诙?，刺穿手掌?！高@一劍，是為我父皇母后?！沟谌齽Γ?/p>
挑斷腳筋?！高@一劍，是為你們今日的笑聲?！苟庞裉玫膽K叫引來了府中仆役，
但無人敢上前。我像貓戲老鼠般，一劍一劍凌遲著曾經(jīng)不可一世的駙馬。鮮血浸透青石地面，
順著縫隙流入池塘，染紅一池秋水。最后一劍，我刺穿了杜玉堂的心臟?！高@一劍」
周明瑟看著他的瞳孔逐漸渙散，「是為上吊的那個我?！埂腹鳎 拱⑿U跌跌撞撞跑來，
「京兆府的人到了！」我不慌不忙地掏出手帕，擦拭劍上血跡。鄭大人帶著衙役沖進院子時，
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衣衫染血的公主站在兩具尸體中間，神色平靜得像在賞花。
「公主...」鄭大人聲音發(fā)顫，「您...」「我殺了他們?！刮姨谷怀姓J，「奸夫淫婦，
死有余辜?！灌嵈笕搜柿丝谕倌骸赴创笾苈煞ǎ瑲⑷苏?..」「我知道?！?/p>
我扔下染血的手帕，「一命抵一命。」衙役上前要綁我，我冷冷掃了一眼：「本宮自己走?！?/p>
囚車穿過長街，百姓爭相圍觀。「聽說了嗎？靜安公主殺了駙馬和歌伎！」「殺得好！
那杜玉堂仗著家勢欺男霸」我站在囚車上，秋風拂過我散亂的長發(fā)。聽見了人群中的議論，
看見有人朝囚車扔爛菜葉，也看見更多人在悄悄豎大拇指。刑場設在朱雀大街。
監(jiān)斬官是刑部侍郎杜如晦——杜玉堂的親叔叔。「周明瑟，你可知罪？」杜如晦面色鐵青。
「本宮殺了兩只畜生，何罪之有？」我昂著頭?！缚裢 苟湃缁夼陌付?，「來人，
驗明正身，即刻問斬！」劊子手的大刀在陽光下泛著冷光。我跪在刑臺上，忽然想笑。
我想起上輩子自縊時的絕望，比起那種憋屈的死法，今日痛快多了。父皇、母后，
感謝你在天之靈，令兒臣手刃負心漢！兒臣來見你們了！4這一次獲得知覺時，
我沒有立即睜眼。我數(shù)著馬車輪軸轉(zhuǎn)動的節(jié)奏，直到阿蠻說出那句熟悉的「公主，
前面就是駙馬的別院了」才緩緩抬起眼簾。怎么回事？這是第六次，
還是第七次了……我分明手刃了奸夫淫婦，大仇得報，怎么又回到這里？上一次，
我已經(jīng)殺了他們，泄了恨……「停下，回府吧！」我揉了揉太陽穴，
突如其來的疲憊如潮水般涌來。阿蠻明顯怔住了，
她的小指抽動三下——這個細節(jié)我從未注意過。前幾次輪回里，
我滿腦子都是如何讓那對狗男女死得更慘，何曾留意過身邊人的小動作？「公主，
您不是說要給駙馬爺一個......」「本宮改主意了?！刮蚁崎_車簾，秋陽依舊刺眼，
楓紅依舊如血。這景色我已看過幾遍，阿蠻的聲音響起：「公主你想通了便好……」是啊，
殺了一次又一次，他們真的得到報應了嗎？每一次重生，他們都像戲臺上的偶人，
重復著相同的臺詞，做出相同的表情。我的復仇，不過是給同一出戲換上不同的死法。
我也感受不同的死法，僅此而已。馬車調(diào)頭時，我注意到阿蠻偷偷松了口氣。
她左手小指又抽搐了三下，這次我看清了——像是有人扯動看不見的絲線?；氐焦鞲?，
我命人備熱水沐浴。侍女們面面相覷，畢竟這個時辰我通常該在佛堂誦經(jīng)。浴桶中，
我盯著自己手腕上幾乎消失的傷痕。每一次重生，這痕跡就淡一分，
仿佛我的死亡正在被世界遺忘?！腹?，要添熱水嗎？」阿蠻在屏風外輕聲問?！覆槐?。」
我掬起一捧水澆在臉上，「阿蠻，你跟了我多少年？」「自公主十歲起，至今八年了。
「八年。足夠一個嬰孩長成垂髫童子，足夠一棵桃樹開花結(jié)果，足夠一個王朝由盛轉(zhuǎn)衰。
也足夠我看清，杜玉堂從未愛過我。「你覺得......」我斟酌著詞句，
「若一個人反復做同一個夢，是為何？」水面映出阿蠻模糊的倒影，
她的小指又抽動了：「或許是......夢在提醒她什么？」提醒？我沉入水中，
任由熱水淹沒口鼻。在窒息般的寂靜里，我忽然明白——每次重生都像在填補前一次的遺憾。
第一次自縊太懦弱，第二次殺人太沖動，第三次殺成了自己又被砍，
第四次誣陷柳依依殺人反被激怒地柳依依所殺，第五次我放棄了殺人，
才沒再回到馬車上......「嘩啦」一聲我破水而出，大口喘息。
屏風外阿蠻驚慌地問：「公主？您沒事吧？」「沒事?！刮也寥ツ樕系乃競渖虐?，
我餓了?！拱⑿U愣了半晌「好……好的……奴婢這就去吩咐……」
大概這是我第一次主動說餓了，晚膳比往常豐盛。清風徐徐，院子里鳥語花香，
此間用膳無比暢快。為了報復一個不愛我的男人，我把自己變成了怎樣的瘋婦？「公主，
您笑什么？」阿蠻小心翼翼地問?！感ξ易约??！刮曳畔驴曜?，「阿蠻，你說人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