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
天光從殘破的瓦縫里漏下來,慘白,稀薄,帶著一股被暴雨反復(fù)揉搓后的、濕漉漉的土腥氣。棺材鋪里那股混雜的死亡氣息——松脂的腐香、朽木的酸敗、桐油的刺鼻、皮肉燒灼的焦糊、還有那若有若無的冰冷甜腥——被雨水浸泡后非但沒有散去,反而發(fā)酵出一種更加粘稠、更加令人窒息的污濁。它沉甸甸地壓在每個(gè)人的胸口,像一塊吸飽了臟水的破布。
鋪?zhàn)永镆黄墙?。血污被雨水沖淡,在青石板的縫隙里留下暗褐色的痕跡。碎木、破布、傾倒的桐油桶散落一地。空氣冰冷而潮濕,寒意如同跗骨之蛆,順著濕透的衣物往骨頭縫里鉆。
孫三和孫四蜷縮在鋪?zhàn)幼罡稍锏慕锹?,背靠著冰冷的泥墻。兩人身上都裹著能找到的最厚的破麻袋,依舊凍得嘴唇發(fā)紫,身體無法控制地微微顫抖。孫三臉上那層油滑世故的精明被徹底剝?nèi)?,只剩下劫后余生的麻木和深入骨髓的疲憊,眼神空洞地望著屋頂漏下的天光。孫四則把頭深深埋在膝蓋里,肩膀無聲地聳動(dòng)著,壓抑的啜泣在死寂的鋪?zhàn)永镲@得格外清晰,像受傷幼獸的嗚咽。
老孫頭依舊坐在他那張吱呀作響的破竹椅上,位置挪到了稍微干燥點(diǎn)的地方。他佝僂的背似乎比昨日更彎了些,枯槁的臉上溝壑縱橫,渾濁的眼睛半閉著,仿佛睡著了,又仿佛在聆聽這劫后的死寂。手中那把磨得發(fā)亮的小刻刀,無意識(shí)地在椅扶手上緩慢劃動(dòng),發(fā)出單調(diào)而永恒的“沙…沙…”聲,如同時(shí)間本身在磨損。
陰影深處,五師兄孫五的磨刀聲不知何時(shí)也停了。他依舊背對(duì)著所有人,佝僂的身影如同融入了那片黑暗,一動(dòng)不動(dòng)。那柄釘在房柱上的無柄刻刀,在慘淡的天光下反射著一點(diǎn)幽冷的寒芒。
我蜷縮在冰冷的廢料堆里。焦黑的雙臂如同兩根沉重的、失去生命的枯木,橫在身前。麻木的刺痛感如同無數(shù)細(xì)小的冰針,日夜不停地扎著神經(jīng)。體內(nèi)那縷新生的、融合了冰寒與一絲狂暴雷霆的氣息,在昨夜強(qiáng)行點(diǎn)燃桐油焚尸后,已微弱到近乎熄滅,蟄伏在丹田深處最寒冷的角落,像一粒被深埋的、帶著火星的凍土。
斷情絕義…方見真武…
孫二最后暴戾不甘的眼神,孫六憨傻兇悍的沖撞,他們尸體在幽藍(lán)冷火中扭曲碳化的景象…如同燒紅的烙鐵,反復(fù)燙在冰冷的意識(shí)里。恨意是燃料,將本就凍結(jié)的心防淬煉得更加堅(jiān)硬、更加冰冷。但在這片冰原的最深處,一絲難以言喻的、名為“空”的寒意,如同悄然蔓延的裂紋,無聲地啃噬著。
是為他們不值?還是為這口活棺材里,最后一點(diǎn)微弱的“暖”也徹底熄滅?
就在這時(shí),一陣極其細(xì)微、窸窸窣窣的聲音,從鋪?zhàn)幽巧缺蛔驳猛嵝?、勉?qiáng)虛掩的后門縫隙里傳來。
不是老鼠。是某種更輕、更怯懦的動(dòng)靜。
鋪?zhàn)永锏娜怂坪醵急贿@細(xì)微的聲音驚動(dòng)。孫三空洞的眼神動(dòng)了動(dòng),孫四的啜泣聲猛地一滯,連老孫頭那“沙沙”的刻刀聲都極其短暫地停頓了一瞬。陰影里,孫五佝僂的背影似乎也極其細(xì)微地繃緊了一下。
“吱呀——”
殘破的木門被極其緩慢地、小心翼翼地推開了一條更寬的縫隙。
一張臟兮兮的小臉探了進(jìn)來。
那是個(gè)約莫七八歲的小女孩。頭發(fā)枯黃得像秋天亂草,胡亂地扎著兩個(gè)歪歪扭扭的小揪揪,臉上沾滿了泥污和干涸的淚痕,只露出一雙極大、卻充滿了驚恐和茫然的眼睛。她穿著一件明顯過大、破舊不堪的灰色單衣,赤著腳,腳上沾滿了泥巴和細(xì)小的傷口。瘦小的身體在門縫外的冷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像一片隨時(shí)會(huì)被吹走的枯葉。
她的目光怯生生地掃過一片狼藉的鋪?zhàn)樱瑨哌^沉默麻木的孫三孫四,掃過佝僂如塑像的老孫頭,掃過陰影里那令人心悸的背影,最后…落到了蜷縮在冰冷廢料堆里、雙臂焦黑、如同怪物般的我身上。
她的瞳孔猛地一縮!小小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下意識(shí)地就要縮回去!
