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新納了一房小妾，貌美但性子極烈。她桀驁不馴以下犯上，常被世子妃磋磨，
渾身沒一塊好肉。出于憐憫，我替她上藥時忍不住開解：「怨恨無用，倒不如安分些，
留在府里至少有口飯吃?！箍伤韭牪贿M我的勸告，紅著眼控訴：「我恨這世道不公，
恨自己身為女子，恨世子輕我賤我，恨世子妃百般凌辱。」「可我最恨的，還是我娘?！?/p>
「若非她十七年前狠心拋棄，也不會有我這一生諸多苦難。」手中藥碗隨話音一同落地。
彎腰低頭撿拾碎片時，我不慎割傷自己，卻恍若未覺。好巧啊。十七年前，
我也曾丟過一個女兒。1十七年前，我弄丟了我的女兒。那年正鬧饑荒，哀鴻遍野，
我抱著襁褓中的女兒南下求生，中途卻被人打暈將孩子搶走。百姓餓紅了眼，
賣妻鬻女易子而食皆是尋常。不幸中的萬幸，搶走我女兒的是一伙人販子，他們吃不慣人，
只當(dāng)成貨物去賣。至于賣向何方，并不清楚。女兒尚有一絲活路，憑著這股信念我一路追尋，
陰差陽錯成了平陽侯府世子的乳娘。有份工作維持生計，總好過死在找女兒的路上。
我的孩子還在等我，我必須活下去。即使容顏盡毀茍且偷生，也要活下去。
看了眼鏡子里斑駁的臉，我習(xí)以為常。將地上的碎片撿拾干凈后，
隨意扯了塊干凈的布包扎傷口，便又?jǐn)Q開藥瓶準(zhǔn)備為阿蠻上藥。她警惕地望著我，
靠墻抱膝蜷縮成一團?！竸偛挪皇且呀?jīng)上過了嗎？」我溫和地笑了笑，牽動滿臉疤痕，
反而顯得更加猙獰?！竸偛诺氖莻?，眼下這瓶是防止留疤的?！埂概⒆硬荒芰舭?，
得漂漂亮亮的才好呀?！拱⑿U仔細盯著我的臉，靈動的眼睛忽閃，仿佛要看穿什么。
卻不知何時蓄滿了淚水?？此鳒I，我莫名緊張。上藥的手一頓，心也跟著揪了起來。
「怎么了？是不是痛了？」阿蠻咬著唇努力搖頭，眼淚順著臉頰滑下來，
像荷葉上晶瑩的露珠。「玉嬤嬤，你為什么要對我好?！顾貜?fù)問了幾遍，很在意這個問題。
「從前在雜耍班子的時候，班主把我當(dāng)牲口使，動輒打罵，吃不飽也穿不暖。
「長大之后他想侵犯我，我費了半條命逃出來，流落街頭時遇見一個好心的女人，
她給我一口飯吃，我很感激，發(fā)誓要報答她，卻被她哄騙進青樓，逼迫著接客。
「世子是我第一個客人，要為我贖身。我原也以為他對我好，是來救我的，
卻不想他將我關(guān)進府里強暴，又任由世子妃打罵取樂?！杆阅隳?，你對我好，是為了什么？
」說起曾經(jīng)的經(jīng)歷，阿蠻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她執(zhí)拗地望著我，要尋出一個答案。
內(nèi)心嘆口氣，我從懷里抽出一方干凈的帕子，替她擦去眼淚?！敢驗?，你和我的孩子一般大。
」「是說世子嗎？畢竟你是他的奶娘?！埂覆唬俏易约旱暮⒆?。」話題扯到孩子身上，
阿蠻停止了哭泣。秾麗眉眼間閃過厭惡，卻又有一絲她自己未曾察覺的艷羨。
「曾經(jīng)在街頭表演的時候，總能見到母親給孩子買糖葫蘆吃。」「糖葫蘆是什么味道？
我到現(xiàn)在還沒有嘗過?！构硎股癫畹兀疑斐鍪置念^。掌下的發(fā)絲柔順細軟，
像在撫摸一只乖巧的小兔子。阿蠻身子不自然地僵住，卻并不反抗。
與她平日里渾身是刺的模樣相去甚遠。我輕聲哄著她，語氣中不自覺帶上母性的溫柔。
