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簇的吻落在佳琪汗?jié)竦念i側,帶著年輕人不管不顧的急切。
露營燈微弱的光暈在他們身側暈開一小圈暖黃,將兩人交疊的身影模糊地投在江灘的卵石上。
“嗯…等等,”佳琪忽然蹙緊眉頭,身體僵了一下,聲音里帶著一絲被打斷的微惱,
“什么東西…硌著我屁股了,好硬…”黎簇的動作頓住,氣息還有些不穩(wěn),
帶著點被打斷的煩躁:“石頭吧?這鬼地方…” 他嘟囔著,
手卻下意識地往佳琪身下的墊子邊緣摸索過去。指尖觸到的不是預想中圓溜的鵝卵石,
而是一個異常堅硬、棱角分明的東西,深深陷在泥沙里。他用力摳了幾下,那東西紋絲不動。
“不是石頭,”黎簇的呼吸節(jié)奏變了,帶著點奇異的興奮,
剛才被打斷的不快瞬間被拋到九霄云外,“埋得很深…硬得邪門?!?他猛地撐起身,
動作利落地翻身坐起,一把抓過放在旁邊的野營小鏟。佳琪也坐了起來,
胡亂攏了攏散開的衣襟,臉上還殘留著紅暈,眼睛卻緊緊盯著黎簇下鏟的地方。
小鏟刮開表層松散的沙土和碎石,發(fā)出嚓嚓的輕響。燈光有限,黎簇只能憑著感覺往下挖。
鏟尖似乎撞到了什么極其堅硬的東西,發(fā)出“鏗”的一聲悶響,震得他虎口發(fā)麻。
他甩了甩手,丟開鏟子,直接用手去扒拉。手指觸到的瞬間,
一股難以言喻的冰涼感順著指尖竄上來。那東西沉甸甸的,表面異常粗糙,坑坑洼洼,
像是某種巨大生物風干的心臟,又像是被無數(shù)歲月粗暴熔煉過的礦核。黎簇心頭一跳,
一種模糊卻強烈的預感攫住了他。他吸了口氣,雙臂猛地發(fā)力。
一個沉甸甸、形狀極不規(guī)則的大疙瘩被他從坑里硬生生拽了出來。
它通體呈現(xiàn)出一種難以形容的暗金色,在露營燈昏黃的光線下,仿佛吸飽了夜色,
卻又在某個角度折射出一點幽邃、沉重的光澤。表面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孔洞和尖銳的突起,
如同某種猙獰的活物凝固后的遺骸?!袄咸臁?佳琪的聲音卡在喉嚨里,眼睛瞪得溜圓,
手指無意識地揪緊了身下的墊子。黎簇把它翻來覆去地看,
指尖在那粗糲的表面上用力刮擦了幾下。暗色的表層下,
一點更純粹、更耀眼的金色瞬間顯露出來,像沉睡的火種被驟然擦亮,在夜色里灼人眼目。
那光芒短暫卻銳利,刺得兩人同時屏住了呼吸?!肮贰奉^金?”黎簇的聲音干澀發(fā)緊,
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這個詞,以前只在電視鑒寶節(jié)目或者網上獵奇新聞里見過,
遙遠得像另一個世界的故事。佳琪猛地撲過來,冰涼的手指也顫抖著摸上那粗糙冰冷的表面。
兩人頭碰著頭,借著那點微弱的光,貪婪地審視著這塊從天而降的怪物。沉重,冰冷,
帶著一種原始蠻荒的力量感,壓得他們的心跳都失了常。篝火早已熄滅,
只剩下一點猩紅的余燼。夜風穿過江邊的蘆葦叢,發(fā)出嗚嗚的輕響,帶著深秋的涼意,
卻絲毫吹不散兩人臉上滾燙的亢奮?!斑@得…多重?”佳琪的聲音又輕又飄。黎簇沒說話,
他放下金疙瘩,踉蹌著跑到車邊,猛地拉開后備箱。里面有個便攜式電子秤,
原本是準備釣到大魚時稱重炫耀用的。他幾乎是把它摔在地上,插上電源。
當他把那沉甸甸的東西小心放上秤盤,幽藍的屏幕數(shù)字瘋狂跳動,
最終定格在一個讓兩人血液幾乎凝固的數(shù)字——10.27公斤。死寂。
只有江風穿過蘆葦?shù)膯柩屎捅舜死薰陌愕男奶?。“天亮就走!”黎簇猛地抬頭,聲音嘶啞,
眼睛里全是血絲,卻燃燒著近乎瘋狂的光,“去春城!找地方出手!一刻也不能等!