“小…小滿?”孫四帶著濃重哭腔的、不確定的聲音突然響起,打破了死寂。
小女孩的動(dòng)作瞬間僵住了。她猛地看向?qū)O四,那雙驚恐的大眼睛里,瞬間爆發(fā)出難以置信的光芒和一種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巨大希冀!
“四…四叔?!”小女孩的聲音又尖又細(xì),帶著撕裂般的哭音,充滿了無盡的委屈和恐懼。她再也顧不上害怕,猛地推開虛掩的門,跌跌撞撞地沖了進(jìn)來!冰冷的泥水濺起,沾濕了她破爛的褲腳。
她像只受驚的小鹿,一頭扎進(jìn)了孫四張開的、同樣冰冷顫抖的懷抱里!
“哇——!四叔!四叔!爹娘…爹娘都沒了…嗚嗚嗚…房子塌了…水…好大的水…嗚嗚嗚…我好怕…好怕…”小女孩——小滿,死死抱著孫四的脖子,放聲大哭起來,小小的身體在孫四懷里劇烈地抽動(dòng)著,仿佛要把所有的恐懼和悲傷都哭出來。
孫四手忙腳亂地抱著懷里冰冷顫抖的小身體,那壓抑了一夜的悲傷和恐懼仿佛找到了宣泄口,渾濁的眼淚再次洶涌而出?!安弧慌隆M不怕…四叔在…四叔在…”他笨拙地拍著小滿的后背,聲音哽咽,語無倫次。
鋪?zhàn)永锉渌兰诺目諝猓坪醣贿@突如其來的、撕心裂肺的哭聲和擁抱撕開了一道口子。孫三麻木的臉上,肌肉極其細(xì)微地抽動(dòng)了一下,眼神復(fù)雜地看著抱頭痛哭的叔侄倆。老孫頭渾濁的眼睛微微睜開一條縫,又緩緩閉上,刻刀的“沙沙”聲重新響起,卻似乎比剛才更慢了些。陰影里的孫五,依舊紋絲不動(dòng)。
小滿哭了很久,哭聲才漸漸變成斷斷續(xù)續(xù)的抽噎。她抬起淚痕斑駁的小臉,怯生生地環(huán)顧著這間散發(fā)著恐怖氣息的鋪?zhàn)?,目光再次掃過我蜷縮的地方,看到我那焦黑恐怖的雙臂時(shí),身體還是控制不住地瑟縮了一下,往孫四懷里縮得更緊。
“餓…四叔…我餓…”小滿的聲音細(xì)若蚊蚋,帶著哭過后的虛弱。
孫四的身體猛地一僵。他下意識(shí)地摸了摸自己空癟的衣兜,又看向角落里那個(gè)空了的、散發(fā)著餿味的粥桶,臉上露出絕望的窘迫和痛苦。
鋪?zhàn)永锵萑胍环N更加難堪的沉默。只有小滿肚子發(fā)出的、清晰的“咕?!甭?,在寂靜中格外刺耳。
就在這時(shí),角落里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
是孫五。
他依舊背對(duì)著所有人,佝僂著背。那只沾滿黑色油污、異常修長靈活的手,正慢條斯理地從一個(gè)同樣油膩的破布包里摸索著。片刻,他摸出一個(gè)用油紙仔細(xì)包好的、巴掌大小的東西。
他沒有轉(zhuǎn)身,只是極其緩慢地、如同丟棄垃圾般,反手將那包東西,朝著孫四和小滿的方向,輕輕拋了過去。
油紙包在空中劃過一個(gè)短促的弧線,“啪嗒”一聲,落在孫四腳邊冰冷的泥水里。
孫四愣住了,呆呆地看著腳邊的油紙包。小滿也止住了抽噎,好奇又害怕地看著。
孫四顫抖著伸出手,撿起那沾了泥水的油紙包。小心翼翼地打開。
里面是幾塊壓得有些變形的、粗糙的麥麩餅。餅子顏色灰暗,質(zhì)地堅(jiān)硬,一看就是最劣等的糧食。但在此時(shí),那淡淡的、屬于食物的谷物香氣,卻如同救命稻草。
孫四猛地抬頭,看向陰影里那個(gè)佝僂的背影,嘴唇哆嗦著,想說什么,卻一個(gè)字也發(fā)不出來,只有眼淚再次洶涌而出。他拿起一塊餅子,用力掰下一小塊相對(duì)松軟些的,吹了吹上面沾的泥水,小心翼翼地遞到小滿嘴邊。
