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目光,像一滴甩不脫的冷油,頑固地黏在我后頸的皮膚上,每一次不經(jīng)意的扭動,
都帶來一陣難以名狀的刺癢與寒意,仿佛有只冰冷的爬蟲正沿著脊椎緩緩蠕動。
它固執(zhí)地源自身后咖啡館最幽暗的角落——那個仿佛被明亮世界遺忘的凹陷處,
一個蜷縮在陰影里的人形,如同被時光遺棄在溫暖角落的一塊頑石。
油膩氈布般的頭發(fā)胡亂糾纏著,遮蔽了大半張臉,只留下一點下巴的輪廓,臟污、模糊,
如同被歲月和風(fēng)霜反復(fù)揉搓、又被污水浸透的舊紙,透著一種被生活徹底碾壓過的頹敗。
三天了,同一個位置,同一個令人不安的窺視者。他裹著一件厚重得辨不出底色的毯子,
邊緣磨損、毛絮紛飛,像一只背負(fù)著沉重秘密的蝸牛,
將自己與周圍氤氳著咖啡香氣的溫暖空間隔絕開來,
也隔絕了所有可能投來的同情或厭惡的目光。那毯子裹得如此之緊,
仿佛是他抵御這喧囂世界唯一的鎧甲,也像是他為自己挖掘的、僅容一身的墳?zāi)埂?/p>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試圖將渙散的意志重新釘死在攤開的書頁上。
劣質(zhì)紙張的粗糙感摩擦著指尖,墨香被角落里飄來的、若有似無的陳腐氣息徹底蓋過。
那些鉛字在眼前不安分地跳躍、扭曲、模糊,拒絕組合成任何連貫的意義,
它們仿佛被那目光賦予了生命,化作無數(shù)只黑色的小蟲,在紙面上驚慌地逃竄。
低沉的爵士樂在空氣中流淌,慵懶的薩克斯風(fēng)試圖編織一個慵懶的午后夢,
咖啡豆焦香的暖意彌散開來,這本該是令人心安的背景音,
此刻卻全被角落里那道陰冷、固執(zhí)、如同實質(zhì)般的視線切割得支離破碎。鄰座情侶的低語,
甜蜜的絮叨此刻聽來如同蚊蚋的嗡鳴;咖啡機(jī)蒸汽短促有力的嘶鳴,
像受驚野獸的喘息;杯碟清脆的碰撞聲,都仿佛隔著一層厚厚的、蒙著水汽的毛玻璃,
遙遠(yuǎn)而不真切,被無限拉遠(yuǎn)。唯有那目光,帶著一種黏稠的、近乎物理性的穿透力,
緊緊吸附在我的皮膚上,每一次心跳都像是被它拉扯著,沉甸甸地向下墜。昨天,
我?guī)缀跏锹浠亩印D顷幱袄锏娜擞?,像一塊頑固吸附在明亮空間邊緣的污漬,
散發(fā)著無聲卻沉重的壓迫感,讓整個咖啡館的空氣都變得滯重渾濁。我故意在吧臺磨蹭,
笨拙地用小勺往杯子里傾倒糖粒,砂糖簌簌落在白色瓷盤上的聲音,細(xì)小卻異常刺耳,
像沙漏在計算我逃離的倒計時。
直到那目光似乎短暫地移開了——也許是去追逐窗外某個匆匆掠過的身影,
某個模糊的幻象——我才抓住這轉(zhuǎn)瞬即逝的縫隙,像逃離某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陷阱,
抓起包,幾乎是撞開了那扇沉重的、鑲嵌著黃銅把手的玻璃門。門在身后合攏的悶響,
隔絕了室內(nèi)的暖香和喧雜,也仿佛暫時隔絕了那令人窒息的窺探。冷冽的晚風(fēng)瞬間灌進(jìn)脖頸,
像無數(shù)細(xì)小的冰針刺入皮膚,我才驚覺自己手心早已沁滿冰涼的汗珠,黏膩濕冷??山裉欤?/p>
一種荒謬的固執(zhí),
僅是對這熟悉角落病態(tài)的依賴——像受虐者無法擺脫施虐者的引力場——又把我拖回了這里,
這張靠窗、被午后陽光曬得微暖的固定座位。為什么?
連我自己也困惑于這份近乎自虐的堅持,是對恐懼的試探,還是對某種未知答案的隱秘渴望?
然而此刻,那目光的力度陡然增強(qiáng)了。
不再是之前那種漂浮的、黏著的、帶著某種茫然探索的觀察,它變得前所未有的專注、銳利,
像一把無形的、冰冷的錐子,帶著探測般的精準(zhǔn),試圖鉆進(jìn)我的顱骨深處,
攫取某種他迫切需要的、只存在于我身上的東西。我的指節(jié)用力到泛出青白,
緊緊捏著書頁的邊緣,薄薄的紙張在指腹下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細(xì)微的呻吟,
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撕裂。胸腔里,恐懼和被侵犯的憤怒如同兩股湍急的暗流,
激烈地沖撞、撕扯,幾乎要沖破喉嚨,化作一聲失控的尖叫。夠了!
