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材鋪的日子,是用刨花和尸臭釀成的苦酒,日復(fù)一日,灌進喉嚨里,燒灼著五臟六腑。
城南柳樹巷,老孫頭棺材鋪的門臉永遠半掩著,像一張掉了牙、沉默寡言的嘴。門口掛著一塊風吹雨打、字跡模糊的木牌,上面刻著“壽材”二字。門內(nèi),永遠是那股濃烈到化不開的味道——劣質(zhì)松脂刺鼻的香,陳年朽木腐敗的酸,還有新鮮木料被刨開時散發(fā)的生澀氣息,最后,便是若有若無、仿佛從每一塊木頭縫隙里滲出來的、屬于死亡的、冰冷的甜腥。這味道鉆進衣服纖維,滲入皮膚毛孔,成了“阿七”這層皮囊下,揮之不去的烙印。
天剛蒙蒙亮,鋪子后院的空地便活了過來。
“哐!哐!哐!”
沉重、單調(diào)、帶著一種令人牙酸煩躁的節(jié)奏。那是大師兄在劈柴。他叫孫大,是老孫頭不知從哪個亂葬崗撿回來的孤兒,名字是老頭隨口給的。他個子不高,卻異常敦實,沉默得像塊石頭。常年只穿一件油膩發(fā)亮、看不出本色的單褂,露出的兩條胳膊筋肉虬結(jié),布滿陳年的燙傷和木刺留下的疤痕。他劈柴時,眼神是空的,沒有焦點,仿佛眼前不是木頭,而是空氣。斧頭每一次落下,都帶著一種機械的、要將什么東西徹底碾碎的狠勁。柴垛旁,永遠堆著比他劈好的木柴更多的碎屑和飛濺的木片。他從不與人交談,偶爾喉嚨里發(fā)出意義不明的“嗬嗬”聲,像破舊風箱的殘喘。
“嗤啦——嗤啦——!”
這是二師兄孫二在刨板。他是個暴脾氣,脾氣比老孫頭刨刀下的逆紋木還要糙。臉上有一道從眉骨斜劈到嘴角的猙獰刀疤,像條僵死的蜈蚣,讓他本就兇悍的面相更添幾分戾氣。他力氣極大,推刨子像在跟木頭拼命,每一次都推得木屑如同雪崩般狂噴,刨刀在木料上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誰要是動作慢點擋了他的路,或者刨花濺到他身上,迎接的必然是一通夾著污言穢語的咆哮,唾沫星子能噴你一臉。他尤其厭惡我這個新來的“啞巴”小七,總覺得我礙手礙腳,眼神掃過來時,帶著毫不掩飾的嫌惡和一種看垃圾的輕蔑。
“喲,王掌柜,您老親自來?放心放心,您要的那口杉木壽材,包管給您刷三遍桐油,亮得能照見人影!這價錢嘛……嘿嘿,您是老主顧,自然好商量……”
三師兄孫三的聲音,永遠是鋪子里最活絡(luò)、最油滑的那一個。他負責鋪面迎客,長著一張?zhí)焐男δ?,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能把一口最便宜的薄皮棺材,夸成金絲楠木般金貴;也能把剛死了親人、悲痛欲絕的主顧兜里最后幾個銅板,軟磨硬泡地掏出來。他身上的粗布衣服總是比其他人干凈些,袖口甚至會用線縫得平平整整。此刻,他正搓著手,滿臉堆笑地送走一個剛簽了契書、神情悲戚的老者,轉(zhuǎn)身臉上的笑容瞬間收得干干凈凈,只剩下市儈的精明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他掂量著手里的錢袋,瞥了一眼后院,眼神掠過埋頭干活的眾人,最后在我身上頓了頓,撇了撇嘴,沒說什么,扭身鉆回前堂那永遠彌漫著廉價熏香和死亡氣息的柜臺后。
“叮?!敗6.敗?/p>
