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綿的陰雨終于徹底收了勢,只留下濕冷的空氣和滿地泥濘。鉛灰色的云層依舊低垂,吝嗇地漏下些微天光,勉強驅(qū)散鋪子深處的濃黑。血腥味和焦糊氣被清冷的濕氣沖淡不少,但松脂的腐香、朽木的酸敗、桐油的刺鼻,還有那若有若無的冰冷甜腥,依舊頑固地盤踞在每一寸空氣里,如同這棺材鋪本身散發(fā)的體味。
右臂的灼痛如同附骨之疽,那蛛網(wǎng)般的黑紅裂痕從掌心勞宮穴的血珠印記蔓延至肘彎,皮膚下仿佛有無數(shù)燒紅的細(xì)線在搏動、在灼燒。每一次心跳都讓那痛楚更清晰一分,卻也帶來丹田深處那團“血燼引”漩渦更凝實、更冰冷的旋轉(zhuǎn)感。它不再僅僅是蟄伏的兇獸,更像一柄被反復(fù)鍛打、初具鋒芒的兇刃,雖依舊帶著濃烈的血腥與毀滅氣息,卻已被冰冷的意志初步馴服,指向明確。
左臂那恐怖的豁口邊緣的焦黑似乎更凝固了些,雖然依舊猙獰,但痛楚已從撕裂的劇痛轉(zhuǎn)變?yōu)槌林氐拟g痛,如同嵌入骨縫的鐵砂。呼吸間血腥氣淡了,肺腑的灼痛也平復(fù)許多。意識如同浸在冰水中的磨刀石,冰冷、清醒,清晰地感知著身體每一處的細(xì)微變化,尤其是右臂那狂暴力量與自身意志艱難磨合帶來的、如同刀刮骨頭的痛楚。
門口那片微弱的天光下,日常的秩序正緩慢重建。
孫三正佝僂著背,用一把豁口的舊柴刀,費力地劈砍著我昨夜用“血燼引”削開的那堆棺材板殘骸。動作笨拙,效率低下,額頭布滿細(xì)密的汗珠,嘴里習(xí)慣性地低聲咒罵著該死的木頭和天氣,但眼神里已沒了昨日的死寂,多了幾分劫后余生的、近乎麻木的韌勁。
孫四坐在一塊曬得半干的薄板旁,面前攤著那塊小木板。小滿蜷在他身邊,小小的身體裹在寬大的破麻袋外套里,只露出一張蒼白的小臉和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孫四粗糙的手指捏著那截炭條,極其緩慢、極其認(rèn)真地,在木板上劃拉著新的筆畫。小滿看得全神貫注,小嘴無意識地跟著筆畫嚅動。
“四…四叔…這是…‘刀’?”小滿的聲音又細(xì)又輕,帶著點不確定。
“嗯?!睂O四頭也沒抬,聲音沙啞干澀,“刀…殺人的…”他劃下最后一筆,一個歪扭卻透著鋒銳感的“刀”字出現(xiàn)在“人”字旁邊。
小滿盯著那個“刀”字,大眼睛里閃過一絲懵懂的懼意,又飛快地看了一眼后院墻角那個模糊的身影,小小的身體下意識地往孫四身邊縮了縮。
“哐!哐!哐!”
后院傳來孫大沉穩(wěn)有力的劈柴聲。他光著黝黑精壯的上身,肌肉虬結(jié),汗珠在微光下閃亮。斧刃帶著沉悶的風(fēng)聲落下,濕木應(yīng)聲而裂,斷口整齊干燥。劈好的柴塊被他沉默地壘在愈發(fā)齊整的柴垛上。那聲音如同磐石,穩(wěn)固著這口活棺材里搖搖欲墜的根基。
老孫頭依舊坐在門口那張破竹椅上,佝僂的背脊被天光勾勒出嶙峋的剪影。渾濁的眼睛半瞇著,仿佛在假寐。手中那把磨得發(fā)亮的小刻刀,在冰冷的椅扶手上緩慢劃動,發(fā)出單調(diào)的“沙…沙…”聲,如同時間磨損的回響。
陰影深處,孫五那細(xì)碎綿密的磨刀聲不知何時停了。他佝僂的背影對著鋪子,異常安靜。那柄釘在房柱上的無柄刻刀,在昏暗中反射著一點幽冷的寒芒。
劇痛在右臂灼燒,丹田內(nèi)“血燼引”的力量如同奔涌的暗河,冰冷而暴戾。但此刻,我并未嘗試去引導(dǎo)或修復(fù),而是將全部冰冷的意念沉入其中,如同馴獸者撫摸猛獸的脊背,感受著它每一絲力量的流轉(zhuǎn)、每一次搏動的韻律。痛苦是坐標(biāo),清晰地標(biāo)注著這柄“兇刃”的形態(tài)與鋒芒。
斷情絕義…方見真武…
真武,是力量,更是洞悉力量的“眼”。
就在意念與“血燼引”達(dá)到一種微妙平衡的剎那——
“嗡——!”
