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溫吞,似有還無。鉛灰色的云層并未徹底散去,只是懶洋洋地攤開,漏下幾縷稀薄的光線,吝嗇地灑在柳樹巷濕漉漉的青石板上??諝馇謇?,帶著雨后泥土的微腥和朽木深處透出的、揮之不去的腐敗氣息。棺材鋪門口晾曬的破麻袋和薄板子貪婪地吸著這點(diǎn)可憐的暖意,霉味被沖淡了些許,卻依舊頑固地盤踞著。
孫三正用力拍打著一張破草席,灰塵在稀薄的光柱里打著旋兒。孫四佝僂著背,小心翼翼地將一塊晾得半干的薄皮棺材板翻轉(zhuǎn)過來,動作間帶著一種劫后余生的、近乎笨拙的珍惜。他的目光不時瞟向門檻內(nèi)。
小滿蜷在門檻內(nèi)那片陽光勉強(qiáng)夠得著的地方,小小的身體縮成一團(tuán)。面前攤著那塊畫著歪扭“人”字的小木板,炭條卻放在一旁。她下巴擱在膝蓋上,烏溜溜的大眼睛有些失神地望著鋪?zhàn)由钐幠瞧幱?,望著陰影里那個焦黑的身影,小臉上帶著一絲懵懂的困惑和尚未完全褪去的失落。陽光勾勒著她單薄的輪廓,像一幅褪了色的剪影。
“哐!哐!哐!”
后院傳來孫大沉穩(wěn)有力的劈柴聲,如同沉悶的鼓點(diǎn),敲打著這劫后余生的寂靜。斧刃落下,木柴應(yīng)聲而裂,斷口整齊干燥。
陰影深處,孫五那令人心悸的磨刀聲不知何時又響了起來,細(xì)碎、綿密,如同某種冰冷的心跳,永不停歇。
老孫頭坐在門口那張被陽光曬得微溫的破竹椅上,佝僂的背脊似乎舒展了一絲縫隙。渾濁的眼睛半瞇著,枯槁的手指間,那把磨得發(fā)亮的小刻刀在椅扶手上緩慢劃動,發(fā)出略顯松弛的“沙…沙…”聲。衣襟深處,那塊冰冷的雷殛令,隔著粗布,仿佛也收斂了鋒芒。
我靠在后院冰冷的墻壁上,焦黑的雙臂如同兩條沉重的枷鎖。左手的劇痛如同跗骨之蛆,虎口崩裂的傷口在微涼的空氣中隱隱作痛,每一次心跳都牽扯著撕裂感。體內(nèi)那縷新生的冰雷氣息在清冷的空氣里蟄伏著,陰鷙而凝練,如同冰層下沉睡的毒蛇,消化著昨夜在雷殛木上強(qiáng)行拓印那片裂痕網(wǎng)時汲取的一絲微弱本源。那片白色的、如同瘋狂冰裂紋般的裂痕網(wǎng),在眼前揮之不去,像一個冰冷的圖騰烙印在靈魂深處。
斷情絕義…方見真武…
冰冷的意念如同堅冰,將那幾朵野花帶來的瞬間“異樣感”徹底凍結(jié)、碾碎。
就在這時,老孫頭那緩慢劃動的刻刀,停住了。
他極其緩慢地抬起渾濁的眼皮,目光沒有看忙碌的孫三孫四,沒有看發(fā)呆的小滿,也沒有看后院劈柴的孫大,而是如同兩盞即將熄滅的鬼火,穿透稀薄的光線,落在我身上,落在我焦黑的左手上。
“阿七?!鄙硢〉穆曇繇懫?,如同枯枝摩擦,“你的刀…沾了血?!?/p>
“去,用血刻。”
命令下達(dá),字字如冰錐,刺破了門口那點(diǎn)虛假的平和。不是讓刻,是讓用血刻!用昨夜虎口崩裂、尚未愈合的傷口里涌出的血!
