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綿的陰雨終于歇了腳。鉛灰色的云層被一只無形的手緩緩撕開，泄下大片大片溫吞的、帶著濕意的天光。空氣依舊清冷，吸一口帶著雨后泥土的微腥，但那股滲入骨髓的陰寒總算褪去些許，不再是刮骨的刀子。柳樹巷的青石板濕漉漉地反著光，積水順著溝縫緩緩流淌。棺材鋪里那股腌入骨髓的死亡氣息——松脂的腐香、朽木的酸敗、桐油和皮肉燒灼的焦糊、還有那若有若無的冰冷甜腥——被這雨后微涼的空氣一沖，雖然依舊頑固地盤踞，卻似乎也被稀釋了幾分，不再那么令人窒息。
鋪?zhàn)永锪撂昧诵?，光線柔和，不再慘白刺目。孫三和孫四正忙著將鋪?zhàn)永锬馨釀拥摹⒈挥晁冒l(fā)霉的物件——幾張破草席、幾塊潮濕的薄皮棺材板、甚至老孫頭那張吱呀作響的破竹椅——都搬到門口那片難得的干爽地面上晾曬。動作雖有些笨拙吃力，但兩人臉上不再是死氣沉沉的麻木，多了幾分專注的忙碌。
“嘿喲…這鬼天氣，總算見點(diǎn)光了！”孫三抹了把額頭上并不存在的汗，嘴里習(xí)慣性地抱怨著，聲音卻沒了之前的絕望，更像是某種對生活的牢騷。他用力抖開一張散發(fā)著霉味的破草席，攤在尚有濕意的青石板上。
孫四沒搭話，只是沉默地將一塊沉重的棺材板靠墻立好，動作小心，生怕磕碰了。他眼角余光不時瞟向門檻內(nèi)。
門檻內(nèi)，小滿正蹲在離門口不遠(yuǎn)、一小片干燥的地面上。陽光斜斜地照在她身上，給她枯黃的頭發(fā)鍍上了一層極淡的金色光暈。她面前攤著一塊小小的、相對平整的木板。孫四不知從哪里給她找來一小截?zé)沟哪咎?。此刻，她小小的眉頭緊蹙，烏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正用那截炭條，極其認(rèn)真、極其緩慢地在木板上劃拉著。歪歪扭扭的筆畫逐漸成形——一個笨拙卻清晰的“人”字。
“四…四叔…”小滿頭也沒抬，聲音細(xì)得像小貓叫喚，“這…這樣對嗎？”
孫四聞聲，連忙放下手中的活，佝僂著背湊過去，布滿老繭和凍瘡的手指顫抖著，小心翼翼地指點(diǎn)著筆畫：“這…這一撇…再…再長點(diǎn)…對…就這樣…” 他干裂的嘴唇嚅動著，渾濁的眼睛里映著木板上那個稚嫩的“人”字，竟透出一點(diǎn)極其微弱的、近乎溫柔的光。
“哐！哐！哐！”
后院傳來沉重而穩(wěn)定的劈柴聲。是大師兄孫大。他不知何時已從昨夜那場殺戮的陰霾中恢復(fù)了那石頭般的沉默。光著黝黑精壯的上身，虬結(jié)的肌肉隨著每一次掄斧而賁張起伏，汗珠在初晴的陽光下閃著微光。斧刃帶著沉悶的風(fēng)聲落下，碗口粗的濕木應(yīng)聲裂開，斷口整齊。他腳邊劈好的柴塊已經(jīng)堆起一小摞，干燥整齊，與之前狂暴劈砍留下的滿地狼藉截然不同。他眼神依舊空洞，但動作卻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屬于勞動者的穩(wěn)定節(jié)奏。
陰影深處，五師兄孫五的磨刀聲不知何時又響了起來。細(xì)碎、綿密，如同永不停歇的背景音。那柄釘在房柱上的無柄刻刀，在柔和的光線下依舊反射著一點(diǎn)幽冷的寒芒。
老孫頭依舊坐在他那張被搬到門口曬著的破竹椅上，佝僂的背脊被陽光曬得微微舒展了些?？蓍碌哪樕蠝羡挚v橫，渾濁的眼睛半瞇著，似乎在享受這久違的、并不灼熱的暖意。手中那把磨得發(fā)亮的小刻刀，無意識地在被陽光曬得微溫的椅扶手上緩慢劃動，發(fā)出比往日略顯松弛的“沙…沙…”聲。
我蜷縮在鋪?zhàn)由钐?、相對陰涼避風(fēng)的角落廢料堆里。焦黑的雙臂依舊如同兩根沉重的枯木橫在身前，麻木的刺痛感在微涼的空氣中并未減輕多少。體內(nèi)那縷新生的、融合了冰寒與一絲狂暴雷霆的氣息，在雨后清冷的空氣里顯得更加凝練、更加陰鷙，如同冰層下沉睡的毒蛇。昨夜在雷殛木上留下的那片猙獰裂痕帶來的反噬，讓左手的傷口隱隱作痛，每一次心跳都牽扯著撕裂感。但與這陰鷙力量并存的，是身體在經(jīng)歷了徹骨寒冷和劇痛后，對門口那片溫煦陽光的本能渴望。