一聲極其輕微、卻尖銳得如同毒蛇吐信的震顫,毫無征兆地從鋪子最深的陰影里響起!
不是弓弦!不是機括!是某種極細(xì)的金屬絲線被繃緊到極致、高速切割空氣時發(fā)出的、令人頭皮瞬間炸裂的死亡顫音!
殺機!冰冷、粘稠、帶著濃烈血腥味的殺機,如同無數(shù)張無形的蛛網(wǎng),瞬間從陰影深處籠罩下來!目標(biāo)精準(zhǔn)無比——直指靠在墻角的我!
太快!太隱蔽!如同潛伏在陰影里的毒蝎,發(fā)出了致命一擊!比昨夜那場明刀明槍的刺殺更陰險,更致命!
鋪子里所有人甚至來不及反應(yīng)!
孫三的柴刀僵在半空!孫四的炭條從指間滑落!小滿驚恐地睜大了眼睛!孫大劈柴的動作驟然頓?。±蠈O頭渾濁的眼皮猛地抬起!
就在這電光火石、死亡陰影降臨的瞬間!
“天地”之眼在冰冷的殺意刺激下驟然開啟!
眼前的世界瞬間剝離了表象!無數(shù)混亂的軌跡線瘋狂交織!空氣中彌漫的塵埃、濕冷的氣流、門口漏下的微光…一切運動的“象”都清晰可見!而在那鋪子最深、孫五佝僂身影所在的陰影里,三道細(xì)微到極致、幾乎與昏暗融為一體的銀亮絲線,正以超越視覺極限的速度交錯、繃緊、彈射而出!它們的目標(biāo)只有一個——我的咽喉、心口、眉心!角度刁鉆狠毒,封死了所有閃避的空間!
避無可避!身體重傷未愈!力量剛剛初具雛形!
千鈞一發(fā)!
意念如同無形的冰刃,狠狠刺入丹田深處那團躁動的“血燼引”漩渦!不是引導(dǎo)其防御或反擊——那根本來不及!而是強行將其最核心、最凝練的那一點毀滅鋒芒,如同壓縮到極致的冰針,沿著“天地”之眼鎖定的、那三道索命銀絲最薄弱、最關(guān)鍵的軌跡節(jié)點,狠狠“點”出!
沒有光華!沒有巨響!只有一股無形無質(zhì)、卻凝聚了冰冷毀滅意志的“意”,如同穿透空間的毒刺,瞬間跨越距離!
“嗤!嗤!嗤!”
三聲極其輕微、如同繡花針刺破薄絹般的微響!
那三道激射而出、快如閃電的索命銀絲,在距離我身體不足三尺的半空中,毫無征兆地猛地一顫!仿佛被無形的力量精準(zhǔn)地?fù)糁辛四硞€看不見的節(jié)點!原本繃得筆直、充滿毀滅力量的軌跡瞬間紊亂、扭曲!
“噗噗噗!”
三道銀絲如同失去控制的毒蛇,猛地偏離了原本致命的軌道!一道深深扎入我身側(cè)的墻壁,只留下一個深不見底的細(xì)孔!一道擦著我的右肩飛過,帶起一溜血珠和布屑!最后一道則狠狠釘在了我腳邊不遠(yuǎn)處的一塊棺材板殘骸上,尾部兀自劇烈震顫,發(fā)出高頻的嗡鳴!
險之又險!毫厘之差!
鋪子里一片死寂!落針可聞!