”佳琪用力點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留下幾個彎月形的印痕。天邊剛透出一點蟹殼青,
潞江壩還在沉睡。黎簇和佳琪像兩個偷了稀世珍寶的賊,
手忙腳亂地把帳篷、睡袋胡亂塞進后備箱。那塊沉重的狗頭金被層層包裹,
塞進一個不起眼的舊登山包,沉甸甸地壓在后座腳墊上。每一次輕微的顛簸,
都讓兩人的心跟著一顫。發(fā)動機沉悶地嘶吼起來,車輪碾過江灘的碎石,駛上坑洼的鄉(xiāng)道,
奔向通往春城的高速入口。最初的亢奮如同烈酒,灼燒著神經。黎簇死死握著方向盤,
指節(jié)泛白,目光像是要穿透擋風玻璃,直接釘在春城某個金光閃閃的終點。佳琪蜷在副駕,
臉貼著冰冷的車窗,望著外面飛速倒退的、模糊的山影。包里那東西的存在感太強了,
像一塊燒紅的烙鐵,隔著布料也能燙傷他們的后背。然而,
這份灼熱很快就被另一種更具體、更磨人的煎熬取代。高速路像是患上了嚴重的腸梗阻。
剛駛入不久,車流就徹底凝固了。前方是望不到頭的鋼鐵長龍,
紅色尾燈連成一片絕望的血河,在清晨灰蒙蒙的霧氣里蜿蜒。時間在焦灼中粘稠地流淌。
一個小時,兩個小時……車窗外的天色從灰白變成刺目的亮白,又漸漸染上昏黃。
車內的空氣悶熱渾濁。帶來的礦泉水早已耗盡,只剩下空瓶子在腳下滾動,
發(fā)出令人煩躁的輕響。饑餓像鈍刀子,開始細細地割著胃壁。更要命的是,
膀胱的壓迫感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難以忍受,如同不斷充氣的氣球,
每一次細微的顛簸都帶來一陣尖銳的墜痛?!安恍辛恕娴牟恍辛恕?佳琪臉色發(fā)白,
額頭滲出細密的冷汗,雙腿緊緊并攏,身體不安地扭動著,聲音帶著哭腔。
黎簇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死死咬著下唇,眼睛盯著前方紋絲不動的車尾,
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小腹的脹痛。他嘗試過推開車門,但狹窄的應急車道外側就是陡坡,
毫無遮擋,遠處還有緩慢移動的交警摩托。絕望像冰冷的潮水,一寸寸漫上來,
淹沒著最初的狂喜?!霸偃倘獭涂焱恕炝恕?他沙啞地安慰著佳琪,
也像在催眠自己。汗珠順著他緊繃的下頜線滾落,砸在方向盤上。
每一次試圖分散注意力的深呼吸,都變成對膀胱更殘酷的折磨。時間不再是金錢,
而是緩慢行刑的劊子手。當漫長的、地獄般的十幾個小時終于熬過去,
車子拖著疲憊的身軀駛入春城時,夜幕早已降臨。霓虹燈在濕漉漉的街道上流淌,
映照著兩張憔悴如鬼的臉。他們像兩具被抽空了骨頭的軟泥,
癱在快捷酒店散發(fā)著消毒水味的廉價床單上,連動一下手指的力氣都沒有。身體被掏空,
精神被碾碎,只有那個沉重的登山包,像一顆不安分的心臟,在墻角的地板上無聲地搏動。
第二天下午,陽光刺眼。黎簇和佳琪站在景星花鳥市場熙攘的人流邊緣,
像兩條誤入湍急河流的笨拙淡水魚。巨大的登山包被黎簇緊緊抱在胸前,勒得他手臂生疼。
市場里人聲鼎沸,各種方言的吆喝、鳥雀的啁啾、籠中貓狗的嗚咽混雜在一起,
沖擊著他們的耳膜??諝饫飶浡聪恪⒘淤|茶葉、動物糞便和油炸小吃的復雜氣味。
琳瑯滿目的古玩攤位上,真假難辨的瓷瓶、銅錢、玉器在陽光下反射著曖昧的光。
這一切都讓他們頭暈目眩,手足無措?!袄习?,收東西嗎?祖?zhèn)鞯摹衔锛?/p>
”黎簇的聲音干巴巴的,沒什么底氣。他走到一個掛著“高價回收金銀玉器”牌子的攤位前,
攤主是個精瘦的年輕男人,三角眼滴溜溜地轉,手里盤著一串油亮的菩提子,
嘴角叼著半截煙,煙霧熏得他瞇縫著眼。他叫小二黑,是這片地頭有名的“地溜子”。
小二黑撩起眼皮,目光像冰冷的蛇信子,
在黎簇緊張的臉上和那個鼓鼓囊囊的登山包上掃了一圈,
又瞥了一眼旁邊同樣局促不安的佳琪,慢悠悠地吐了個煙圈:“嘛玩意兒???打開瞅瞅。
”黎簇咽了口唾沫,拉開背包拉鏈,小心翼翼地撥開包裹的衣物,
露出里面那塊沉甸甸、形狀猙獰的暗金色疙瘩。它暴露在市場的喧囂和陽光下,
顯得格格不入,粗獷原始得近乎野蠻。小二黑的三角眼驟然亮了一下,
像黑暗中點燃的兩點鬼火,但瞬間又被他強行壓了下去,恢復了那種漫不經心的懶散。
他放下菩提子,伸手在那粗糙冰冷的表面上隨意地敲了敲,又掂量了一下分量,
動作輕佻得像在掂量一顆白菜。“嘖,”他咂了下嘴,皺著眉,一臉嫌棄,“這什么玩意兒?