孫三拍打草席的動作僵住了。孫四翻轉(zhuǎn)木板的手猛地一抖,差點(diǎn)將沉重的木板砸在地上。小滿被這冰冷的聲音驚得一哆嗦,茫然地抬起頭。后院孫大沉穩(wěn)的劈柴聲也極其短暫地停頓了一瞬。連陰影里孫五那細(xì)碎的磨刀聲,都仿佛被這命令凍結(jié)了一息。
鋪?zhàn)永锼查g死寂。只有老孫頭刻刀停留在扶手上那一點(diǎn)尖銳的、令人窒息的靜默。
劇痛撕扯著神經(jīng)。但命令就是鐵律。在這口活棺材里,沒有拒絕的余地,只有更深、更冷的淬煉。
我用左臂肘和腰腹殘存的力量,如同被鞭子抽打的傷獸,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再次一寸寸向著后院那塊巨大的雷殛木爬去。焦黑的雙臂摩擦著地面,拖過門口那片稀薄的陽光時,暖意如同幻覺,瞬間被身后陰冷的殺氣驅(qū)散。
爬到近前。雷殛木巨大的陰影如同冰冷的墓穴,散發(fā)著亙古的死寂。那片白色的裂痕網(wǎng)在稀薄的天光下更顯猙獰,像一個被強(qiáng)行撕裂的傷口,又像一個正在蘇醒的、冰冷的符咒。那柄刃口崩了缺口的刻刀,依舊躺在濕潤的泥地上。
伸出唯一完好的左手。五指張開,虎口處昨夜崩裂的傷口因爬行而再次被撕開,暗紅色的血珠正緩緩滲出,沿著掌緣的紋路蜿蜒。
沒有去抓刻刀。
意念沉入丹田深處,催動那縷蟄伏的、陰鷙凝練的冰雷氣息!它如同被血腥喚醒的毒蛇,帶著一種嗜血的興奮,沿著勞宮穴附近那幾條被反復(fù)淬煉的“線”,迅猛地向上攀爬!冰寒的氣息纏繞著涌出的鮮血,那一絲狂暴雷霆則在血?dú)獾拇碳は?,凝聚成一點(diǎn)更加銳利、更加充滿毀滅欲望的鋒芒!
身體前傾,不再撲擊,而是帶著一種冰冷的、近乎獻(xiàn)祭般的專注。將左手虎口那不斷滲血的傷口,狠狠按向那片白色裂痕網(wǎng)的中心——那個歪扭的“七”字刻痕!
冰冷的木質(zhì)觸感混合著傷口的劇痛傳來!
就在皮肉接觸裂痕的剎那!
“嗡——!”
一股無法形容的、冰冷粘稠、帶著濃烈血腥味的吸噬之力,猛地從雷殛木的裂痕深處爆發(fā)出來!仿佛那不是木頭,而是一張貪婪的、渴望著鮮血與靈魂的惡魔之口!
“呃啊——!”一聲壓抑不住的痛吼從喉嚨里擠出!
左手虎口的傷口如同被無形的吸管刺入!滾燙的鮮血不再是滲出,而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瘋狂地抽吸、吞噬!傷口瞬間被強(qiáng)行撕裂、擴(kuò)大!皮膚下的血管根根凸起,仿佛下一秒就要爆裂!一股冰冷刺骨、混合著狂暴雷氣的異種能量,順著被抽吸的血液,如同無數(shù)根燒紅的鋼針,狠狠反灌回體內(nèi)!
劇痛!撕裂!灼燒!麻痹!比以往任何一次反噬都更加猛烈、更加深入骨髓!仿佛整個靈魂都要被這冰冷的惡魔之口撕扯、吞噬!
眼前瞬間一片血紅!意識如同狂風(fēng)中的燭火,瘋狂搖曳!
就在這瀕臨徹底崩潰、靈魂即將被吸干的剎那!
意念深處,那八個冰冷的字如同最后的堤壩轟然聳立:斷情絕義!方見真武!
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恐懼!所有屬于“陳燼”的存在痕跡——那幾朵野花、小滿失落的剪影、甚至那點(diǎn)對陽光的渴望——都被這股源自骨髓最深處的、純粹到極致的毀滅意志,徹底碾碎!化為最冰冷、最堅硬的燃料!注入那縷正在被瘋狂抽吸的冰雷氣息之中!
意念化作無形的冰刃,狠狠斬向那貪婪的吸噬之力!不是抵抗!而是以攻代守!以自身精血為引,以毀滅意志為鋒!
