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清晨六點半,玫瑰的鬧鐘剛發(fā)出一聲短促的嗡鳴,就被她按停了。
臥室里還殘留著夜的涼意,她撐起身子,薄被滑落肩頭。
就在這時,窗外低沉而有力的引擎轟鳴聲由遠及近,像一頭蘇醒的野獸在喉間滾動,隨即又漸漸遠去,碾碎了清晨的靜謐。
是那輛藍色保時捷。玫瑰的心微微一沉,幾乎是赤著腳就沖到了陽臺。
微熹的晨光像稀釋的牛奶,朦朦朧朧地籠罩著庭院,恰好捕捉到那抹流線型的深藍車尾,正無聲地滑向別墅區(qū)出口的鐵藝大門。
車窗搖下了一線,里面的人影融在未褪盡的暗影里,模糊不清,如同一個潦草的剪影。
董小姐呢?她還在家里嗎?這個念頭像藤蔓一樣纏上來。
玫瑰習慣性地走向樓梯。
電梯那狹小、封閉的空間,總會讓她胸口發(fā)緊,呼吸不暢——那是名為幽閉恐懼癥的幽靈在作祟。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恐懼,就像她對水的畏懼,深入骨髓。
經(jīng)過二樓時,董小姐臥室那扇厚重的實木門緊閉著,像一道沉默的、拒絕透露任何秘密的謎題。
月娥閑聊時提過董小姐的美容機構(gòu)規(guī)模不小,想必耗去了她絕大部分的時間和精力。
黃師傅也曾語焉不詳?shù)匕凳荆〗阍诜比A的市區(qū)另有精致的居所,大概是為了避開這市郊遠山別墅到市中心那動輒一個多小時、甚至更久的擁堵車程。
玫瑰心里默默嘆息。她多希望董小姐能多陪陪樂樂。
這孩子雖然不言不語,像一株安靜的小植物,但他身上那份對母親的渴望,卻像微弱的電流,無聲地彌漫在空氣中,玫瑰總能異常敏銳地捕捉到。
樂樂和她的晨晨一般大,正是最需要母親溫暖懷抱和絮絮叨叨的年紀。
玫瑰自己為了生計被迫離開晨晨,每次想起,心口都像被鈍器反復碾磨,痛楚難當。
董小姐明明不缺錢,為何不能多分點時間給樂樂?
尤其樂樂是那樣敏感脆弱,像一只受過驚嚇、時刻蜷縮著的幼獸,更需要母親溫柔而持續(xù)的庇護。
她對樂樂好,心底深處,何嘗不是在替遙遠的晨晨祈禱:愿他也被這世界溫柔以待。
然而,當她帶著這份復雜的心情步入一樓餐廳時,眼前的景象讓她愣住了。
董小姐竟然已經(jīng)坐在了餐桌旁!樂樂安靜地在她身邊,小口喝著牛奶。這太反常了。
董小姐在別墅時總是帶著深深的倦意,早上很少能在九點前露面。
今天是為了陪樂樂?還是為了送走秦先生?玫瑰心里飛快地轉(zhuǎn)著念頭。
董小姐依舊穿著那身質(zhì)地輕薄的長袖長褲真絲睡衣,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
不同的是,今天她周身似乎籠罩著一層愉悅的光暈,眉眼舒展,看樂樂的眼神也格外溫柔,臉上甚至蒙著一層淡淡的、玫瑰從未見過的母性光輝,讓她整個人都柔和明亮起來。
“玫瑰,快過來吃早飯。樂樂一直找你呢!我怕你沒休息好,沒讓他上樓打擾你。”
董小姐笑著招呼,聲音里透著一股難得的清爽,像晨露滴落。
玫瑰望向樂樂,小家伙也正偷偷抬眼覷她,眼神里帶著一絲羞怯的探詢,像只小心翼翼的小動物。
雇主比自己起得早,玫瑰臉上立刻浮起一層赧然的紅暈,暗下決心明天鬧鐘必須調(diào)到六點。