「好好養(yǎng)傷。「等傷養(yǎng)好了，有糖葫蘆吃?！?上街買糖葫蘆時，我總?cè)滩蛔∠肫鸢⑿U。
那孩子模樣漂亮，眼睛像天上清亮的月亮，讓人一見難忘。世子將她贖回府那日，
我第一眼見到她，便天然覺得親切。哪怕她性子桀驁待人抵觸，也忍不住想靠近她，幫幫她。
看見阿蠻，總讓我想起我的女兒。十七年了。若女兒真的還活著，也該是如她一般大。
回府后我腳步輕快，想快些讓阿蠻吃上糖葫蘆。然而行至門口，
卻聽見里頭傳來布帛撕裂聲和摔打聲?！溉舴潜臼雷踊ㄥX買下，
只怕你現(xiàn)在還躺在勾欄里做婊子！阿蠻，你怎敢不從？」世子怒不可遏，拼命撕扯她的衣物，
聲音中充斥著濃濃的征服欲。散落一地的瓷片，不及阿蠻眼中破碎。她退無可退，
如同一只垂死掙扎的小獸，紅著眼咬向世子的手臂。世子盯著手臂上赫然出現(xiàn)的滲血牙印，
不敢置信。咬牙切齒一字一句道：「你竟敢咬我？「看來今天非得讓你嘗嘗厲害不可！」
他用盡全力抱住阿蠻，掐她身上的軟肉，獰笑著欣賞她絕望之下顫抖的身軀。「咬啊，
怎么不咬了？」邊說，邊把手探進阿蠻的衣內(nèi)。糖葫蘆簽子扎得掌心劇痛。我呆立在門口，
不知道該不該進去。世子是侯府的主子，我雖做過他的乳娘，卻沒什么母子情分。
他只將我當(dāng)成一個丑陋的下人。阿蠻，也并不是我的女兒。我到底要不要……正當(dāng)猶豫時，
阿蠻的目光忽然透過門縫，落在了我身上。那一眼如隔萬年。她臉上搖搖欲墜的淚，
像一記重錘砸在我心上。不知哪來的力氣，阿蠻推開了世子，語氣決然。
「這一生已被人強迫夠了。「便是死，我也不會讓你如愿！」世子驚愕，
我手中的糖葫蘆也毫無征兆落地。阿蠻奮力一頭向墻上撞去。千鈞一發(fā)之際，
內(nèi)心忽然有一個聲音咆哮。去救她……去救她！身體比腦子反應(yīng)更快，我不顧一切推開門，
三步并作兩步朝她飛撲過去?！赴⑿U！」悶重一聲。她撞到了我身上。
阿蠻愣愣抬起頭看向我，眼里閃過迷茫。顧不得擦拭嘴角滲出的鮮血，我將她擋在身后，
忍痛向世子請罪。「奴婢恰好路過，不忍殿下失去一名愛妾，所以貿(mào)然闖入，還請殿下恕罪。
」世子看著我?guī)а哪?，身上酒氣散了一半，惡心嫌惡，頓時失去興致。他拂袖離去，
嘴里說著掃興。待他身影消失不見。阿蠻從背后輕輕扯了扯我的衣袖，
極小聲說了句：「對不起?！刮也寥プ旖堑难?，用另一只干凈的手安撫她。
「只不過咬到了舌頭而已，不礙事。」阿蠻沉默，視線落到門口沾了灰的冰糖葫蘆上。
她撿起來，毫不猶豫要吃。我趕忙攔下，語氣不由自主帶上焦急：「這個臟了，
會吃壞肚子的。「改天我再重新給你買一個?！拐f完，卻又覺得心酸。不過是一個十八歲了，
卻從小沒人疼愛的孩子。想吃口糖葫蘆，竟這么難。阿蠻聽話扔掉了糖葫蘆。
轉(zhuǎn)而用她澄澈的眼睛望著我。水光罩成一層薄薄的殼，蓋住她眼底的脆弱和迷惘。
她問我：「玉嬤嬤，當(dāng)你的孩子，是什么感覺？」我不知該怎么回答。畢竟，
我只在十七年前，做過八個月娘親。從此再未能和自己的女兒見上一面。可此時此刻，
我卻莫名想給她一個答案。天色漸暗，明月透云高懸。我撫著阿蠻的背，
撫去她的焦躁和不安，聲聲哄她入睡：「小寶兒，快睡覺。月亮笑，星星照。
夢里花兒開滿園，醒來娘親抱一抱……」3阿蠻觸怒世子的消息很快傳遍整座侯府。
世子妃尋到機會，要給她立規(guī)矩，罰她下跪。我隱隱揪心。阿蠻的傷還未好全，
罰跪或許要落下病根?？梢粋€奶嬤嬤而已，在侯府里人微言輕，什么都做不了。