丹田內(nèi)那縷冰雷氣息在這股意志的催逼下,驟然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陰寒與暴戾!它不再是被動承受吸噬,反而如同一條被激怒的毒龍,張開布滿冰棱獠牙的巨口,順著那吸噬的通道,狠狠反咬回去!瘋狂地吞噬、撕扯著從雷殛木裂痕深處反灌而來的那股冰冷狂暴的異種能量!
冰寒凍結(jié)!雷霆撕扯!毀滅意志統(tǒng)御一切!
“滋啦啦——噼啪!”
雷殛木漆黑的表面,那片白色的裂痕網(wǎng)驟然爆發(fā)出刺目的暗金色光芒!無數(shù)道細(xì)密的金色電弧如同狂舞的毒蛇,在裂痕網(wǎng)中瘋狂流竄、炸裂!整塊巨大的木頭仿佛活了過來,發(fā)出低沉而痛苦的嗡鳴震顫!裂紋深處,原本緩緩流淌的暗金色紋路此刻如同沸騰的熔金,瘋狂地涌向那個被左手按住的“七”字刻痕!仿佛要將這膽敢反噬的“螻蟻”徹底燒成灰燼!
一股更加狂暴、更加精純、仿佛來自九幽深處的毀滅性能量,混合著濃烈的血腥氣,如同決堤的冥河,順著被吸噬的血液通道,狠狠沖入我的體內(nèi)!
“噗——!”
一大口粘稠的、帶著內(nèi)臟碎塊的黑血狂噴而出!身體如同被無形的巨錘擊中,猛地向后倒飛出去!狠狠砸在冰冷的墻壁上,又滑落在地!左臂徹底失去了知覺,虎口的傷口變成一個深可見骨、邊緣焦黑翻卷、散發(fā)著濃烈血腥和焦糊味的恐怖豁口!鮮血如同小溪般汩汩涌出,瞬間染紅了身下的泥地!
劇痛如同海嘯般淹沒了一切!眼前陣陣發(fā)黑,耳中只剩下自己粗重如同破風(fēng)箱般的喘息和心臟瘋狂擂鼓般的巨響!
但就在這瀕死的劇痛和黑暗邊緣!
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狂暴、精純、帶著濃烈血腥和亙古毀滅氣息的力量,如同新生的毒龍,在我丹田深處那片被反復(fù)蹂躪的廢墟中,緩緩凝聚、盤踞!它貪婪地消化著從雷殛木深處強(qiáng)行掠奪來的那絲本源之力!它比之前更加強(qiáng)大!更加凝練!更加…充滿了滅絕生機(jī)的死意!
我掙扎著,用還能動彈的右手死死摳住冰冷的地面,指甲崩裂出血。布滿血絲、幾乎要凸出眼眶的眼睛,死死瞪向那塊巨大的雷殛木!
木料表面,那片白色的裂痕網(wǎng)依舊閃爍著未散的暗金電弧,發(fā)出低沉的嗡鳴。但那個歪扭的“七”字刻痕中心,被我左手按過的地方,赫然出現(xiàn)了一個小小的、深陷的凹坑!坑底不再是純粹的漆黑木質(zhì),而是呈現(xiàn)出一種詭異的、仿佛被鮮血浸透又燒灼過的暗紅色!那凹坑周圍的白色裂痕,也仿佛被染上了一層極其微弱的、如同干涸血跡般的暗沉光澤!
它像一個被強(qiáng)行撕開的傷口,一個被烙印下的、帶著血腥與毀滅的…印記!
鋪?zhàn)娱T口,死寂無聲。孫三和孫四如同被凍僵的雕像,臉上血色盡褪,只剩下無邊的恐懼。小滿嚇得把頭深深埋進(jìn)膝蓋,小小的身體抖得像秋風(fēng)里的落葉。后院孫大的劈柴聲徹底停了。老孫頭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雷殛木上那個新出現(xiàn)的、暗紅色的血腥凹坑,枯槁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極其深沉的、近乎驚悸的震動!他衣襟深處那塊雷殛令,隔著粗布,正發(fā)出一種極其微弱、卻清晰無比的、如同共鳴般的震顫嗡鳴!
角落里,孫五那細(xì)碎的磨刀聲不知何時徹底消失了。他佝僂的背影完全轉(zhuǎn)了過來,那雙深井般的眼睛穿透昏暗的光線,死死鎖定在雷殛木上那個血腥的凹坑上,眼神里翻滾著驚濤駭浪般的駭然和一種…近乎瘋狂的灼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