就在她拉開椅子準備坐下的瞬間,眼角余光敏銳地捕捉到了李管家投來的目光——那目光沉甸甸的,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挑剔,像冰冷的探針掃過。
玫瑰心頭一緊,仿佛被那目光燙了一下,下意識地又站了起來:“你們先吃,我去廚房和月娥一起?!甭曇衾飵е唤z不易察覺的局促。
董小姐的目光銳利地瞥了李管家一眼,那眼神里含著無聲的警告,隨即她轉(zhuǎn)向玫瑰,沒再堅持,只微笑著搖了搖頭,動作優(yōu)雅。
樂樂看了看董小姐,又看了看玫瑰空出來的位置,沒吭聲,只是低下頭,更加用力地吸著杯中的牛奶,發(fā)出呼嚕嚕的聲響,用這無聲的抗議表達著他的不滿。
玫瑰的心被這小小的動作輕輕撞了一下,一股暖流涌上。
樂樂是記掛她的。只是這孩子似乎天生就懂得分寸,明白這深宅大院里每個人的位置與必須保持的距離,將情緒小心地藏在那張安靜的小臉下。
早餐結(jié)束,董小姐用餐巾優(yōu)雅地沾了沾嘴角,轉(zhuǎn)向李管家,語氣平靜地吩咐:“李阿姨,一會兒你和月娥去采購,菜單我發(fā)你手機上了。晚上家里有兩位客人?!?/p>
李管家剛放下碗,沒有用紙巾,而是用手背隨意地、甚至帶著點粗魯?shù)啬讼抡戳四虧n的嘴角。
她抬起眼皮,目光直直地迎上董小姐,語氣帶著刻意的詢問,眼神里卻有種近乎挑釁的“職責感”,仿佛在守衛(wèi)著什么無形的界限:“董小姐要請誰?秦先生知道嗎?”
董小姐的眼神驟然像淬了寒冰,臉上的柔和瞬間褪盡,繃緊得像一張拉滿的弓:
“怎么?我在自己家請客,需要向他匯報?還是需要向你匯報?”聲音不高,卻字字帶著冰碴。
“我沒那個意思。”
李管家垂下眼皮,語速平穩(wěn),但每個字都清晰地砸在地面上,“秦先生交代過,不要隨便帶生人來家里?!?/p>
空氣瞬間凝固,寒意彌漫開來,連餐廳角落的綠植都仿佛瑟縮了一下。
玫瑰緊張地抬眼看向董小姐,心提到了嗓子眼。
董小姐氣得身體微微發(fā)顫,嘴唇哆嗦著,呼吸變得急促而淺短。
她似乎想?yún)柭暫浅馐裁矗抗鈪s在觸及樂樂那張懵懂又有些不安的小臉時猛地頓住。
她深深地、用力地吸了一口氣,胸口劇烈起伏了一下,硬生生將那即將爆發(fā)的火山般的怒火壓回了胸腔深處。
偏偏李管家像是沒看見這強壓的憤怒,或者根本不在意,又甕聲甕氣地追問了一句:“那這菜,還去買嗎?”
“啪——!”
一聲刺耳欲聾的脆響猛地炸開!
一只盛著半碗粥的瓷碗從董小姐手中飛出,帶著凌厲的破空聲,狠狠砸在光潔如鏡的大理石地板上!
碎片如冰雹般四濺,白的粥、青的瓷,像火星一樣迸射開來,濺落在周圍!
“你算什么東西!”
董小姐的聲音因極致的憤怒而尖利得變了調(diào),像碎玻璃刮過金屬,
“我不發(fā)火,你就當我是泥捏的?這個家,還輪不到你來指手畫腳!你不去?明天就不用來了!”
話音未落,董小姐已猛地起身,高跟鞋帶著雷霆般的怒火,咚咚咚地砸在地板上,一路沖上了樓。
那急促的腳步聲,像鼓點敲在每個人緊繃的神經(jīng)上。
李管家僵在原地,臉色像調(diào)色盤一樣變幻不定,從煞白到鐵青。
半晌,她一言不發(fā)地轉(zhuǎn)身走出別墅,似乎在打電話。
再進來時,臉色更加難看,胸口劇烈起伏,甕聲甕氣地沖著廚房方向吼了一聲,聲音里充滿了怨懟:
“月娥!走!買菜去!姑奶奶請客,耽誤了咱們可擔待不起!”
