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樨舍”的包廂里，暖黃的紙燈投下朦朧的光暈，空氣中浮動著清酒的微醺和烤物油脂的焦香。原木長桌旁圍坐著機(jī)構(gòu)的核心成員，杯盞交錯，笑語喧嘩。周揚(yáng)顯然是下了血本，生魚片、炭烤和牛、精致的壽司船擺滿了桌面，琳瑯滿目，極盡熱鬧之能事。
這是為陳墨舉行的餞行宴。名為“送別”，氣氛卻被刻意營造得如同普通的部門聚餐，甚至帶著一絲虛假的喜慶。同事們輪番舉杯，回憶著共事的點(diǎn)滴趣事，說著“前程似錦”、“?；貋砜纯础敝惖膱雒嬖挕Ｖ軗P(yáng)嗓門最大，拍著陳墨的肩膀，說著“新加坡那幫老外撿到寶了”之類的豪言壯語，試圖用喧囂掩蓋離別的底色。
陳墨坐在主位偏側(cè)，如同風(fēng)暴中心一片奇異的平靜地帶。他臉上維持著慣常的、略顯疏離的平靜，嘴角甚至掛著一絲極淡的、近乎程式化的弧度，回應(yīng)著同事們的敬酒和玩笑。他話不多，只在被點(diǎn)到時簡短地應(yīng)和幾句，聲音低沉平穩(wěn)，聽不出任何波瀾。偶爾端起小巧的陶瓷清酒杯，淺啜一口，動作克制而優(yōu)雅。他像一座精心校準(zhǔn)過的精密儀器，完美地扮演著那個即將遠(yuǎn)行、接受祝福的同事角色。
然而，這份刻意維持的平靜，在蘇晴帶著小雨推門而入的瞬間，被賦予了更沉重、更完整的含義。
蘇晴穿著一件質(zhì)地柔軟的米白色針織衫，長發(fā)松松挽起，露出纖細(xì)的脖頸。她牽著穿著粉色小裙子、眼睛亮晶晶的小雨，臉上帶著溫婉得體的微笑，向眾人點(diǎn)頭致意，儀態(tài)從容，沒有絲毫局促。她的到來，如同給這場喧囂的送別宴，蓋上了一枚清晰無誤的“家庭”印章。
“媽媽，爸爸要去很遠(yuǎn)的地方工作了嗎？”小雨稚嫩的聲音帶著好奇和一絲不易察覺的依戀，打破了席間片刻的安靜。她掙脫媽媽的手，像只小蝴蝶般撲到陳墨身邊。
陳墨臉上的平靜瞬間被一種真實(shí)的、屬于父親的柔和取代。他放下酒杯，極其自然地伸手將小雨攬到身側(cè)，動作熟稔而充滿保護(hù)欲?！班?，去一段時間?！彼穆曇舯葎偛湃岷土瞬恢挂粋€度，帶著一種只有在面對女兒時才有的溫度。
“那你會給我?guī)Ш芏嗪芏喽Y物嗎？”小雨仰著小臉，滿是期待。
“會?！标惸浇俏?，那是一個真實(shí)的、帶著寵溺的弧度。他拿起筷子，細(xì)心地從烤物盤里挑出一塊沒有刺的鰻魚，仔細(xì)地吹了吹，然后喂到小雨嘴里?！奥c(diǎn)吃，小心燙?！?/p>
蘇晴安靜地在陳墨另一側(cè)落座，臉上帶著恬淡的笑意，看著父女倆的互動。她沒有過多言語，只是適時地遞上餐巾，輕聲提醒小雨坐好，或者在陳墨酒杯空了時，極其自然地拿起清酒瓶為他斟上一小杯。她的動作行云流水，溫柔體貼，與陳墨之間有一種無需言語的、經(jīng)過歲月沉淀的默契。他們看起來，就是一對再和諧不過的、即將共同奔赴新生活的恩愛夫妻。
這幅溫馨的“全家福”，如同一把淬了冰的鈍刀，在卡布奇諾的心上反復(fù)切割。她坐在長桌的另一端，強(qiáng)顏歡笑，努力融入周圍的談笑風(fēng)生。同事們善意的調(diào)侃、八卦的閑聊，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傳入她耳中，模糊不清。她機(jī)械地夾起面前碟子里精致的壽司，放入口中，味同嚼蠟。那鮮美的魚肉和微酸的醋飯，此刻嘗起來只有冰冷的麻木和苦澀。