“吃…小滿…快吃…”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小滿看著那塊灰撲撲的餅子,又看看孫四通紅的眼睛,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饑餓戰(zhàn)勝了恐懼,張開小嘴,小口小口地啃咬起來。她吃得很慢,很珍惜,每一口都細(xì)細(xì)地咀嚼,仿佛在品嘗世間最美味的珍饈。
孫四看著小滿吞咽的樣子,自己也掰了一小塊,塞進(jìn)嘴里,用力地、無聲地咀嚼著,混著眼淚一起咽下。
鋪?zhàn)永镏皇O滦】诰捉赖募?xì)微聲響。冰冷的空氣里,那濃得化不開的死亡氣息和絕望,似乎被這微不足道的食物香氣和吞咽聲沖淡了一絲絲。
我蜷縮在陰影里,焦黑的雙臂傳來陣陣麻木的刺痛。冰冷的“天地”視角無聲開啟。我“看”著小滿臉上那混合著泥土、淚痕和食物殘?jiān)呐K污,看著她瘦小身體里那點(diǎn)微弱的、屬于孩童的生機(jī)在食物的滋養(yǎng)下緩慢恢復(fù)??粗鴮O四一邊啃著粗糲的餅子,一邊笨拙地用袖子擦拭小滿臉上的污漬,眼神里充滿了劫后余生的、卑微的慶幸和一種近乎絕望的守護(hù)。
斷情絕義…方見真武…
真武…就是看著這點(diǎn)微弱的生機(jī),在冰冷的死亡廢墟里掙扎求存嗎?
丹田深處,那縷蟄伏的冰雷氣息微微動(dòng)了一下,如同沉睡的毒蛇被什么觸動(dòng)。沒有狂暴的翻騰,只有一絲極其細(xì)微的、冰冷的漣漪擴(kuò)散開。
就在這時(shí),老孫頭那緩慢劃動(dòng)的刻刀,再次停住了。
他極其緩慢地抬起頭,渾濁的目光沒有看相擁而食的孫四和小滿,而是穿透稀薄的天光,落在了我的身上。那眼神,如同在審視一塊經(jīng)歷了烈火焚燒、卻依舊頑固不化的殘鐵。
“阿七。”沙啞的聲音響起,如同砂輪摩擦著銹鐵,“你的‘磨刀石’?!?/p>
“去,刻一刀?!?/p>
命令下達(dá),冰冷而直接,不容置疑。
鋪?zhàn)永锞捉赖穆曇羲查g停了。孫四和小滿都驚恐地看向我,看向我那兩條焦黑如炭、如同廢物的手臂。小滿害怕地往孫四懷里縮了縮。
刻一刀?用這雙連一塊麥麩餅都拿不起的廢臂?
劇痛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著每一寸神經(jīng)。但命令就是命令。在這口活棺材里,沒有拒絕的余地。
我用還能輕微動(dòng)彈的左臂肘和腰腹殘存的力量,如同被斬?cái)嗟尿球?,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一點(diǎn)點(diǎn)向著后院那塊巨大的雷殛木爬去。焦黑的雙臂摩擦著地面,留下兩道污穢的痕跡。每一次挪動(dòng),都帶來鉆心的痛楚和巨大的屈辱。
爬到近前。那塊巨大的雷殛木靜靜矗立在雨后潮濕的空氣里。通體漆黑,布滿了猙獰的裂紋,裂紋深處,暗金色的紋路在慘白的天光下顯得更加詭異,如同凝固的雷火在深淵中流淌。那股焦糊、狂暴、帶著亙古蒼茫毀滅氣息的威壓,再次撲面而來!皮膚刺痛,頭發(fā)根根倒豎!
昨天刻下的那個(gè)歪扭的“七”字刻痕,如同一個(gè)丑陋的傷疤,烙印在漆黑的木身上,邊緣還殘留著焦糊的痕跡。
那柄刃口崩了缺口的刻刀,就掉在雷殛木的根部。
伸出唯一完好的左手,顫抖著,抓向那冰冷的刀柄。手指觸碰到粗糙的金屬,一股源自骨髓的冰冷恨意瞬間壓下了所有的恐懼和猶豫!