角落里,四師兄孫四縮著脖子,像只受驚的鵪鶉,小心翼翼地敲打著釘子。他個子瘦小,膽子更小,臉上常年帶著一種營養(yǎng)不良的菜色。說話細聲細氣,走路貼著墻根。他負責給釘好的棺材上最后一遍桐油和修補一些邊角。敲釘子時,錘子總是高高舉起,輕輕落下,仿佛怕驚擾了什么。釘歪了,或者油刷得不勻,被老孫頭渾濁的眼睛掃到,或者被孫二那炸雷般的嗓門一吼,他整個人都會嚇得一哆嗦,臉色煞白,手里的家伙什都差點拿不穩(wěn)。他看我的眼神帶著點同病相憐的怯懦,偶爾會趁沒人注意,偷偷塞給我半個冷硬的窩頭,然后飛快地縮回自己的角落。
“沙…沙…沙……”
這聲音細碎、綿密,帶著一種令人脊背發(fā)涼的專注。來自五師兄孫五。他永遠待在鋪子最陰暗、最不通風的那個角落,背對著所有人。沒人知道他整天在磨什么。有時是一把生銹的刻刀,有時是幾枚形狀怪異的鐵釘,有時甚至只是一塊光滑的鵝卵石。他磨得極其緩慢,極其認真,仿佛在進行某種神圣的儀式。他的手指異常修長靈活,卻總是沾滿黑色的油污。他從不主動與人說話,眼神陰冷得像兩口深井,看人時帶著一種打量物品的漠然,尤其在我拖著傷腿挪動時,那目光會像冰冷的蛇信,在我身上纏繞片刻,然后無聲地移開。鋪子里流傳著關(guān)于他的零星傳言,說他以前是專門給死人“凈面”的,手上沾過不干凈的東西。
“呼?!魢!魢!?/p>
震天響的鼾聲,哪怕在白天最嘈雜的時候,也能穿透各種噪音,頑強地從后院角落那間堆滿刨花和碎木的小棚屋里傳出來。那是六師兄孫六。他是個大塊頭,比孫大還要壯實一圈,肚子滾圓,臉上永遠帶著一種沒睡醒的憨厚迷糊。他的工作是搬運沉重的木料和釘好的棺材。力氣確實大得驚人,一個人能扛起需要兩三個人抬的厚重棺蓋。但他腦子似乎不太好使,反應(yīng)遲鈍,動作也慢吞吞的。老孫頭讓他去東頭搬杉木,他能給你搬回西頭的松木。讓他刷桐油,他能把半桶油都潑在自己身上。挨罵挨打是常事,孫二的火爆脾氣大半都傾瀉在他身上。可他似乎全不在意,挨了罵就嘿嘿傻笑,挨了打就揉揉被打的地方,轉(zhuǎn)頭呼嚕聲又響起來。他看我的眼神是鋪子里唯一算得上“友善”的,帶著一種懵懂的、近乎牲畜般的溫和,偶爾會把他藏起來的、不知哪里撿來的半塊發(fā)霉的糕點,偷偷塞給我,咧開嘴,露出被煙草熏得發(fā)黃的牙齒。
而我,阿七。
是這口名為棺材鋪的活棺材里,最沉默、最不起眼、也最格格不入的那塊朽木。
斷腕依舊無力地垂在身側(cè),用粗布條緊緊纏裹著,遮掩著那丑陋的缺失。左肩胛骨的裂傷在反復(fù)的扛抬重物中,變成了一個永遠隱隱作痛的硬結(jié)。右腿那道深可見骨的疤痕,像一條紫黑色的蜈蚣,牢牢吸附在皮肉上,行走時依舊帶著明顯的跛態(tài)。
我的活計,主要是給孫四打下手,或者清理鋪子里永遠掃不盡的木屑和刨花。更多的時候,是沉默地坐在角落,用唯一完好的右手,握著一把鈍口的小刻刀,在一塊塊廢棄的、巴掌大小的薄木片上,一遍又一遍,刻著同一個字——
“七”。
刀鋒遲鈍,木紋堅硬。每一次下刀,都異常吃力??毯弁嵬崤づ?,深淺不一,如同拙劣孩童的涂鴉。木屑刺進指縫,帶來細微的刺痛。汗水順著額角滑下,滴落在粗糙的木片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
“嗤…嗤…嗤…”
單調(diào)的刻刀聲,在鋪子此起彼伏的噪音中,微弱得幾乎聽不見。孫二暴躁的咆哮,孫三油滑的應(yīng)酬,孫四怯懦的釘錘聲,孫五那令人心悸的磨刀聲,孫六震天的呼嚕,還有老孫頭偶爾沙啞的呵斥……這些聲音如同渾濁的浪潮,將我淹沒。
但我眼中,只有那塊小小的木片,只有那歪扭的“七”字刻痕。每一次刻刀落下,都仿佛在刻寫那本染血秘籍首頁上,那八個冰冷決絕的字!刻寫那雨夜里潑天的血債!刻寫聽雨閣頂層那如同深淵的漠然!