斷情絕義…方見真武…
冰冷的意念如同堅冰，將這片刻的微暖也視為需要警惕的腐蝕。
就在這時，那陣細(xì)碎而帶著遲疑的腳步聲再次響起，踏著門口干爽的地面，帶著陽光的暖意靠近。
是小滿。
她似乎終于完成了那個“人”字，小臉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滿足。她手里緊緊攥著一小把東西——幾朵在雨后墻角頑強(qiáng)冒出的、沾著水珠的淡紫色小野花?；ò陭赡郏谌岷偷墓饩€下顯得格外清新。
她走到離我?guī)撞竭h(yuǎn)的地方停住，大大的眼睛在光影交錯處，努力地看向我焦黑的雙臂和血跡斑斑的左手。陽光落在她側(cè)臉，映亮那些尚未干涸的淚痕。她猶豫了一下，又往前挪了一小步，小小的赤腳踩在冰冷的陰影邊緣。然后，她極其小心地蹲下身，伸出沾著泥土和炭灰、卻不再那么冰冷的小手，將那幾朵帶著水珠的野花，輕輕地、一朵一朵地，擺放在離我左手不遠(yuǎn)、那塊被陰影覆蓋的木片上。
花朵嬌嫩，水珠在花瓣上滾動，在灰暗的木片上點(diǎn)染出幾點(diǎn)脆弱的生機(jī)和色彩。
“花…”她的聲音又輕又軟，帶著孩童特有的、分享美好的笨拙，“…給叔叔…香…”
她擺完花，沒有立刻離開，只是蹲在那里，小小的身體沐浴在門口斜射進(jìn)來的暖光里，大眼睛里帶著一種純粹的、小心翼翼的期盼，像在等待一塊寒冰的融化。
鋪?zhàn)永铮瑢O三翻曬破麻袋的動作頓了頓。孫四佝僂著背，目光復(fù)雜地望向這邊。孫大沉重的劈柴聲節(jié)奏不變。老孫頭刻刀的“沙沙”聲，孫五那細(xì)碎的磨刀聲…所有的噪音似乎都柔和了些許。
只有那幾朵帶著晨露的野花，在陰影與光亮的交界處，散發(fā)著微不足道卻真實(shí)存在的、屬于雨后初晴的鮮活氣息。
這一次，我沒有立刻用冰冷的意念碾碎這份脆弱的美好。焦黑的雙臂依舊沉重如山。丹田深處那縷陰鷙的氣息無聲地盤踞著，警惕而排斥。但看著花瓣上滾動的晶瑩水珠，看著小滿沐浴在陽光里、帶著期盼的小臉，那股強(qiáng)行筑起的、名為“斷情絕義”的冰墻深處，似乎被什么東西極其輕微地、如同水滴石穿般，鑿開了一道微不可查的縫隙。
一絲極其微弱的暖意，或者說，并非暖意，而是一種冰冷的“異樣感”，在那片凍結(jié)的心湖里悄然漾開一絲漣漪。不是感動，更像是一種…對“生”的陌生觸覺帶來的…困惑？
“小滿…”孫四帶著擔(dān)憂的輕喚響起，聲音不再驚惶，而是帶著一種疲憊的溫和，“回來吧…讓叔叔…歇會兒…”
小滿聞聲，又看了一眼地上那幾朵花和我毫無反應(yīng)的臉，小臉上那點(diǎn)期盼終究還是慢慢黯淡下去，但并未完全熄滅。她抿了抿小嘴，默默地站起身，像只失落的小貓，一步一頓地走回了門口那片溫暖的陽光里，重新蹲到她的木板前，拿起炭條，又低頭畫了起來。
鋪?zhàn)永锘謴?fù)了日常的聲響。陽光在門口緩慢移動，暖意融融。
“老三，老四?！崩蠈O頭沙啞的聲音再次響起，打破了這份短暫的平和。他渾濁的目光掃過門口晾曬的物件，“把曬著的板子翻個面?！?/p>
“阿七?！彼哪抗庾罱K如同冰冷的秤砣，落在我身上，“你的‘磨刀石’?！?/p>
“去，刻一刀?！?/p>
命令下達(dá)，在溫煦的陽光下，字字依舊如冰。
孫三和孫四默默放下手中的活，將晾曬的棺材板小心地翻轉(zhuǎn)。動作間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卻也有著劫后余生的韌勁。
劇痛依舊。但鐵律如山。
我用左臂肘和腰腹殘存的力量，如同負(fù)傷的野獸，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一寸寸向著后院那塊巨大的雷殛木爬去。焦黑的雙臂摩擦著地面。爬過門口那片陽光時，暖意短暫地包裹了身體，驅(qū)散了部分陰寒，帶來一種近乎奢侈的舒適感，隨即又被拋在身后。