看著像塊廢銅爛鐵,還有點像…嗯,煉礦爐的廢渣?里面摻了啥玩意兒也不知道,
死沉死沉的。”他拍拍手,仿佛沾上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這年頭,啥破爛都有人當寶。
看你們倆也不容易,跑一趟,八千塊,我收了!就當交個朋友,幫你們處理垃圾了。
”他伸出兩根被煙熏黃的手指,比了個“八”字,語氣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施舍。
“八…八千?”佳琪失聲叫了出來,臉漲得通紅,“老板,你看清楚!
這…這可能是…”“可能是什么?”小二黑嗤笑一聲,三角眼里的譏誚毫不掩飾,“金子?
做夢呢吧!真要是金子,能長這磕磣樣?我告訴你,這玩意兒放我這兒我都嫌占地方!
”他作勢要揮手趕人,“趕緊的,八千,要就拿錢走人,不要別擋著我做生意!
”黎簇只覺得一股血直沖頭頂,臉皮火辣辣的。
抱著金疙瘩的手臂因為憤怒和用力而微微顫抖。他猛地拉上背包拉鏈,
一把拽住還想爭辯的佳琪:“我們走!”聲音里壓抑著怒火?!鞍?,別走啊!
”小二黑見他們真要走,立刻提高了音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嫌少?那再加兩千!
一萬!不能再多了!過了這村可沒這店!”他半個身子探出攤位,試圖攔住他們。
就在黎簇拉著佳琪,被小二黑糾纏得進退兩難,周圍幾個攤主也投來看熱鬧的戲謔目光時,
一個清亮又帶著點山野氣息的女聲插了進來,帶著濃濃的大理白族口音:“阿哥阿姐,
莫聽他亂嚼舌根!他這張嘴,能把天上的金翅鳥說成地里的土畫眉!”黎簇和佳琪愕然回頭。
只見旁邊一個擺滿了各種扎染布、銀飾和南詔風格陶器的小攤后,站著一對年輕的白族兄妹。
哥哥叫沐昆陽,身材高壯,皮膚是常年戶外勞作的古銅色,濃眉大眼,
穿著靛藍色的對襟褂子,眼神沉穩(wěn)有力。妹妹沐昆凌,就是剛才說話的女孩,約莫二十出頭,
梳著長長的辮子,額前戴著精巧的銀飾流蘇,鵝蛋臉,眼睛又大又亮,像洱海里映著的星星,
此刻正叉著腰,毫不客氣地對著小二黑的方向翻了個白眼。
小二黑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沐家小丫頭,你少管閑事!懂不懂規(guī)矩?”“規(guī)矩?
