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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金甲焚天 kbgtdse 61608 字 2025-06-20 08:59: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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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像淬了銀的紗,鋪在象城迷宮般的巷道上。迦爾納背著斷腿的巴桑老漢,每一步都踩在黏膩的泥水里。老漢渾濁的呻吟混著汗臭,噴在他后頸。瘟疫村的鬼哭藤毒汁還糊在胸甲上,被汗一浸,散發(fā)出辛辣的鐵腥氣,右肩白日里扛馬蹄的舊傷被這氣味一激,針扎似的疼。

“快……快到了……”巴??菔莸氖肿ブ珙^染血的粗麻布,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他兒子,那個在破廟里學(xué)射箭的巴盧,此刻正舉著根破布纏的火把在前面深一腳淺一腳地探路,火苗被夜風(fēng)扯得忽明忽暗,映著少年臉上未干的淚痕和焦急。

巷子深處傳來壓抑的咳嗽和孩童細弱的啼哭。幾間歪斜的棚屋擠在一起,像一群在寒夜里瑟瑟發(fā)抖的乞丐。空氣里彌漫著劣質(zhì)燈油的嗆味、尿臊味和病痛的氣息。巴盧推開一扇吱呀作響的破木門:“爹!迦爾納大哥把阿爺背回來了!”

昏暗的油燈下,逼仄的泥屋里擠著幾張驚恐的臉。巴桑的老婆撲上來,枯瘦的手顫抖著去摸老漢那條扭曲變形的腿,渾濁的淚水混著鼻涕往下淌。幾個面黃肌瘦的孩子縮在角落的草堆里,像受驚的雛鳥。

迦爾納小心地將老漢放在唯一還算平整的草席上。動作牽扯到右肩,他悶哼一聲,額角滲出冷汗。巴盧連忙端來半碗渾濁的水,迦爾納擺擺手,撕下還算干凈的里襟衣擺,浸了水,開始清理老漢腿上被木刺扎得血肉模糊的傷口。他動作麻利,手指沾著泥污和血漬,卻異常沉穩(wěn)。油燈昏黃的光在他低垂的眼睫下投下濃重的陰影,額角那枚血痂在陰影里暗紅如凝固的火山。

“迦爾納大哥……阿爺?shù)耐取卑捅R的聲音帶著哭腔。

“骨頭斷了,”迦爾納聲音沙啞,手上動作不停,“得正骨,上夾板?!彼а郗h(huán)顧這破敗的屋子,“有直點的木棍嗎?布條也行?!?/p>

**巷口陰影里**,一輛玄黑馬車無聲停駐。車窗紗簾掀起窄縫,難敵陰鷙的目光如同鎖定獵物的毒蛇,穿透昏暗,牢牢釘在迦爾納沾滿泥污血漬的脊背上??粗炀毜靥幚碣v民的斷腿,看著他額角滑落的汗珠,難敵的舌尖無意識舔過犬齒,掌心被窗框木刺扎破的傷口傳來細微的刺痛,卻奇異地勾起一股更暴烈的灼熱。他手指在膝頭無意識地敲擊,指節(jié)上象征王權(quán)的虎頭金戒在黑暗中泛著幽光。

“殿下,”馬車陰影里,沙恭尼陰柔的嗓音如毒蛇吐信,“這野犬的牙……啃的可都是您地上的骨頭?!?/p>

難敵沒回頭,嘴角勾起一絲殘忍的弧度:“啃得好。啃得越狠,拴他的鏈子……才越要鑲金?!?/p>

**破敗的屋頂上**,馬勇如石像般蹲踞。月光勾勒著他覆甲的身形,冰冷的目光落在迦爾納為老漢接骨時沉穩(wěn)的雙手上。白日里街市扛馬的神跡在他腦中閃過,一種近乎本能的、對極致力量載體的渴望在胸腔里無聲鼓噪。他握緊了腰間冰冷的刀柄,仿佛要抓住那力量投射的影子。