后院依舊陰涼潮濕，但雨后清新的空氣沖淡了部分腐朽氣息。雷殛木巨大的陰影如同冰冷的墓碑矗立著。通體漆黑，布滿了猙獰的裂紋。昨夜留下的那片如同瘋狂冰裂紋般的白色裂痕網(wǎng)，在柔和的光線下更顯猙獰刺目，像一個被強(qiáng)行撕裂的傷口，又像一個正在成型的、冰冷的圖騰。那柄刃口崩了缺口的刻刀，就躺在木根部濕潤的泥地上。
伸出唯一完好的左手，不再劇烈顫抖，只是冰冷而穩(wěn)定。抓向那冰冷的刀柄。手指觸碰到粗糙的金屬，那股源自骨髓的冰冷恨意依舊洶涌，但這一次，似乎…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源自那幾朵野花和片刻陽光的…凝練？或者說，是冰冷的意志被賦予了某種更清晰的目標(biāo)感。
刻！用這只手刻下去！用這血！用這骨！用這被短暫觸動、又在冰冷命令下重新淬煉的恨意刻下去！
意念沉入丹田深處，催動那縷陰鷙凝練的冰雷氣息！它如同蓄勢待發(fā)的毒蛇，帶著對這陰寒環(huán)境的熟悉和對目標(biāo)的鎖定，沿著勞宮穴附近那幾條被反復(fù)淬煉的“線”，無聲而迅猛地向上攀爬！冰寒的氣息完美融入環(huán)境，那一絲狂暴雷霆則在冰核深處凝聚成一點(diǎn)更小、更銳利的毀滅鋒芒！
身體猛地前撲！動作不再像前幾次那樣帶著同歸于盡的慘烈，而是多了一種冰冷的精準(zhǔn)！刀尖沿著“天地”之眼鎖定的、那片裂痕網(wǎng)邊緣一道尚未被完全破壞、卻與整體結(jié)構(gòu)形成微妙關(guān)聯(lián)的紋理軌跡線，狠狠鑿下！
“錚——！”
依舊是尖銳刺耳的顫音！如同冰錐刺入凍土！
巨大的反震力傳來！左手虎口舊傷崩裂，鮮血瞬間涌出！但這一次，手腕如同鐵鑄，硬生生吃下了這股力量，刻刀紋絲未動！
冰雷氣息狂涌！冰寒瞬間包裹鑿擊點(diǎn)，凍結(jié)！那一點(diǎn)凝聚的雷霆鋒芒則如同毒牙，狠狠刺入木紋深處！
“滋啦——！”
數(shù)道細(xì)微卻更加凝練的暗金色電芒從接觸點(diǎn)迸出！纏繞上刀尖！
狂暴的雷氣混合著陰寒，再次刺入體內(nèi)！
劇痛襲來！但意念冰冷如鐵！斷情絕義！方見真武！那幾朵野花和陽光帶來的瞬間“異樣感”被徹底碾碎，化為更純粹的燃料！
力量在毀滅意志下爆發(fā)！沿著軌跡線反沖！
“嚓！嚓嚓！”
幾聲清脆的、如同琉璃碎裂的聲響！
在雷殛木那已經(jīng)布滿裂痕的漆黑表面上，以鑿擊點(diǎn)為中心，幾道新的、更加纖細(xì)卻更加深入木髓的白色裂痕驟然延伸開！它們精準(zhǔn)地連接、撕裂了原有的裂痕網(wǎng)邊緣，讓那片冰冷的圖騰變得更加復(fù)雜、更加…完整！裂痕深處，隱約可見一絲極其微弱的暗金光澤一閃而逝，仿佛被強(qiáng)行抽取了一絲本源之力！
巨大的反沖力讓身體向后滑出半步！左臂肌肉撕裂般劇痛！刻刀依舊緊握！虎口的鮮血順著刀柄滴落，在濕潤的地面上暈開一點(diǎn)暗紅。
劇痛撕扯。但意識卻前所未有的冰冷、清晰、帶著一種掌控力量的漠然。
我穩(wěn)住身形，布滿血絲卻冰冷如寒潭的眼睛，死死盯住雷殛木上那片被再次拓展、變得更加深邃復(fù)雜的白色裂痕網(wǎng)。
它像一個活過來的冰冷印記，無聲地宣告著“燼”的存在。
嘴角沒有任何弧度，只有一片凍結(jié)的漠然。
鋪?zhàn)娱T口，陽光正好。孫三和孫四翻曬著木板。小滿低頭畫著歪扭的“人”字。孫大沉穩(wěn)的劈柴聲如同生活的鼓點(diǎn)。老孫頭渾濁的目光越過門檻，落在那片新的裂痕上，枯槁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衣襟深處那塊雷殛令，似乎傳來一絲極其微弱的、冰冷的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