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康五年·十月
邊關的黃昏格外壯麗，落日將整個軍營染成金紅色。
溫亭羽站在傷兵營門口，看著士兵們來來往往地搬運木柴，準備今晚的慶功宴。
三日前一場大戰(zhàn)，秦戰(zhàn)略施小計，誘敵深入后伏兵四起，殺得蠻族潰不成軍，邊境終于迎來了難得的太平。
溫亭羽站在自己的營帳前，整理著衣襟。他換上了一身干凈的月白色長衫，腰間系著秦戰(zhàn)送的那把"破虜"匕首。這是邊境大捷后的慶功宴，全軍上下都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
"溫御醫(yī)！"周巖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怎么還在這兒？宴會都快開始了！"
溫亭羽轉身，看到周巖一身戎裝，手里還提著兩壇酒："馬上就去。將軍呢？"
"早就在那兒了。"周巖咧嘴一笑，湊近了些，"聽說今晚有京城送來的御酒，將軍特意命人留了一壇給你。"
溫亭羽心頭一暖，跟著周巖向宴會場地走去。遠遠地就聽到士兵們的歡聲笑語和碗筷碰撞的聲音。
篝火旁，秦戰(zhàn)正與幾位將領交談，一身墨藍色便服，在火光映照下顯得格外挺拔。
似乎是感應到了目光，秦戰(zhàn)突然轉頭，視線穿過嘈雜的人群，準確無誤地落在溫亭羽身上。兩人四目相對，秦戰(zhàn)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嘴角揚起一絲極淡的笑意。
溫亭羽不自覺地加快了腳步。剛走到近前，秦戰(zhàn)已經為他空出了身邊的位置："坐。"
簡單的命令，卻讓周圍幾位將領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在等級森嚴的軍營中，能與將軍同席已是莫大的榮耀，更遑論被親自安排座位。
"多謝將軍。"溫亭羽輕聲道謝，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下。
秦戰(zhàn)親手為他斟了一杯酒："嘗嘗，從蠻族大營繳獲的葡萄酒，京城也少見。"
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蕩漾，映著篝火的光芒。溫亭羽小心地抿了一口，甜中帶澀的滋味在舌尖綻放："好酒。"
"喜歡就好。"秦戰(zhàn)的聲音低沉溫和，與平日訓話時的冷峻判若兩人。
宴會正式開始，士兵們輪番上前敬酒，秦戰(zhàn)來者不拒，一一飲盡。
溫亭羽在一旁看著，不禁擔心將軍的傷勢剛愈，不宜多飲。當又一位將領上前敬酒時，他忍不住小聲提醒："將軍，酒多傷身..."
出乎意料，秦戰(zhàn)竟然放下了酒杯："溫御醫(yī)說得對，今晚就到這兒吧。"
那將領詫異地看了溫亭羽一眼，卻不敢多言，恭敬地退下了。溫亭羽也沒想到秦戰(zhàn)會當眾聽從自己的建議，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好。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宴會氣氛愈發(fā)熱烈。不知是誰起的頭，士兵們開始表演助興——有的摔跤角力，有的舞刀弄槍，喝彩聲一浪高過一浪。
"溫御醫(yī)也來一個！"突然，一個滿臉通紅的士兵高聲喊道，"京城來的大人，肯定多才多藝！"
這提議立刻得到了眾人的附和。溫亭羽措手不及，連連擺手推辭。他求助地看向秦戰(zhàn)，卻發(fā)現(xiàn)將軍正饒有興致地望著他："有何不可？"
"我...我只略通琴藝，實在難登大雅之堂..."