我只能說服自己往好處想。還好只是罰跪，起碼不會像之前一樣挨打。
熬過去就好了……我待在房里繡衣服，心情不似從前平靜。抬眼望了望窗外的天。
正午的太陽已經(jīng)西斜，在窗欞處投下昏黃的光。兩個時辰過去了，罰跪還沒有結(jié)束。
世子妃那邊嚴(yán)防死守，連只蒼蠅都飛不進去。平陽侯回京述職，老夫人潛心禮佛，
世子又出門尋歡作樂。今日的侯府內(nèi)，世子妃是唯一的主子。她若想做點什么，無人能阻攔。
真的只是罰跪嗎？腦海中剛一浮現(xiàn)阿蠻的臉，身體便已先一步動作。
我朝著世子妃的院落走去，遠遠便看見她的貼身婢女在門外把守?！赣駤邒吣€是別進去了，
世子妃正給那蹄子立規(guī)矩呢，眼下不容旁人打擾?！刮掖瓜卵劢?，
撒謊撒得面不改色：「世子今日不回來了，所以差我來看看規(guī)矩立得如何?！?/p>
兩名婢女對視一眼，似是在考慮我話里的真實性。因著乳娘的身份，終究沒懷疑什么，
側(cè)身讓開了一條路。我急切地走進去，一連穿過幾道門都寂靜無聲。越這樣，
越是壓抑得讓人心慌。阿蠻怎么樣了？阿蠻……下一刻，當(dāng)我目光驟然落到那道人影上時。
整個人連同呼吸都凝滯住了。那個和我女兒一般大的姑娘。
那個從小到大沒吃過糖葫蘆的姑娘。那個身世可憐性子倔強不肯服輸?shù)墓媚铩?/p>
被人剝光了衣服，綁在架子上。頭偏向一邊側(cè)著，凌亂的發(fā)絲蓋住面容，
只露出蒼白又尖尖的下巴。渾身遍布青紫痕跡，整個人脆弱得好似蒲公英。風(fēng)一吹便要散了。
世子妃的心腹將她圍住，每個人臉上寫滿譏諷。對著阿蠻的身體指指點點。
「春風(fēng)樓出來的婊子還想裝貞潔，剝光了露出騷浪樣子看你還怎么裝?！?/p>
「仗著有幾分姿色就敢和咱們世子妃爭搶，等過段時日世子膩味了，自有你……」
我快步走過去，將人從架子上救下來，又解下粗布外衫罩在她身上。期間，阿蠻一動不動，
任由我擺布。好似一只被拔光尖刺的小刺猬，失去了所有生機。我只能用力抱著她，
試圖給予一點溫暖。心里鈍痛，轉(zhuǎn)頭看向世子妃，
竭盡讓自己鎮(zhèn)定道：「世子妃便是這樣給小妾立規(guī)矩的？」世子妃看到我，
雍容的臉上閃過一絲慌亂。可她的目的畢竟已經(jīng)達到了，于是很快調(diào)整，
露出笑容：「就算你是世子的乳娘又如何，我做的事，還輪不到一個下人來指責(zé)。
「玉嬤嬤既在侯府伺候了多年，有些規(guī)矩也應(yīng)當(dāng)知曉。若今日之事傳出去……」她點到即止。
懷中的阿蠻不知何時睜開了眼，靜靜地看著我。我咬緊牙關(guān)，顫抖著撥開她臉上凌亂的發(fā)絲，
將人從地上抱起來，一步一步攙扶著往外走。世子妃的目光如芒在背，緊緊跟隨。
我不敢停留，只想快些帶阿蠻離開。自失去女兒后干涸多年的眼里，
因為這可憐的孩子平添了幾分濕潤。腦海中不由自主回想起世子妃剛才的話。
和當(dāng)年老夫人毀我容時所說的如出一轍?？蛇@世道如此，要想活命，只能打碎牙齒往肚里咽。
將所有委屈和不公統(tǒng)統(tǒng)埋葬在眼淚里。阿蠻看著我眼中的淚，緩緩抬手替我擦掉。
她嗓音嘶啞，像是早已哭過很久。眼淚都已經(jīng)流干了?！赣駤邒?，不哭?！赴⑿U來侯府，
存了一些錢，埋在院子?xùn)|邊的桂花樹底下?！笅邒咭院笮枰脑?，自己去取吧。」
4世子妃下令克扣阿蠻的吃穿，還將她院里的下人全部撤走。我心中有不好的預(yù)感，