屋內(nèi),迦爾納用巴盧找來的幾根破舊車轅木和撕扯的布條,小心地固定好老漢的斷腿。劇痛讓老漢昏死過去。迦爾納松了口氣,直起身,眼前卻猛地一陣眩暈。瘟疫村的毒氣、肩頭的劇痛和整日的疲憊如潮水般襲來。他晃了一下,扶住冰冷的泥墻。

“迦爾納大哥!”巴盧驚呼。

“沒事。”迦爾納擺擺手,聲音有些虛弱。他轉(zhuǎn)身欲走,想盡快離開這令人窒息的渾濁空氣。

就在他推開那扇破木門的剎那,一股極其清冽的、混合著蓮香與檀木的幽香,如同月光凝成的溪流,猛地沖散了屋內(nèi)的污濁氣息!

迦爾納猝然抬頭。

月光如水銀瀉地,鋪滿了狹窄骯臟的巷道。一個身影逆光而立,如同誤入泥沼的皎月。

德羅波蒂。

她身披一襲素白如雪的紗麗,金線繡的蓮花暗紋在月色下流轉(zhuǎn)著清冷的光暈。輕紗覆面,只露出一雙秋水般的眸子。那目光穿透昏暗的巷道,沒有憐憫,沒有厭惡,只有一種純粹的、冰冷的驚愕。她像是迷了路,纖塵不染的赤足踩在巷道的泥濘邊緣,離污穢只有寸許之遙。手中提著一盞小巧的蓮花宮燈,琉璃燈罩里躍動的燭火,將她周身籠在一圈朦朧而圣潔的光暈里。

她身后幾步外,兩個侍女驚恐地捂著口鼻,眼神像看著地獄的入口。

空氣凝固了。巷子里病痛的呻吟、孩童的啼哭仿佛瞬間被抽離。只有那盞蓮花燈芯燃燒的細微噼啪聲,和迦爾納自己沉重的心跳。他右肩的傷口在幽冷的蓮香中突突直跳,胸甲上殘留的鬼哭藤毒汁辛辣氣息,與這圣潔的蓮香激烈碰撞。

德羅波蒂的目光掃過迦爾納襤褸的粗麻衣、沾滿泥污血漬的雙手、額角那枚刺目的血痂,最后落在他身后泥屋里透出的昏黃燈光和草席上昏迷的老漢身上。她覆面輕紗下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起。顯然,這里與她即將前往的、金碧輝煌的選婿大典,是兩個世界。

“公主!”侍女驚恐地低喚,試圖上前拉她。

德羅波蒂卻抬手止住了侍女。她的目光重新回到迦爾納身上,那雙秋水般的眸子里,驚愕漸漸沉淀為一種深不見底的、難以言喻的復(fù)雜。她看到了他眼中未褪的疲憊,看到了他扶墻時指尖的微顫,也看到了他擋在破門前那沉默而固執(zhí)的姿態(tài)——像一尊被風(fēng)雨剝蝕、卻依舊試圖守護一方破廟的殘破神像。

巷口玄黑馬車內(nèi),難敵的呼吸陡然粗重。他死死盯著月光下那抹素白的身影,又看向泥污中沉默的迦爾納,眼中翻涌起暴戾的妒火和一種棋局失控的狂怒。他指節(jié)捏得咯咯作響,虎頭金戒深深陷入皮肉。

屋頂,馬嘶冰冷的視線在德羅波蒂與迦爾納之間來回掃視,覆甲的手指在刀柄上緩緩摩挲,如同評估著兩件兵器的碰撞。

更遠處的塔樓陰影中,阿周那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獵豹。他注視著巷口馬車掀起的紗簾,又看向月光下對峙的兩人,指間捻著半截白日里折斷的箭桿,冰冷的箭鏃在袖中無聲地對準了巷口馬車的方向。德羅波蒂的蓮香飄來,卻讓他心頭莫名煩躁。