"琴？"周巖眼睛一亮，"營中正好有一把，是上次從蠻族那繳獲的！"
不等溫亭羽再推辭，幾個士兵已經興沖沖地取來了琴。那是一把制作精良的七弦琴，雖然有些舊了，但保存完好。溫亭羽無奈，只得接過，試了試音準。
"獻丑了。"他輕聲道，修長的手指撫上琴弦。
第一個音符響起，喧鬧的宴會頓時安靜下來。溫亭羽彈的是《陽關三疊》，一首描寫邊關將士離愁別緒的古曲。他的手法嫻熟，指法靈動，琴音時而如清泉淙淙，時而似萬馬奔騰。
篝火的光芒映在他專注的側臉上，長睫在眼下投下扇形的陰影。所有人都屏息凝神，仿佛被這美妙的琴音帶到了遙遠的邊關，看到了黃沙漫天中的烽火臺，聽到了戍邊將士的思鄉(xiāng)曲。
秦戰(zhàn)凝視著溫亭羽在琴弦上飛舞的手指，眼神越來越深。不知不覺間，他從懷中取出一支鐵笛，輕輕抵在唇邊。
清越的笛聲悄然加入，與琴音水乳交融。溫亭羽微微一驚，抬頭看向秦戰(zhàn)，只見將軍正專注地吹奏，眉眼間是從未有過的柔和。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默契地調整了節(jié)奏，琴笛和鳴，相得益彰。
這一刻，仿佛整個天地間只剩下他們二人，以及這曲心靈相通的樂章。溫亭羽的手指在弦上輕攏慢捻，每一個音符都飽含情感；秦戰(zhàn)的笛聲時而高亢，時而低沉，完美地配合著琴音的起伏。
曲終時，全場寂靜片刻，隨即爆發(fā)出雷鳴般的掌聲和喝彩。溫亭羽這才如夢初醒，意識到自己剛才與秦戰(zhàn)的合奏有多么親密無間。他的耳根發(fā)燙，不敢抬頭看將軍的眼睛。
"沒想到將軍笛藝如此精湛！"周巖驚嘆道，"更沒想到您二位配合得這般默契！"
秦戰(zhàn)淡淡一笑："小時候學過。"他的目光越過篝火，與溫亭羽短暫相接，眼中似有千言萬語。
溫亭羽心頭一熱，低頭抿了一口酒掩飾臉上的紅暈。酒過三巡，他的臉頰已經發(fā)燙，思緒也越發(fā)活躍。方才那曲合奏，仿佛是一場無聲的對話，讓他窺見了秦戰(zhàn)不為人知的另一面。
宴席持續(xù)到深夜，士兵們酒酣耳熱，三三兩兩地散去。溫亭羽也起身告辭，抱著琴搖搖晃晃地往回走——他酒量不佳，幾杯青稞酒下肚，已經有些頭重腳輕。
"小心。"
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身后響起，緊接著一只溫暖的大手扶住了他的胳膊。溫亭羽回頭，秦戰(zhàn)不知何時跟了上來，正關切地看著他。
"將軍..."溫亭羽想行禮，卻一個踉蹌差點摔倒。
秦戰(zhàn)眼疾手快地攬住他的腰："喝多了？"
溫亭羽搖搖頭，又點點頭，自己都覺得好笑："邊關的酒...比京城的烈..."