于是提出想陪著阿蠻。卻被她拒絕。阿蠻待在房間里不出來，只是隔著門再度提醒我。
院子?xùn)|邊的桂花樹腳下，埋著她所有的錢。「嬤嬤的衣衫都很舊了，拿了錢去換些新的吧?！?/p>
我看了眼那桂花樹，樹腳下果然有一處新泥?？晌也⑽幢荒翘幬?，而是注意到滿樹的花苞。
眼下正是初秋，桂花還未開呢。再過些日子，一簇簇的花開了，整座院子都會飄蕩著花香。
到那時，采些來給阿蠻做桂花糕的話，她肯定會喜歡。嘴里甜了，心里就沒那么苦了。
天色漸晚，我吃了閉門羹，無奈回到自己的房間。拿起針線，繼續(xù)繡著給女兒準(zhǔn)備的衣服。
十七年不見，女兒已經(jīng)是大姑娘了。不知道我做給她的衣服，會不會合身。
我自己穿得粗舊沒關(guān)系，給女兒的一定要是最好的。
料子是我從布莊精挑細選來的最時興的款式，只等著哪天女兒在我面前穿上的時候，
能高高興興地說一句「喜歡」。所以，每一處針腳都極度認(rèn)真，落得精細?？山裉觳恢獮楹?，
總是心慌。心不在焉。世子妃那絲意味深長的笑總在腦海里揮之不去。她入府沒幾年，
已經(jīng)懲治過不少小妾。有人恃寵而驕，也有人安分守己。卻無一人平安活到現(xiàn)在。
世子若將人玩膩了，更不會在意那些人的死活。眼下侯府里的妾室，唯有才進府不久的阿蠻。
這都源于當(dāng)家主母的好手段。殞命的妾室里，有人被栽贓陷害，有人得了失心瘋，
也有人畏罪自戕。我一向細致，所以能看出那些女人死得不對勁。
也正因為我細致……手上傳來的刺痛瞬間喚回了我的神志。指尖那抹鮮紅的血珠，
仿佛在提醒著什么。鋪天蓋地的窒息感瞬間壓得我喘不過氣。正因為我細致，所以，
所以我從不會在給女兒繡衣服的時候，犯這樣的錯誤。今晚，到底是怎么了？呼吸不暢，
我踉踉蹌蹌起身，放下手中針線，鬼使神差地朝著某個方向跑去。月明星稀，烏鵲南飛。
回廊上，容顏盡毀的女人拼了命地奔跑。傷疤蓋住了我臉上的神情，
卻蓋不住眼底的擔(dān)憂和焦灼。希望我只是多想了。希望我今晚白跑一趟。那孩子烈性又倔強，
之前被世子強迫時就想一頭撞死，今天當(dāng)著那么多人被扒了衣服……阿蠻，阿蠻。
千萬不要有事。然而，當(dāng)我奮力撞開她的房門后。第一眼看到的，卻是一雙懸在半空，
停止晃動的繡花鞋。5阿蠻上吊了。白綾在她細弱白皙的脖頸上留下深紅的勒痕。
萬幸我來得及時，慌忙把人救下來的同時，發(fā)現(xiàn)她還有微弱的脈搏。
來不及細想那莫名的心靈感應(yīng)是從何而來，我手忙腳亂解開她胸前的衣物，
只想幫她呼吸順暢一點。下一刻卻驟然一愣，整個人癱坐在原地。大腦一片空白。
阿蠻躺在我懷里，氣息奄奄。就著門邊淌進來的月光，我看清了她鎖骨上的胎記。淡粉色，
月牙形狀的。平時藏在衣服里，根本看不到。所以近在咫尺，遠在天邊。
我顫抖著手撫上那塊胎記，感受那真實的觸感。這場景，曾在夢里演練過無數(shù)次。我的女兒，
被人搶走的時候，才八個月大。小嬰兒的模樣，乳牙都沒長齊，也沒有斷奶。
我想象不出她長大之后會是什么樣子。卻絕不會認(rèn)錯她身上的胎記！阿蠻雙眸緊閉，
脈搏微弱。淚模糊雙眼，我捧著她的臉，小心翼翼觀察?？此w長的睫毛，挺而小巧的鼻子，
不點而朱的唇。每一處都和我當(dāng)年的模樣，相似極了。怪我毀容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