每一次目光無意間掃過那和諧的一家三口——陳墨低頭為小雨擦嘴時專注的側(cè)臉，蘇晴為他添酒時溫婉的眉眼，小雨依偎在父母中間滿足的笑靨——都像被針狠狠扎了一下。那畫面越是溫馨完美，就越是襯得她像個徹頭徹尾的局外人，像個誤闖入別人幸福劇場的、可悲又多余的觀眾。巨大的酸楚和一種深入骨髓的孤獨(dú)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淹沒。
就在這時，她感覺到一道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不是陳墨。是蘇晴。
蘇晴剛剛為陳墨添完酒，目光不經(jīng)意地掠過喧鬧的席面，極其自然地落在了卡布奇諾的臉上。那目光依舊是平靜的，如同深秋無波的湖水，清澈見底，沒有任何審視的意味，更沒有一絲敵意。但就在那平靜之下，卡布奇諾卻清晰地捕捉到了一絲……悲憫？一種洞悉了她所有狼狽、所有心碎、所有強(qiáng)撐的平靜后，流露出的、近乎神性的悲憫和理解。
那目光只停留了極其短暫的一瞬，蘇晴便像什么也沒發(fā)生一樣，微笑著轉(zhuǎn)向旁邊一位正在說話的同事，得體地應(yīng)和了一句。
然而，就是這短暫到幾乎可以忽略的一瞥，卻讓卡布奇諾如坐針氈！仿佛被最亮的探照燈瞬間照穿了靈魂深處最隱秘的角落，所有的偽裝在那道目光下都無所遁形。她猛地低下頭，慌亂地拿起手邊的清酒杯，指尖冰涼，幾乎握不穩(wěn)那小小的杯壁。辛辣的液體滑過喉嚨，嗆得她眼眶發(fā)紅，只能借著咳嗽掩飾那幾乎要奪眶而出的淚水。
席間，并非沒有和陳墨目光交匯的時刻。
一次是周揚(yáng)提議大家共同舉杯，為陳墨踐行。所有人都站了起來，酒杯碰撞，發(fā)出清脆的響聲。在起身的混亂和杯盞交錯的間隙，卡布奇諾的目光下意識地、如同被磁石吸引般，穿越攢動的人頭，投向陳墨的方向。
就在那一瞬間，陳墨的目光也恰好抬起。
隔著觥籌交錯的熱鬧，隔著笑語喧嘩的聲浪，兩人的視線在空氣中短暫地、無聲地碰撞了。
他的眼神不再是一片荒蕪的死寂。那深潭般的眸子里，清晰地映著她強(qiáng)撐的狼狽和眼底無法掩飾的破碎。那里面翻涌著極其復(fù)雜的情緒——沉重的告別、深藏的無奈、一絲難以言喻的痛楚，以及……一種近乎訣別的、沉重的珍重。那眼神仿佛在說：我知道。我懂。保重。
沒有言語，卻勝過千言萬語。
時間仿佛在那一刻凝滯了一秒。喧囂的背景音瞬間褪去，世界只剩下彼此眼中那片沉重而無聲的海。
然后，陳墨極其輕微地、幾乎難以察覺地對她點(diǎn)了一下頭。動作極小，卻帶著一種塵埃落定般的沉重感。
卡布奇諾的心臟像是被那只無形的手狠狠攥緊！她幾乎是倉皇地、狼狽地垂下眼簾，避開了那幾乎要將她靈魂都吸走的目光，也避開了他無聲的告別。她仰頭將杯中剩余的酒液一飲而盡，灼燒感從喉嚨一直蔓延到心底。
這喧囂熱鬧的宴席，對她而言，無異于一場漫長的、公開的凌遲。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消耗著她最后一點(diǎn)強(qiáng)撐的力氣。
酒過三巡，氣氛愈發(fā)熱烈。小雨吃飽了，開始有些坐不住，在媽媽身邊扭來扭去。蘇晴溫柔地安撫著她，然后對陳墨低聲說了句什么。陳墨點(diǎn)點(diǎn)頭。
蘇晴起身，牽著有些困倦的小雨，對眾人露出歉意的微笑：“小雨有點(diǎn)困了，我先帶她回去休息。你們慢慢吃，盡興?！彼脑捳Z溫婉得體，目光再次掃過全場，在卡布奇諾身上極短暫地停留了一瞬，依舊是那平靜無波的眼神。
“嫂子慢走！”
“晴姐再見！”
同事們紛紛熱情地道別。
蘇晴微笑著點(diǎn)頭回應(yīng)，牽著揉著眼睛的小雨，轉(zhuǎn)身朝包廂門口走去。她的背影纖細(xì)而挺拔，帶著一種沉靜的力量。