德羅波蒂沉默著。時間仿佛被拉長。終于,她動了。沒有言語,纖纖玉指探向耳垂。一枚精巧的金耳環(huán)被輕輕摘下。耳環(huán)是盛開的蓮花造型,花心鑲嵌著一顆小小的、流光溢彩的月光石。她指尖拈著那枚耳環(huán),如同拈著一滴凝固的月華。

“拿著?!彼穆曇羟謇淙缬袷鄵?,穿透寂靜的巷道,清晰地落入迦爾納耳中。沒有施舍的意味,更像是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

迦爾納僵在原地。他看著那枚在月光下流轉(zhuǎn)著溫潤光澤的金耳環(huán),又看向德羅波蒂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那目光里沒有憐憫,卻有一種更尖銳的東西,刺得他心口發(fā)緊。

德羅波蒂手腕輕輕一揚。金蓮花耳環(huán)在空中劃出一道短促的弧光,“?!币宦暣囗懀湓阱葼柤{腳邊的泥水里。月光石沾上了幾點污泥,光華微黯。

“換錢,”她看著迦爾納的眼睛,聲音依舊平靜無波,“給他治腿?!蹦抗馄诚蛩砗蠡杷赖睦蠞h。

“別說見過我?!彼詈髞G下一句,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屬于公主的驕矜和某種難以言喻的疲憊。她猛地轉(zhuǎn)身,素白的紗麗在月色中劃出一道決絕的弧線,如同逃離污穢之地的皎月。蓮花宮燈的光暈搖曳著,迅速消失在巷道的拐角,只留下一縷清冷的蓮香在污濁的空氣中慢慢消散。

侍女們慌忙跟上,踩在泥濘邊緣的赤足留下幾個淺淺的印子,很快又被夜色吞噬。

巷子重新陷入昏暗和污濁。病痛的呻吟和孩童的啼哭再次清晰起來。迦爾納低頭,看著泥水中那枚沾污的金蓮花耳環(huán)。月光石在污泥里頑強地透出一點幽光。

他緩緩彎腰,伸出沾滿泥污和血漬的手,撿起了那枚耳環(huán)。冰冷的金屬觸感貼著滾燙的掌心。金蓮花的邊緣硌著指腹,帶著德羅波蒂指尖殘留的微涼和一絲極淡的蓮香。

“迦爾納大哥……”巴盧的聲音帶著遲疑。

迦爾納沒說話。他攥緊那枚耳環(huán),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他最后看了一眼草席上昏睡的老漢,轉(zhuǎn)身大步離開。腳步踩在泥水里,濺起渾濁的水花。右肩的傷口隨著步伐陣陣抽痛,額角的血痂卻沉寂下去,仿佛被那冰冷的金蓮吸走了灼熱。

他沒有回家,而是徑直走向鐵匠巴拉特那間爐火早已熄滅的破窩棚。夜風(fēng)穿過棚頂?shù)钠贫?,嗚嗚作響。他找到角落那個冰冷的鍛爐,撥開殘留的煤渣,點燃了引火的枯草。

火光重新跳躍起來,映亮了他沾滿泥污和疲憊的臉。他從懷里掏出那枚沾泥的金蓮花耳環(huán),放在火光下。月光石映著爐火,流轉(zhuǎn)著迷離的光彩。他拿起火鉗,夾住那朵精致的金蓮,毫不猶豫地伸進了漸漸泛紅的爐膛深處!