秦戰(zhàn)無奈地嘆了口氣，一手接過他懷里的琴，一手扶著他慢慢往回走。夜風拂過，帶著草原特有的清香。溫亭羽不自覺地往秦戰(zhàn)身上靠了靠，將軍的體溫透過衣衫傳來，讓他感到無比安心。
"今晚的曲子...很美。"秦戰(zhàn)突然開口，聲音比平日柔和許多。
溫亭羽抬頭，月光下秦戰(zhàn)的側臉線條格外分明，長睫毛在臉上投下細小的陰影："將軍的笛聲才真是...令人驚艷。"
秦戰(zhàn)嘴角微微上揚："小時候母親教的。她說...音樂能安撫戰(zhàn)士的靈魂。"
這是秦戰(zhàn)第二次主動提起母親。溫亭羽心頭一暖，輕聲道："您母親一定是個溫柔的人。"
"嗯。"秦戰(zhàn)的目光投向遠方，"她去世后，我有十年沒碰過笛子。"
溫亭羽不知該說什么，只是輕輕握了握秦戰(zhàn)的手臂，無聲地傳遞著安慰。兩人就這樣慢慢走著，月光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交織在一起。
"將軍。"一個蒼老的聲音突然打破寧靜。
老軍師趙勛站在路邊，恭敬地向秦戰(zhàn)行禮，目光卻若有所思地在兩人之間掃過。
"趙老還沒休息？"秦戰(zhàn)不動聲色地與溫亭羽拉開了一點距離。
老軍師捋了捋胡須："老朽年邁，睡不安穩(wěn)。"他意味深長地看了秦戰(zhàn)一眼，"將軍可有空？老朽有些軍務想請教。"
秦戰(zhàn)點點頭，將琴還給溫亭羽："你先回去休息。"
溫亭羽接過琴，向兩人行禮告退。走出幾步，他忍不住回頭，看到老軍師正低聲對秦戰(zhàn)說著什么，而將軍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
......
溫亭羽回到帳中，將琴小心地放好，又用冷水洗了把臉，試圖讓自己清醒些。今晚發(fā)生的一切像夢一樣不真實——他的演奏，秦戰(zhàn)的笛聲，兩人之間那種難以言喻的默契，還有月光下那段短暫的私語...
他取出日記本，想要記錄下這美好的一夜，卻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用文字準確描述那種感覺。最終，他只寫下簡單幾句：
"慶功宴上撫琴，將軍以笛相和。四目相對時，似有千言萬語。歸途相伴，將軍言及母親，神色溫柔。此夜月光甚美..."
剛放下筆，帳外傳來腳步聲。溫亭羽掀開帳簾，看到周巖站在外面，臉色凝重。
"溫御醫(yī)，打擾了。"周巖低聲道，"趙老跟將軍說了什么？將軍回來后就一直陰沉著臉。"
溫亭羽一愣："我也不知...是關于軍務嗎？"
周巖搖搖頭："趙勛是三朝老臣，最重規(guī)矩。我擔心..."他欲言又止，最終嘆了口氣，"罷了，你早些休息吧。"
看著周巖離去的背影，溫亭羽心中升起一絲不安。他猶豫片刻，還是向將軍大帳走去。帳內亮著燈，秦戰(zhàn)的影子投在帳布上，挺拔如松。
"將軍？"溫亭羽輕聲喚道。
帳內沉默片刻，秦戰(zhàn)的聲音傳來："進來。"
溫亭羽掀開帳簾，只見秦戰(zhàn)獨自坐在案前，面前攤開著文書，卻一個字也沒看進去。油燈的光線映照著他緊鎖的眉頭，整個人籠罩在一種壓抑的氛圍中。
"這么晚了，有事？"秦戰(zhàn)抬頭，眼神復雜難明。
溫亭羽一時語塞，他本想說擔心將軍，卻又覺得唐突："我...我來取前幾日落在這里的醫(yī)書。"
秦戰(zhàn)指了指一旁的書架："在那里。"
溫亭羽假裝找書，偷瞄著秦戰(zhàn)的臉色："將軍...可是有什么煩憂？"
秦戰(zhàn)深深看了他一眼，突然問道："亭羽，你可曾想過回京城？"
這個問題如同一盆冷水澆在溫亭羽頭上。他手一抖，書差點掉在地上："將軍何出此言？"
"你是御醫(yī)世家出身，在京城前途無量。"秦戰(zhàn)的聲音平靜得不帶一絲波瀾，"邊關苦寒，非久留之地。"