這無聲的、骯臟的、令人作嘔的騷擾必須在此刻終結(jié)!再沉默下去,
我就要被這無聲的凝視逼瘋!一股蠻橫的、幾乎不受控制的力量猛地推著我站了起來。
椅子腿刮擦著打磨光潔的橡木地板,發(fā)出一聲突兀刺耳的尖叫,
瞬間壓過了咖啡館里所有的背景音,如同一把利刃劃破了平靜的幕布,
也劃破了所有偽裝的安寧。
幾道好奇的、探尋的、甚至帶著些許不滿的目光立刻從周圍的卡座投射過來,聚焦在我身上,
像聚光燈打在一個即將失控的演員身上。我渾然不顧,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
徑直朝那個幽暗的、散發(fā)著不祥氣息的角落走去。腳步沉重地踩在木地板上,
發(fā)出咚咚的悶響,每一步都踏在自己胸腔內(nèi)瘋狂擂鼓般的心跳上,震得耳膜嗡嗡作響,
血液在太陽穴突突地撞擊。越靠近,角落里堆積的陰影就越發(fā)濃重、粘稠,仿佛凝固的墨汁,
幾乎要吞噬掉任何接近的光線。
的、難以言喻的氣味強(qiáng)勢地鉆進(jìn)鼻腔——是陳舊衣物長久未洗的、帶著汗酸和霉變的酸腐氣,
是流浪者身上特有的塵土與流浪的氣息,
還混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屬于某種廉價鉛筆屑或松節(jié)油的微澀氣息,更深處,
似乎還裹挾著一種…潮濕的、如同地下室角落般、屬于絕望的寒意,冰冷刺骨。
他在我的逼近中猛地一縮,整個身體劇烈地顫動了一下,像被強(qiáng)光驟然刺傷的穴居生物,
本能地更深地往那件破舊毯子里埋去,
只留下頭頂那一片油膩、打結(jié)、如同被瀝青澆灌過的亂發(fā)對著我,
像一團(tuán)枯萎的、毫無生機(jī)的雜草。毯子邊緣,
一只骨節(jié)突出、布滿污垢和深深皸裂的手神經(jīng)質(zhì)地?fù)缸ブ噬?、磨得起毛的布料邊緣?/p>
指甲縫里嵌著頑固的黑泥,指關(guān)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青筋暴起,仿佛要將這最后的庇護(hù)所抓破。
“你到底在看什么?”我的聲音沖出口,比預(yù)想的更高、更尖利,
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和強(qiáng)行壓抑的哭腔,
在因我這突兀舉動而驟然安靜下來的空氣里顯得格外突兀、刺耳,像玻璃碎片劃過金屬。
吧臺后咖啡師擦拭杯子的動作凝固了,
手中潔白的毛巾懸在半空;旁邊幾桌的竊竊私語也瞬間凍結(jié),空氣仿佛被抽干。
整個咖啡館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按下了暫停鍵,所有的聲響都消失了,
只剩下我自己粗重、急促得如同破舊風(fēng)箱般的呼吸聲,
以及從角落里傳來的、細(xì)微卻急促的、如同受傷小動物被困在陷阱里發(fā)出的那種壓抑喘息,
帶著瀕死的絕望。那團(tuán)裹在臟污毯子里的身影劇烈地抖動著,毯子因動作而滑落得更低,
幾乎完全覆蓋了他的頭顱,形成了一個不斷顫抖的、悲傷的鼓包。他蜷縮得更緊,
仿佛要將自己徹底揉碎,再深深嵌進(jìn)墻壁冰冷的陰影里,成為它的一部分。
那只摳抓毯子的手猛地停下動作,五指痙攣般地蜷曲起來,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
留下月牙形的白痕。他的喉嚨深處爆發(fā)出一陣模糊不清的嗚咽,
像是被巨大的悲慟和恐懼死死扼住了咽喉,聲音破碎而痛苦,帶著喉管撕裂般的嘶啞。
“說話!”我?guī)缀跏呛鹆顺鰜?,聲音因激動而變調(diào),又上前一步,
腳尖幾乎踩到了他毯子拖在地上的、沾滿塵土的邊緣。
胸腔里那股燒灼的怒火幾乎吞噬了殘存的理智,灼燒著我的喉嚨,“為什么一直盯著我?
三天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每一個字都像淬火的石子,砸向那個瑟縮的影子。
毯子底下,那陣嗚咽聲驟然拔高,變成一種破碎的、充滿恐慌和絕望的抽噎,
帶著令人心碎的哽咽,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都嘔出來。他整個身體篩糠般劇烈地抖動著,
像一片在凜冽狂風(fēng)中即將被徹底撕碎、凋零的枯葉,下一秒就要散架。
那只蜷曲的手猛地從毯子下伸了出來,以一種近乎獻(xiàn)祭的姿態(tài),
帶著孤注一擲的悲涼和絕望的顫抖,
向前奮力遞出一樣?xùn)|西——仿佛這是他僅存的、與世界溝通的最后語言。
帶著明顯折痕、被無數(shù)次摩挲撫摸過、甚至有些地方因汗?jié)n和淚水而微微發(fā)軟起毛的素描紙。
紙面并不潔白,帶著陳舊的米黃色,像一張被遺忘多年的舊照片。
我的目光如同被無形的磁石瞬間吸住,死死地凝固在那張紙上。
大腦里翻騰的怒意、尖銳的質(zhì)問、所有預(yù)設(shè)的防御和斥責(zé),
都像撞上了一堵堅硬冰冷的無形之墻,瞬間凍結(jié)、碎裂、化為齏粉,消散無蹤。
、角落里壓抑的、令人窒息的抽噎、遠(yuǎn)處隱約傳來的杯碟輕碰聲——都如同退潮般迅速遠(yuǎn)去,
世界陷入一片巨大而空洞的、死寂的空白,只剩下眼前這張紙,和紙上那令人心悸的影像。
鉛筆的線條干凈而精準(zhǔn),帶著一種近乎溫柔的克制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