卡布奇諾幾乎是下意識地、在她轉(zhuǎn)身的瞬間，也站了起來。也許是酒精的作用，也許是心底那股無法言說的沖動，她端著空了的酒杯，裝作要去添酒的樣子，腳步有些虛浮地，也向門口的方向移動了幾步。
就在蘇晴拉開厚重的包廂門，即將帶著小雨邁出去的那一刻，卡布奇諾恰好走到了門邊。
兩人在門口狹窄的空間里，不可避免地擦肩而過。
距離很近。近到卡布奇諾能聞到蘇晴身上淡淡的、如同雨后青草般的馨香。
就在這擦肩而過的瞬間！
蘇晴的腳步極其輕微地頓了一下。她沒有轉(zhuǎn)頭，目光依舊看著前方，牽著女兒的手也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但她的頭，卻朝著卡布奇諾的方向，極其輕微地、幾不可察地……點(diǎn)了一下。
不是看過來，只是點(diǎn)了一下頭！
伴隨著這個微小的動作，一道目光也隨之而來。那目光不再是之前的平靜與悲憫，而是……一種徹底的、如同卸下重?fù)?dān)般的釋然！
那眼神仿佛在無聲地說：
“結(jié)束了?！?/p>
“他交給你了?！?/p>
“也請你……放過你自己?！?/p>
那一眼，像一道冰冷而溫暖的電流，瞬間貫穿了卡布奇諾的全身！帶著一種終極的審判與赦免！沒有怨恨，沒有指責(zé)，只有一種塵埃落定后的平靜，和一種近乎托付的……徹底的放手！
卡布奇諾僵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血液仿佛瞬間凝固！手中的空酒杯幾乎要滑落。她怔怔地看著蘇晴牽著女兒，頭也不回地消失在門外的走廊燈光里，留下一個溫婉而決絕的背影。
包廂的門緩緩合上，重新隔絕了外面的世界。里面的喧囂聲浪再次涌來，將她淹沒。
她站在原地，背對著熱鬧的宴席，面對著冰冷的木門。門縫里透出的光，在她臉上投下一條明暗分界的線。臉上強(qiáng)撐的笑容終于徹底垮塌，只剩下無盡的茫然和一種被徹底看穿、徹底赦免后的……巨大的、空蕩蕩的疲憊。
喧囂依舊，杯盤叮當(dāng)。同事們還在笑著，鬧著，向陳墨敬著酒。
而卡布奇諾的世界，在蘇晴那釋然眼神落下的瞬間，只剩下了一片震耳欲聾的、冰冷的死寂。她像一個被遺忘在熱鬧舞臺邊緣的提線木偶，臉上的油彩剝落，露出底下蒼白空洞的底色。
深夜，回到如同冰窖般的公寓。胃部的隱痛早已被酒精和巨大的情緒消耗所麻痹，只剩下一種深沉的、無處不在的空洞感。她甚至懶得開燈，直接癱倒在沙發(fā)上，黑暗中只有手機(jī)屏幕發(fā)出幽藍(lán)的光。
電臺APP的圖標(biāo)，像黑夜里最后一顆即將墜落的星辰。
“……今晚的深海獨(dú)白，來自一位署名‘默片’的朋友……”船長的聲音帶著一種撫慰的沙啞，卻無法穿透卡布奇諾心上的冰層。
“……喧囂是盛大的葬禮，杯盞碰撞是送別的哀樂。我端坐席間，笑容是精心繪制的油彩，眼淚是倒灌回心底的熔巖。燈光是刺目的追光，映照著一場名為‘圓滿’的滑稽劇。演員盡職盡責(zé)，觀眾沉醉其中。唯有我，是誤入鏡頭的幽靈，是膠片上突兀的劃痕，是喧囂里……唯一的默片。所有的臺詞都在無聲尖叫，所有的動作都是提線木偶的掙扎。當(dāng)那釋然的一瞥落下，劇終人散?？帐幨幍奈枧_，只留下我……和一地?zé)o法拾起的……心碎殘骸。”
《喧囂里的默片》，它將宴席的熱鬧與內(nèi)心的死寂，將蘇晴那終極的釋然眼神帶來的解脫與更深的荒蕪，盡數(shù)傾瀉于無形的電波。這最后的晚餐，終究在靈魂深處，定格成了一部無聲的、殘酷的默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