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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塵埃里的種子 懶洋洋的豆子 26599 字 2025-06-20 11:3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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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麗那句“明天再說吧”,像一顆沉甸甸的石子,墜在我心里,在悶熱粘稠的空氣中,激不起一絲漣漪。

我回到自己家那間同樣低矮、同樣彌漫著潮濕霉味和廉價煙草氣息的鐵皮屋。母親正弓著腰,在屋角唯一的水龍頭下搓洗堆積如山的臟衣服,汗水浸透了她的舊汗衫,緊緊貼在嶙峋的脊背上。父親則靠在吱呀作響的竹躺椅上,對著那臺雪花點閃爍的舊電視發(fā)呆,腳邊散落著幾個空啤酒瓶??諝饫锍藵駸幔€有一種令人窒息的、疲憊的沉默。沒有麻將聲,但那種被生活重壓碾磨出的死寂,并不比郝麗家輕松多少。

“回來了?”母親頭也沒抬,聲音嘶啞。

“嗯?!蔽覒?yīng)了一聲,目光掃過墻角那個同樣空空如也的米缸,心里一陣發(fā)緊。我們的“土壤”,不過是比郝麗家少了一層麻將的喧囂,多了一份沉重的沉默罷了。饑餓和匱乏,是這片土地上共同生長的野草。

傍晚,太陽的余威稍減,但鐵皮屋頂依舊蒸騰著熱氣。我惦記著郝麗和奶粉的事,又悄悄溜到她家窗戶下。

嬰兒的哭聲斷斷續(xù)續(xù),像快要燒盡的蠟燭,透著一種絕望的微弱。郝麗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線里晃動,她正拿著一個豁了口的搪瓷碗,小心翼翼地從水桶里舀出一點渾濁的水。她走到床邊,笨拙地抱起妹妹,試圖把碗沿湊到那因哭泣而干裂的小嘴邊。妹妹的小腦袋本能地抗拒著,發(fā)出更委屈的嗚咽。

“乖,喝點水,喝了就不餓了……”郝麗的聲音干澀,帶著一種她自己都不相信的哄騙。她的眼神空洞,疲憊像一層灰蒙蒙的紗,籠罩著她整個小小的身軀。

“郝麗,”我隔著窗戶縫,用氣聲喊她,“你爸……回來了嗎?”

她猛地回頭,看到是我,緊繃的肩膀才垮下來一點。她輕輕搖頭,下巴朝屋里那個破舊的、指針永遠停在某個數(shù)字上的掛鐘努了努嘴:“沒。電話打了,說……說晚點回?!?“晚點”兩個字她說得很輕,帶著一種近乎麻木的、習(xí)以為常的絕望。在這個家里,“晚點”可能意味著深夜,可能意味著明天,也可能意味著永遠不會出現(xiàn)。

“那妹妹……”我看著那個在郝麗懷里掙扎的小生命。

郝麗低下頭,看著妹妹蠟黃的小臉,嘴唇抿得發(fā)白?!拔沽它c水……吐出來大半?!彼D了頓,聲音更低,“我媽……輸錢了。”

一句“輸錢了”,解釋了所有。郝大媽的怒火需要出口,奶粉錢自然成了最先被犧牲的“非必需品”。嬰兒的哭聲,在輸錢的母親耳中,只是另一重?zé)┤说脑胍簟?/p>

突然,郝麗的眼睛亮了一下,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她飛快地放下妹妹妹妹立刻爆發(fā)出更響亮的哭聲,躡手躡腳地跑到一個用破布蓋著的角落。她掀開布,里面赫然是幾個空奶粉罐!她拿起其中一個,眼睛死死盯著罐底和罐壁,用臟兮兮的手指拼命地刮,試圖刮下那一點點殘留的粉末。她的動作急切而專注,仿佛那是救命的靈藥。指甲刮擦金屬罐壁的聲音,尖銳刺耳,卻蓋不過妹妹的哭嚎。

“郝麗!你死里面干什么呢?吵死了!讓她閉嘴!”郝大媽的咆哮穿透隔板。

郝麗嚇得一哆嗦,罐子差點脫手。她慌亂地應(yīng)了一聲:“沒……沒干什么!”然后更加用力地刮著罐壁。終于,她刮下了一小撮,混合著鐵銹色的粉末,小心翼翼地倒進碗里僅有的一點清水中,用一根筷子胡亂攪了攪,形成一種渾濁不堪、稀薄得幾乎沒有顏色的液體。

她幾乎是撲到床邊,抱起妹妹,強行把那碗“奶”往妹妹嘴里灌。妹妹被嗆得劇烈咳嗽,小臉憋得通紅,更多的液體順著嘴角流下,洇濕了郝麗那件破舊的T恤。郝麗不管不顧,只是機械地、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固執(zhí),繼續(xù)灌著。她的眼神里,沒有心疼,只有一種被逼到絕境的、孤注一擲的兇狠——那是生存的本能在絕望地燃燒。

看著這一幕,我胃里一陣翻江倒海。那刮罐底的粉末,那渾濁的液體,比任何責(zé)罵都更清晰地告訴我:這就是落在貧瘠土壤里的種子,為了活命所能汲取的全部“養(yǎng)分”。郝麗的“努力”,就是刮下那點維系著最后一絲生命線的殘渣,然后強迫另一個更弱小的生命咽下去。這努力本身,就帶著令人心碎的卑微和殘酷。