刻!用這只手刻下去!用這血!用這骨!用這剛剛被那點(diǎn)微溫觸動(dòng)、又在冰冷命令下重新凍結(jié)的恨意刻下去!
意念沉入丹田深處,強(qiáng)行催動(dòng)那縷微弱到極致的冰雷氣息!它如同被驚醒的毒蛇,帶著一絲被冒犯的暴戾,沿著勞宮穴附近那幾條燒灼得近乎透明的“線”,艱難地、緩慢地向上攀爬!所過之處,經(jīng)脈如同被冰針和烙鐵同時(shí)穿刺!
“嗬…”喉嚨里擠出壓抑的嘶吼。左手死死攥緊刻刀!身體如同被壓縮到極致的彈簧,猛地向前撲出!刀尖不再是刺向某個(gè)“錨點(diǎn)”,而是帶著一股近乎自毀的慘烈,狠狠扎向昨天那個(gè)“七”字刻痕旁邊、一道相對(duì)平順的紋理軌跡線!
“滋——!”
刺耳到令人牙酸的摩擦聲瞬間炸響!仿佛鈍刀在生鐵上刮擦!
這一次,沒有狂暴的雷霆精氣反噬!只有一股沉重到難以想象的、如同山岳般的阻力!雷殛木的木質(zhì)堅(jiān)逾精鋼!崩口的刀尖艱難地啃噬著漆黑的木紋,如同螞蟻撼樹!巨大的反震力沿著刀柄傳來,震得左手虎口瞬間崩裂,鮮血淋漓!尚未完全凝聚的冰雷氣息被這巨大的阻力沖得幾乎潰散!左臂的骨骼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
劇痛!撕裂!仿佛整條手臂都要被這反震力生生扯斷!
“呃啊——!”一聲短促的痛吼從牙縫里擠出!身體被巨大的反沖力帶得向后一仰,重重摔倒在地!刻刀脫手飛出,掉在泥水里!
失敗了。連一道新的白痕都沒能留下。只在昨天的刻痕旁邊,留下了一個(gè)更加微不足道的、淺淺的劃痕。左手虎口崩裂,鮮血順著指縫滴落,混入地上的泥水。
鋪?zhàn)永镆黄兰拧V挥形掖种赝纯嗟拇⒙暋?/p>
小滿驚恐地捂住了嘴,大眼睛里充滿了恐懼。
老孫頭渾濁的目光落在那道新的、幾乎看不見的劃痕上,又移開,落回我身上。他枯槁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種近乎殘酷的平靜。
“廢物?!彼硢〉赝鲁鰞蓚€(gè)字,如同宣判。
然后,他重新低下頭,刻刀在濕漉漉的扶手上繼續(xù)緩慢劃動(dòng)。
“沙…沙…”
單調(diào)的聲音,如同冰冷的嘲笑。
我躺在冰冷的泥水里,焦黑的雙臂和崩裂的左手傳來陣陣撕裂的劇痛。屈辱如同毒火,灼燒著五臟六腑。丹田深處,那縷冰雷氣息在巨大的反震和屈辱刺激下,非但沒有潰散,反而如同被激怒的毒蛇,變得更加凝練、更加冰冷、更加充滿了毀滅的暴戾!
就在這時(shí),一陣極其細(xì)微、怯生生的腳步聲靠近。
我艱難地轉(zhuǎn)動(dòng)脖頸。
是小滿。
她不知何時(shí)掙脫了孫四的懷抱,像只受驚的小兔子,一步一挪地走到離我?guī)撞竭h(yuǎn)的地方停住。她手里緊緊攥著那半塊沒吃完的、沾著泥水的麥麩餅。小臉上還帶著淚痕和恐懼,大眼睛卻勇敢地看著我,看著我那焦黑恐怖的雙臂和正在流血的手。
她猶豫了一下,又往前挪了一小步。然后,極其小心地,將手中那半塊灰撲撲的、沾著泥水的餅子,放在了離我左手不遠(yuǎn)、一塊稍微干凈些的木片上。
她什么也沒說。只是放下餅子后,又飛快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沒有了最初的純粹恐懼,反而多了一絲懵懂的、小心翼翼的…憐憫?然后,她像受驚的兔子一樣,轉(zhuǎn)身飛快地跑回了孫四懷里,把小臉深深埋了進(jìn)去。
我怔怔地看著那半塊躺在木片上的餅子。
粗糙,灰暗,沾著泥水,邊緣還有小小的牙印。
冰冷的心防深處,那道名為“空”的裂紋,似乎被什么東西輕輕觸碰了一下。
丹田深處,那縷暴戾翻騰的冰雷氣息,竟極其詭異地…安靜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