”沐昆凌脆生生地頂回去,“規(guī)矩就是不能把別人當憨包(傻瓜)哄!阿哥阿姐,
”她轉向黎簇和佳琪,目光清澈坦率,“你們這東西,莫在這外頭亮。跟我阿哥來。
”她朝旁邊的沐昆陽使了個眼色。沐昆陽沉穩(wěn)地點點頭,聲音低沉:“兩位,信得過的話,
跟我來后面。這里人多眼雜,不是說話的地方。
”他指了指攤位后面一條狹窄的、堆滿雜物的通道。黎簇和佳琪對視一眼,
經歷了小二黑的欺騙和高速上的煎熬,此刻這對白族兄妹眼中那份坦蕩和善意,
如同暗夜里的微光。黎簇用力抱緊了胸前的登山包,點了點頭。穿過堆滿貨箱的窄道,
后面是一個小小的天井,安靜了許多。沐昆陽搬來兩張小馬扎請他們坐下,
又示意妹妹把門簾放下?!澳茉僮屑毧纯磫??”沐昆陽伸出手,眼神專注而認真。
黎簇再次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塊沉甸甸的疙瘩,放在天井中央一塊平整的石墩上。
午后的陽光斜斜照下來,落在它粗糙、布滿氣孔和結晶的表面上。
沐昆陽沒有像小二黑那樣隨意敲打。他俯下身,湊得很近,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針,
掃過那些獨特的蜂窩狀孔洞、扭曲的棱角、以及孔洞深處偶爾閃露出的、更純粹的金色脈絡。
他伸出粗糲的手指,在幾個關鍵部位反復摩挲,感受著那冰冷堅硬的質地和特殊的顆粒感。
他甚至湊近嗅了嗅,眉頭微蹙,似乎在捕捉某種極其微弱、屬于原生礦石的獨特氣息。
天井里一片寂靜,只有遠處市場的喧囂隱約傳來。佳琪緊張得攥緊了黎簇的胳膊。
沐昆凌也屏住呼吸,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哥哥。良久,沐昆陽直起身,長長地吁出一口氣,
古銅色的臉上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他看著黎簇和佳琪,一字一句,
清晰而有力:“這不是廢渣,也不是普通的礦物。這是‘狗頭金’,天生地養(yǎng)的寶貝。而且,
”他加重了語氣,目光炯炯,“這么大一塊,這么純…我從沒見過成色和分量都這么驚人的。
”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你們被那個二黑子坑慘了。這東西,他八千塊就想拿走?
簡直是搶劫!”他臉上露出毫不掩飾的鄙夷,“這東西,依我看,至少…值這個數(shù)。
”他伸出右手,拇指和食指用力捻開,比了個“八”的手勢?!鞍恕耸f?
”佳琪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沐昆陽搖了搖頭,
嘴角勾起一個篤定的弧度:“是八百萬。起步價?!薄鞍恕税偃f?!
”黎簇只覺得腦子“嗡”的一聲,像被重錘狠狠砸了一下,眼前瞬間金星亂冒,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破膛而出。巨大的眩暈感讓他下意識地扶住了旁邊的墻壁,
指尖深深摳進粗糙的磚縫里。佳琪更是倒抽一口冷氣,身體晃了晃,
全靠黎簇的手臂支撐才沒軟倒下去。這個數(shù)字,像一顆當量驚人的炸彈,
將他們原本小心翼翼構筑的財富幻想徹底炸得粉碎,
然后又在廢墟上升騰起一片令人窒息的、耀眼的金色云霞。沐昆陽看著他們失魂落魄的樣子,
理解地笑了笑,語氣沉穩(wěn)地補了一句:“這只是我的粗估。要想知道它真正的身價,
得去專業(yè)的地方。博古齋,”他吐出這個名字,帶著一種行業(yè)內的敬意,
“春城最老牌、最權威的鑒定交易行,童叟無欺。他們的鑒定師,眼力是這個。
”他豎起大拇指?!安┕琵S?”黎簇喃喃重復,這個名字像一根救命稻草。“嗯,
”沐昆凌用力點頭,大眼睛里滿是真誠,“我阿哥認得里面一位老師傅,可以引薦。
總比在外面被那些黑心腸的當肥羊宰要好!”希望重新點燃。黎簇深吸一口氣,
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看向沐昆陽:“沐大哥,麻煩你!帶我們去!
”博古齋厚重的紫檀木門隔絕了外面的喧囂。肅穆的氣氛里,
淡淡的陳年墨香和木器清香縈繞。一位須發(fā)皆白、戴著金絲眼鏡的老鑒定師,
在特制的強光燈和放大鏡下,幾乎將臉貼在了那塊狗頭金上。他的指尖戴著薄薄的白手套,
用一把細如牛毛的鑷子,小心翼翼地探查著孔洞深處的結晶。高倍電子秤的讀數(shù)跳動著,
最終定格。精密光譜儀的探頭發(fā)出輕微的嗡鳴。時間在令人窒息的安靜中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