溫亭羽胸口發(fā)緊，放下書走到秦戰(zhàn)面前："下官自愿來邊關，從未后悔。"他直視秦戰(zhàn)的眼睛，"除非將軍趕我走，否則我不會離開。"
兩人四目相對，帳內一時寂靜。油燈的火苗輕輕跳動，在兩人臉上投下?lián)u曳的光影。
"趙老跟你說什么了？"溫亭羽鼓起勇氣問道。
秦戰(zhàn)移開視線："他說...我待你太過親近，恐招非議。"
溫亭羽心頭一震，原來老軍師是去提醒秦戰(zhàn)注意分寸。想到今晚兩人在眾目睽睽下的琴笛合奏，還有歸途中的親密同行，確實太過顯眼。
"我明白了。"溫亭羽低聲道，"今后下官會注意保持距離，不給將軍添麻煩。"
秦戰(zhàn)猛地抬頭："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將軍是什么意思？"溫亭羽反問，聲音微微發(fā)顫。
秦戰(zhàn)站起身，走到溫亭羽面前，高大的身影幾乎將他籠罩。將軍的眼神熾熱而復雜，像是壓抑著某種強烈的情感："我只是...不想你因我受累。"
溫亭羽仰頭看著這張近在咫尺的臉，心跳如鼓："下官不怕。"
簡單的四個字，卻仿佛耗盡了所有勇氣。兩人之間的距離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奇特的張力。
“將軍！”賬外，周巖的聲音響起。
秦戰(zhàn)如夢初醒，后退一步拉開距離："進來。"
周巖匆匆入內，看到溫亭羽時愣了一下，隨即遞上一封信件："驛站剛送來的消息，說朝廷欽差要到。"
秦戰(zhàn)迅速瀏覽信件，表情越發(fā)凝重："知道了，去準備吧。"
周巖領命而去，帳內再次只剩下兩人。方才那一刻的親密與曖昧已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微妙的尷尬。
"下官告退。"溫亭羽行禮道，"將軍早些休息。"
秦戰(zhàn)點點頭，在溫亭羽轉身離去時突然叫住他："亭羽。"
溫亭羽回頭，只見秦戰(zhàn)站在燈下，光影為他剛毅的輪廓鍍上一層柔和的金邊，眼中的情緒復雜難辨："今晚的曲子...我很喜歡。"
簡單的一句話，卻讓溫亭羽心頭涌起一股暖流。他微微一笑，輕聲道："改日再為將軍彈奏。"
走出大帳，夜風拂面，帶著草原特有的清涼。溫亭羽抬頭望向滿天星斗，心中五味雜陳。今晚發(fā)生的一切——琴笛合奏、月下同行、帳中對視——都讓他確信，自己對秦戰(zhàn)的感情早已超越了普通的敬重與友誼。
但老軍師的警告也提醒了他現(xiàn)實的殘酷。秦戰(zhàn)是邊關統(tǒng)帥，肩負重任；而他是御醫(yī)，身份敏感。兩人之間若有太過親密的關系，必會招來非議，甚至影響秦戰(zhàn)的聲譽與地位。
回到帳中，溫亭羽輾轉難眠。他取出那張古琴，輕輕撥動琴弦，回憶著今晚秦戰(zhàn)笛聲相和時的美妙感覺。那一刻的靈魂共鳴，值得他用一生去珍藏。
與此同時，將軍大帳內，秦戰(zhàn)也站在窗前，望著溫亭羽營帳的方向出神。手中那支鐵笛在月光下泛著幽冷的光澤，仿佛還殘留著兩人合奏時的余韻。
老軍師的話言猶在耳："將軍待溫御醫(yī)太過特殊，恐招朝中非議。大皇子正愁找不到把柄，若借此彈劾將軍有龍陽之好，不僅將軍聲譽受損，溫御醫(yī)也難逃牽連..."
秦戰(zhàn)握緊鐵笛，眼中閃過一絲痛苦。他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卻不能讓那個清雅如竹的小御醫(yī)因他而陷入險境。
月光如水，灑在兩個相隔不遠卻各自無眠的營帳上，也照進了兩顆明明相近卻不得不克制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