天完全黑透的時候,郝麗家的門終于被推開了。一個佝僂、疲憊的身影,像一片被風(fēng)吹進來的枯葉,悄無聲息地飄了進來。是郝麗的父親,郝建國。

他比記憶里更瘦了,臉頰深陷,眼窩青黑,身上那件看不出顏色的工裝沾滿了油污和塵土,散發(fā)著一股汗酸和劣質(zhì)機油混合的怪味。他像一具被抽干了力氣的空殼,徑直走到角落的水桶邊,舀起一瓢冷水,咕咚咕咚灌下去,水流順著他干裂的嘴角和脖頸淌下,洇濕了前襟。

“爸……”郝麗抱著依舊在抽噎的妹妹,怯生生地叫了一聲,聲音里帶著一絲微弱的希冀。

郝建國抹了把臉,渾濁的眼睛掃過屋內(nèi)。麻將桌已經(jīng)散了,郝大媽正一臉晦氣地數(shù)著手里幾張皺巴巴的零錢。嬰兒的哭聲微弱而持續(xù)。他像是沒聽見郝麗的呼喚,也沒看見妻子陰沉的臉色,徑直走到那個破舊的小柜子前,摸索著。他在找什么?是藏起來的半瓶劣質(zhì)白酒?還是……?

郝麗鼓起勇氣,聲音大了些:“爸!妹妹……妹妹沒奶粉了!媽媽讓你……帶罐奶粉回來?!?/p>

郝建國翻找的動作頓住了。他緩緩轉(zhuǎn)過身,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空洞地看向郝麗和她懷里的嬰兒。那眼神里沒有愧疚,沒有疼愛,甚至沒有憤怒,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和茫然,仿佛靈魂早已被生活的重錘碾碎,只留下一具麻木的軀殼。

“奶粉?”他喉嚨里發(fā)出一聲模糊的咕噥,像是生銹的齒輪在轉(zhuǎn)動。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同樣干癟、空空如也的褲兜,臉上肌肉抽搐了一下,露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自嘲的苦笑?!板X……今天……老板說……下個月一起結(jié)?!?/p>

“下個月?!”郝大媽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跳了起來,手里那幾張可憐的零錢被她攥得變了形,“下個月?下個月你閨女就餓死了!你個沒用的東西!一天天的就知道說下個月!下個月!老娘跟了你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連罐奶粉錢都拿不回來,你還有臉回來?你怎么不死在外面!”

劈頭蓋臉的辱罵像冰雹一樣砸向郝建國。他沒有反駁,甚至沒有躲閃,只是更深地佝僂下腰,仿佛那些惡毒的語言是有形的重量,正把他壓向地面。他默默地承受著,像一個早已習(xí)慣的沙袋。偶爾,他的目光會掠過郝麗懷里的嬰兒,那眼神里會閃過一絲極其微弱的、幾乎難以捕捉的痛苦,但也僅僅是一閃而過,迅速被更深的麻木所淹沒。他不是不想,他是真的“沒用”。沉重的體力勞動透支了他的身體,微薄且時常被拖欠的薪水磨滅了他的希望,生活的重壓早已抽干了他作為父親、作為丈夫的最后一絲精氣神。他只是一個被榨干了汁水的殘渣,一個在底層苦苦掙扎卻永遠無法翻身的影子。

“滾!看見你就煩!”郝大媽罵累了,把手里那幾張零錢狠狠摔在桌上,“這點錢夠干什么?喂貓都不夠!明天……明天再弄不到錢和奶粉,你就等著給小的收尸吧!”她氣呼呼地踢開凳子,走到里間,重重關(guān)上了那扇同樣搖搖欲墜的破門。

屋里只剩下郝麗、抽噎的嬰兒,和那個像木頭一樣杵在陰影里的父親??諝饽郎?,只剩下嬰兒微弱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哭聲,像一根細線,勒在每個人的脖子上。

郝建國在原地站了很久,久到我以為他變成了一座雕像。終于,他極其緩慢地、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到郝麗面前。他看著小女兒哭得通紅的小臉,嘴唇蠕動了幾下,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卻什么也沒說出來。他只是伸出那只布滿老繭和裂紋、指甲縫里全是黑泥的大手,極其笨拙地、輕輕地碰了碰嬰兒滾燙的額頭。那動作生澀得令人心酸,帶著一種遲滯的、不知如何表達的、被生活徹底鈍化了的關(guān)切。

然后,他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頹然地跌坐在一張小板凳上,雙手抱著頭,深深地埋了下去。肩膀微微聳動,沒有聲音,只有一片死寂的、巨大的、無聲的絕望。那絕望像一個黑洞,吞噬了屋里最后一點微弱的光線。

郝麗抱著妹妹,看著父親蜷縮在陰影里的背影,那雙早熟的眼睛里,最后一點屬于孩子的希冀也徹底熄滅了,只剩下一種冰冷的、沉重的、與年齡完全不符的認命。奶粉罐底已經(jīng)刮無可刮。父親帶回來的,只有更深的無望。

我悄悄地離開了窗邊。夜風(fēng)吹過滾燙的鐵皮屋頂,發(fā)出嗚咽般的聲響。天空陰沉沉的,沒有星星。遠處城中村雜亂無章的燈火,像鬼火一樣閃爍不定。郝麗家那扇破窗戶透出的昏黃燈光,在無邊的黑暗里,顯得那么渺小,那么微弱,仿佛隨時都會被沉重的夜幕徹底壓垮。

明天?明天會帶來什么?是父親終于帶回一罐救命的奶粉?還是像母親詛咒的那樣……?

沒有人知道。

我們只是塵埃里的種子。有的,連發(fā)芽的機會,都如此渺茫。


更新時間:2025-06-20 11:34: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