斷情絕義!方見真武!
刻刀劃過木紋的阻滯感,像極了體內(nèi)那股冰冷氣勁沖擊淤塞竅穴時的艱澀。指尖的刺痛,如同肩胛骨和腿上的隱痛,是時時刻刻的警醒。木片上的“七”字,一次比一次深,一次比一次猙獰。那歪扭的筆畫,逐漸帶上了一種鐵畫銀鉤般的、充滿戾氣的輪廓!
“喂!啞巴七!”孫二暴躁的聲音如同炸雷在耳邊響起,“死哪去了?滾過來把這堆刨花鏟出去!堆在這里礙手礙腳,等著生蛆嗎?!”
我停下刻刀,抬起眼。孫二正叉著腰,滿臉不耐地指著他腳邊堆積如小山般的刨花碎屑,木屑沾滿了他油膩的褲腿。
沉默地放下刻刀和木片,拿起靠在墻角的破舊竹掃帚和簸箕。右腿的跛態(tài)讓動作顯得笨拙而緩慢。
“磨蹭什么!沒吃飯還是骨頭斷了?廢物點心!”孫二不耐煩地唾了一口,罵罵咧咧地轉(zhuǎn)身,繼續(xù)去跟那塊與他較勁的硬木搏斗,刨子推得山響。
我拖著簸箕,一瘸一拐地走到那堆刨花前。俯下身,用右手費力地將散落的刨花掃攏。每一次彎腰,左肩的硬結(jié)都傳來清晰的刺痛,斷腕處的舊傷也隱隱作痛。汗水順著鬢角滑落。
就在這時,一只沾滿黑色油污、骨節(jié)異常修長的手,無聲無息地伸了過來,撿起了簸箕里最上面一片帶著新鮮刻痕的木片。
是孫五。
他不知何時已停下了那令人心悸的磨刀,悄無聲息地站到了我身后。陰冷的目光落在那片木片上,落在那歪歪扭扭、卻透著一股狠勁的“七”字刻痕上。他伸出另一只同樣沾滿油污的手指,指腹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病態(tài)的專注,摩挲著那刻痕的邊緣和深處。
動作輕柔得像在撫摸情人的肌膚,眼神卻依舊冰冷如蛇。
我的身體瞬間繃緊,如同被毒蛇盯住的青蛙!右手下意識地握緊了掃帚柄,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體內(nèi)那縷蟄伏的、冰冷而暴戾的氣勁,如同受到威脅的毒蛇,瞬間在勞宮穴附近那幾條新開辟的、細微的“線”中凝聚!指尖周圍的空氣,溫度似乎驟然下降!
孫五摩挲刻痕的手指微微一頓。他那雙深井般的眼睛,緩緩抬起,對上我的視線。
沒有詢問,沒有威脅。只有一種純粹的、冰冷的審視。像在打量一塊值得研究的、帶著奇特紋理的木料,或者一件即將被拆解的器物。那眼神仿佛能穿透皮囊,看到我體內(nèi)那縷正在凝聚的、帶著毀滅氣息的冰冷鋒芒。
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瞬。鋪子里嘈雜的噪音似乎都退到了遙遠的地方。
只有角落里,老孫頭手中刻刀劃過木板的“沙沙”聲,依舊不緊不慢,恒古不變。他渾濁的目光似乎朝這邊瞥了一眼,又似乎沒有。
最終,孫五什么也沒說。他手指一松,那片刻著“七”字的木片輕飄飄地落回簸箕里。然后,他轉(zhuǎn)過身,像一道無聲的影子,重新飄回他那片陰暗的角落,繼續(xù)他那永無止境的、令人脊背發(fā)涼的磨刀。
“沙…沙…沙…”
那單調(diào)而專注的聲音再次響起。
我緩緩松開緊握的掃帚柄,指尖凝聚的冰冷氣勁無聲散去。彎腰,繼續(xù)沉默地清掃著那堆散發(fā)著松木清香的刨花。
汗水滴落在木屑上,瞬間被吸收。
簸箕里,那片刻著“七”字的木片,靜靜地躺在潔白的刨花上。歪扭的刻痕,在昏暗的光線下,反射著一點微弱的、如同凝固血痂般的暗沉光澤。
棺木無言,藏百相。
朽木藏鋒,待焚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