她摔摔打打地抓起包,重重地摔門而出,甚至沒看餐桌旁嚇得呆住的樂樂一眼。
樂樂顯然被這突如其來的風暴嚇壞了,牛奶杯停在嘴邊,面包也忘了吃,大眼睛里盛滿了驚恐和無措,小小的身體微微發(fā)僵。
玫瑰的心像被針扎了一下,立刻上前,心疼地將他柔軟的小身體緊緊摟進懷里,下巴抵著他柔軟的發(fā)頂:“樂樂乖,不怕不怕。沒事了,沒事了?!?/p>
她能感覺到孩子單薄脊背下輕微的顫抖?!皝?,我們先一起把地上的‘危險品’收拾干凈好不好?然后上樓去玩老師昨天剛買的新拼圖?還沒拆封呢!”
李管家?guī)е露鹱吡?,董小姐在樓上,偌大的餐廳瞬間只剩下玫瑰和樂樂,以及一地狼藉。
杯盤散亂,廚房也一片凌亂。
玫瑰顧不上了,安撫樂樂受驚的情緒、防止他被那些鋒利的碎片傷到,才是此刻壓倒一切的頭等大事。
她蹲下身,耐心地教樂樂辨認那些閃著寒光的“陷阱”,小心地避開鋒利的邊緣。
她自己則拿出寬大的透明膠帶,仔細地、一層又一層地將那些碎片一塊塊包裹起來,如同包裹起剛才那場爆裂的沖突。
樂樂看著她專注的動作,竟也安靜下來,伸出小手,學著玫瑰的樣子,小心翼翼地幫忙把一些細小的碎屑掃進簸箕里。
收拾完畢,樂樂忽閃著那雙還帶著些許驚悸的大眼睛,好奇地看著玫瑰手中那個鼓鼓囊囊的“膠帶球”。
玫瑰讀懂了他的疑問,心變得異常柔軟,解釋道:
“這些碎片邊緣很鋒利,像小刀子一樣。如果不包好就扔掉,清理垃圾的叔叔阿姨們很容易被割傷手的?!?/p>
樂樂聽了,小臉上竟慢慢地、艱難地浮現(xiàn)出一個淺淺的、幾乎看不見的笑容,像初春冰面上裂開的第一道細紋。他還輕輕地點了點頭!
這是樂樂第一次如此清晰地、主動地回應她的話!
玫瑰驚喜交加,巨大的喜悅瞬間沖散了剛才的陰霾,她忍不住一把將樂樂擁進懷里,臉頰貼著他柔軟的發(fā)絲:“樂樂真棒!你能表達自己的內(nèi)心想法了!老師真高興!太高興了!”
然而,樂樂臉上那曇花一現(xiàn)的笑容,卻像清晨的露珠遇到陽光,迅速地消失了。
他低下頭,長長的睫毛垂下來,又開始沉默地、專注地盯著自己的手指尖發(fā)呆。
“天啊!你手指怎么了!”玫瑰眼尖地發(fā)現(xiàn)樂樂左手的小指肚上,滲出了一點刺目的鮮紅!她嚇得聲音都變了調(diào),心猛地揪緊。
她迅速找來消毒濕巾和卡通創(chuàng)可貼,動作輕柔地處理好那個細小的傷口。
處理完畢,她又給了他一個緊緊的、充滿安撫力量的擁抱,聲音帶著后怕和由衷的贊嘆:
“樂樂真是小小男子漢!幫老師收拾‘危險品’,受傷了都沒哭一聲,太勇敢了!比老師想象中還要堅強!”
她的夸獎似乎真的驅(qū)散了殘留在他眼底的驚恐陰云,小身體在她懷里放松了些。
玫瑰牽著樂樂冰涼的小手,帶他來到三樓那個陽光充足的兒童活動室。
當那架烏黑锃亮、光可鑒人的鋼琴如同一塊墨玉映入眼簾時,玫瑰的眼睛瞬間亮了。
琴蓋敞開著,黑白琴鍵沉默地排列著,像等待被喚醒的精靈。
“樂樂,老師教你彈琴好不好?就彈那首‘小星星’,一閃一閃的。”玫瑰的聲音放得格外輕柔,把他輕輕按在寬大的琴凳上,自己緊挨著他坐下。
她小心翼翼地拿起樂樂細嫩的右手,引導著他冰涼的指尖,輕輕落在光滑微涼的琴鍵上。
她帶著他的手指,從一個鍵滑向另一個鍵。叮叮咚咚……
一串清澈、簡單的音符如同山澗溪流般流淌出來,打破了房間的寂靜。
“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玫瑰在他耳邊輕聲哼唱著這熟悉的旋律。
更讓她驚喜的是,樂樂仿佛有種天然的樂感在血脈中蘇醒。
僅僅跟著她的手指走了幾遍,他就記住了那幾個音符跳躍的位置,竟能自己用右手,略顯笨拙卻異常清晰地彈出那段簡單的旋律了!