“嗤啦!”金蓮花在高溫中迅速變軟、熔化!月光石在烈焰中發(fā)出細微的爆裂聲,化作一縷青煙。璀璨的黃金熔化成一小灘滾燙的金液,在火鉗尖端流淌、匯聚。

迦爾納死死盯著那熔化的金液?;鸸庠谒诔脸恋难垌锾S,額角那枚血痂在熱浪的烘烤下,隱隱泛起一絲極淡的金芒。德羅波蒂清冷的聲音在腦中回響:“別說見過我?!?/p>

他猛地將火鉗抽出!滾燙的金液滴落在旁邊冰冷的鐵砧上,“滋啦”作響,迅速冷卻、延展。他拿起小錘,沒有多余的修飾,只是專注而用力地錘打!每一次落錘,都像砸在某種無形的壁壘上!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

沉悶的錘擊聲在死寂的窩棚里回蕩。金片在他錘下延展、變薄,最終化作一片薄如蟬翼、形狀不規(guī)則的金箔?;鸸庥痴障拢鸩吘夁€殘留著蓮花花瓣的模糊弧度。

汗水順著迦爾納的鬢角滑落,滴在滾燙的鐵砧上,瞬間汽化。他停下錘子,拿起那片尚有余溫的金箔。很薄,卻很沉。他解開胸前染滿毒汁、血污和泥濘的鐵甲。冰冷的鐵片暴露在空氣中,粗陋的錘痕和日輪紋在火光下顯得格外猙獰。他將那片溫?zé)岬慕鸩⌒囊硪淼?、嚴絲合縫地貼合在鐵甲心口的位置——那是白日里被瘋馬蹄邊緣割裂、又被鬼哭藤毒汁腐蝕得最深的地方。

金箔貼上冰冷鐵甲的瞬間,迦爾納渾身猛地一顫!一股奇異的、強烈的悸動從心臟深處炸開!仿佛那不是冰冷的金屬,而是一塊滾燙的烙鐵,狠狠按在了心口!德羅波蒂那雙清冷如月的眸子在腦中無比清晰地閃現(xiàn)!同時閃現(xiàn)的,還有難敵陰鷙的目光、阿周那冰冷的箭鏃、奎師那悲憫的嘆息……無數(shù)目光和低語如同無形的絲線,瞬間纏繞上來,勒得他幾乎窒息!

他眼前陣陣發(fā)黑,扶著滾燙的鐵砧才勉強站穩(wěn)。額角的血痂驟然變得滾燙!比瘟疫村毒氣熏蒸時更甚!視野邊緣的金紅幻光猛烈地扭曲、翻騰!在那片混亂的光影里,他似乎看到那片金箔在冰冷的鐵甲上緩緩蠕動、延展,如同活物般覆蓋了心口的傷痕,最終化為一朵盛放的、流淌著熔金的蓮花!蓮花的根須深深扎入鐵甲,扎進他的皮肉,纏繞住他狂跳的心臟!

幻象一閃而逝。迦爾納大口喘著粗氣,冷汗浸透了后背。他低頭,看向胸前鐵甲。那片薄薄的金箔靜靜地貼合在心口位置,覆蓋了最深的傷痕?;鸸庀?,金箔邊緣與粗糙的鐵甲融為一體,流轉(zhuǎn)著一層內(nèi)斂而溫潤的光澤,像一顆在黑暗中沉睡的微型太陽。

他伸出手指,輕輕拂過金箔邊緣。冰冷的金屬觸感下,似乎還殘留著德羅波蒂指尖的微涼,以及一種更深沉的、難以言喻的羈絆。

窩棚的破簾子被猛地掀開!蘇多佝僂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枯瘦的臉上毫無血色,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迦爾納胸前那片在火光下流轉(zhuǎn)著溫潤光澤的金箔,如同看到了最恐怖的詛咒。

“你……你……”老頭的聲音抖得不成調(diào),枯枝般的手指顫抖著指向那金箔,又指向迦爾納額角那枚隱隱泛著金芒的血痂,“你非要……把自個兒……煉成供他們賞玩的金像嗎?!” 絕望的嘶吼被夜風(fēng)撕碎,散入無邊黑暗。


更新時間:2025-06-20 08:59: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