所有人都被這詭異到極點的一幕驚呆了!他們根本沒看清發(fā)生了什么!只看到那致命的銀絲突然失控偏轉(zhuǎn)!
陰影深處,孫五佝僂的身影第一次猛地挺直!那雙深井般的眼睛里爆射出難以置信的駭然精光!他死死盯著那三道失控的銀絲,又猛地轉(zhuǎn)向墻角如同石像般靠著的我,眼神里充滿了震驚、探究,以及一絲…被看穿底牌的惱怒!他那雙沾滿黑色油污、異常修長靈活的手,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指間似乎還殘留著控制銀絲的無形力道。
“咳咳…”老孫頭沙啞的咳嗽聲打破了死寂。他渾濁的目光緩緩掃過那三道失控的銀絲,又落回陰影里孫五那挺直的背影上,最后定格在我身上??蓍碌哪樕蠜]有任何表情,只有那“沙沙”的刻刀聲,不知何時變得極其緩慢、極其沉重。
“老五…”老孫頭的聲音如同銹鐵摩擦,帶著一種冰冷的疲憊和不容置疑的警告,“…你的‘線’…亂了?!?/p>
“收起來?!?/p>
“別臟了鋪子。”
命令下達(dá),字字如冰。
孫五佝僂的身影在陰影里僵立了片刻。那雙深井般的眼睛死死盯著我,眼神復(fù)雜變幻,最終,所有的情緒都化為一片更深沉、更冰冷的死寂。他極其緩慢地抬起手,對著虛空做了幾個極其細(xì)微、如同收攏絲線的動作。
“咻咻咻!”
三道失控的銀絲如同受到無形的牽引,猛地從墻壁、肩頭、木板上倒射而回,瞬間沒入陰影深處,消失不見,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
孫五緩緩地、無聲無息地重新佝僂下背脊,如同融入了那片黑暗。片刻之后,那令人心悸的、細(xì)碎綿密的磨刀聲,再次低低地響了起來,節(jié)奏卻比之前更快、更急,如同某種壓抑的狂怒。
鋪子里恢復(fù)了死寂。只有粗重的喘息聲和心臟狂跳的回響。
孫三手中的柴刀“哐當(dāng)”掉在地上。孫四臉色煞白,死死抱著小滿。孫大緊握著開山斧,眼神凝重地掃視著鋪子深處那片陰影。
我依舊靠在冰冷的墻角,右肩被銀絲擦過的地方傳來火辣辣的刺痛,鮮血順著臂膀流下。丹田內(nèi)那團“血燼引”漩渦因剛才那強行凝聚的“一點”而微微動蕩,帶來陣陣空虛的灼痛。但意識卻前所未有的冰冷、清晰。
剛才那一下,不是力量的碾壓,而是意志與洞察的勝利!是“天地”之眼與“血燼引”毀滅核心的完美結(jié)合!如同用一根最精準(zhǔn)的針,點中了毒蛇的七寸!
老孫頭渾濁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那目光仿佛穿透了皮囊,看到了我體內(nèi)那柄剛剛初試鋒芒的“兇刃”。他枯槁的手指,極其緩慢地抬起,指向后院那塊被糊住的雷殛木。
“阿七…”他的聲音沙啞依舊,卻帶上了一絲極其微弱的、難以言喻的…確認(rèn)?
“…你的‘引’…成了?!?/p>
“以后…眼睛…擦亮點。”
警告?還是認(rèn)可?
他不再言語,重新佝僂下背脊,渾濁的目光投向門外陰沉的天空。手中那把小刻刀,又在椅扶手上緩慢地劃動起來。
“沙…沙…”
單調(diào)的聲音,如同為這場無聲的、兇險的交鋒,畫上了一個冰冷的句點。
右臂的灼痛依舊,但掌心勞宮穴那點血珠印記,在昏暗的光線下,似乎比之前更加深邃、更加凝練了一分。陰影深處那永不停歇的磨刀聲,如同毒蛇在黑暗中吐信,帶著冰冷的殺意和不甘。
聽雨閣…閣主…
還有這棺材鋪里,深藏不露的“千絲引”…
布滿血絲的眼睛緩緩閉上,嘴角扯出一個冰冷到極致的弧度。
路還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