“樂樂,你太棒了!簡直是個小天才!”玫瑰的驚喜溢于言表。
“啪啪啪…”清脆而帶著欣慰的掌聲在身后響起。
不知何時,董小姐已悄然站在門口,臉上帶著由衷的喜悅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動容。
她換了一身舒適的常服,剛才的怒氣似乎已被完全撫平。
得到母親的肯定,樂樂的臉頰微微泛紅,像染上了淡淡的霞光,一直沉靜的眼神也亮晶晶的,像落入了星辰。
“夏老師,我都忘了你是鋼琴十級的高手。”
董小姐走近,語氣溫和得像春日暖陽,目光在玫瑰和樂樂之間流轉(zhuǎn),
“前些天還在想給樂樂請個專業(yè)的鋼琴老師,這下真是太好了,踏破鐵鞋無覓處。你每天抽半小時教教他?課時費我單獨算給你?!?/p>
她示意樂樂先去玩那盒嶄新的拼圖,目光轉(zhuǎn)向玫瑰,帶著商量的意味。
玫瑰連忙擺手,神情懇切:“董小姐,您給我這份工作,管吃管住,薪水又這么優(yōu)厚,我已經(jīng)非常非常感激了。樂樂……”
她看向正安靜擺弄拼圖的樂樂,眼神溫柔得像在看晨晨,
“他和我兒子晨晨差不多大,我打心眼里疼他,就像疼自己的孩子一樣。您給的薪水足夠好了,我有時都覺得受之有愧。能教樂樂彈琴,看著他進步,我心里反而更踏實些,也更開心。我做得好,您才愿意長久留我不是?”
這是她的肺腑之言,沒有絲毫矯飾。
這份工作,是她在這座陌生城市里,攢夠錢、早日把晨晨接到身邊的唯一希望。
董小姐靜靜地看了玫瑰很久。
那雙眼睛清澈見底,像山間的泉水,說的話樸素真誠,沒有半分諂媚或算計的味道。
她見過太多巧舌如簧、心思玲瓏的人,但玫瑰不同。
那份真誠和帶著點笨拙的實在,反而顯得格外珍貴。
“好吧,聽你的。”董小姐終于開口,語氣里那份疏離的客氣淡去了,多了份真正的認可和信任,“需要什么教材,你開個單子給我就行?!?/p>
“行?!泵倒逡膊豢蜌猓⒖棠贸鍪謾C,當場給她發(fā)去了兩本經(jīng)典的兒童鋼琴入門教材和手指練習冊的名字。
此刻的董小姐,仿佛已將李管家?guī)淼哪菆黾诧L驟雨徹底拋開,恢復了那份從容的優(yōu)雅,眉眼間是和煦的春風。
玫瑰的目光無意間掠過董小姐的手腕,那里,隨著她整理衣袖的動作,真絲睡衣的袖口微微滑落,似乎有一道淡淡的、不易察覺的痕跡在白皙的皮膚上一閃而過,快得讓玫瑰以為自己眼花了,是光線造成的錯覺。
烏黑锃亮的鋼琴漆面映著窗外透進來的柔和天光,也映著樂樂專注拼圖的稚嫩側(cè)臉。房間里流淌著一種劫后余生般的平靜與溫馨。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盡管今天董小姐和李管家爆發(fā)了那樣激烈的沖突,樂樂受到了驚嚇。
但陰霾之后,樂樂在情感體會和音樂感知方面,竟意外地綻放出了小小的花蕾。
這終究是值得欣慰的微光。
付出的努力,有了回報,沒有比這更讓人開心的事。
玫瑰每天都很期待天亮,不知道,接下來,別墅里面又會發(fā)生什么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