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白崇山那嘶啞狂熱的吼聲還在封閉的祠堂里回蕩，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著我的耳膜。每一個(gè)字都帶著冰冷的惡意，狠狠戳穿了我最后一絲僥幸。
吞魂…占身…光宗耀祖…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所謂的血脈相連，所謂的骨肉親情，在這腐朽的老宅里，在這供奉著冰冷牌位的祠堂中，不過是赤裸裸的祭品與饕餮的關(guān)系！我是祭臺(tái)上待宰的羔羊，而白燁，就是那個(gè)等著享用我血肉靈魂的怪物！
“爺爺…你…！”我猛地抬頭，喉嚨里涌上一股腥甜，驚怒和難以置信幾乎要將我撕裂。我想質(zhì)問，想反抗，身體卻因?yàn)榫薮蟮臎_擊而僵硬，血液像是瞬間凍結(jié)。
“別磨蹭！時(shí)辰到了！”爺爺眼中最后一絲偽裝的溫情徹底剝落，只剩下猙獰的貪婪和急不可耐。他枯瘦卻異常有力的手如同鐵鉗，猛地抓住我的肩膀，一股沛然巨力傳來，粗暴地將我推向祠堂中央那口散發(fā)著刺鼻油漆味和濃重不祥氣息的朱紅棺材！
“進(jìn)去！”他厲喝，聲音如同夜梟啼鳴。
“呃啊——！”我被他推得一個(gè)趔趄，后背重重撞在冰冷堅(jiān)硬的棺材沿上，痛得悶哼一聲。那棺材黑洞洞的開口就在眼前，濃烈的土腥味混合著某種陳舊血液的甜膩氣息撲面而來，熏得我一陣眩暈。
“不！放開他！”一聲凄厲的尖叫劃破了祠堂的死寂！
是母親林薇！
她不知何時(shí)沖破了那扇厚重的黑門，跌跌撞撞地闖了進(jìn)來！她月白色的旗袍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刺眼，臉色慘白如紙，那雙總是帶著一絲憂郁和空洞的眼睛此刻燃燒著母獸護(hù)崽般的瘋狂火焰！她不顧一切地?fù)溥^來，試圖抓住爺爺?shù)氖直邸?/p>
“振業(yè)！攔住她！”爺爺頭也不回，對(duì)著祠堂角落的陰影厲聲吼道。
一直如同石像般沉默的父親白振業(yè)動(dòng)了。他像一道沒有感情的影子，迅捷地?fù)踉诹四赣H身前，高大的身軀如同一堵無法逾越的墻。他沉默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雙眼睛在昏暗中閃爍著冰冷的光。他伸出雙臂，輕易地鉗制住了母親瘦弱的肩膀，任憑她如何哭喊、踢打、撕咬，都紋絲不動(dòng)。
“白振業(yè)！他是你兒子！你親兒子?。。 蹦赣H的聲音尖利得變了調(diào)，充滿了絕望和控訴。
父親依舊沉默，只是手臂上的力道加重了幾分，將母親死死地禁錮在原地。他的眼神避開了母親那泣血的眸子，也避開了我投來的目光，仿佛這一切都與他無關(guān)，他只是執(zhí)行命令的工具。
“媽??！”我看著母親徒勞的掙扎，心如刀絞，眼眶瞬間紅了。
就在這時(shí)，一股更加冰冷、更加暴戾的氣息，如同決堤的冰河，猛地從我身體深處炸開！是白燁！他被爺爺?shù)脑S諾徹底點(diǎn)燃了！那股貪婪的吸力瞬間暴漲了十倍不止！
‘滾開！老女人！別礙事！’白燁在我腦海中發(fā)出興奮到極點(diǎn)的咆哮，聲音因?yàn)闃O度的渴望而扭曲變形，‘這廢物是我的！是我的養(yǎng)料！誰也救不了他！老頭子！快！快把他塞進(jìn)來！我餓！餓死了！’
隨著他的咆哮，那股恐怖的吸力瘋狂撕扯著我的靈魂！我的意識(shí)像是被投入了狂暴的漩渦中心，瞬間天旋地轉(zhuǎn)！眼前發(fā)黑，四肢百骸傳來被抽空般的劇痛和難以抗拒的虛弱感！身體的力量仿佛被瞬間抽干，連站立的力氣都在飛速流逝。
“呃…”我痛苦地呻吟出聲，身體不受控制地軟倒，全靠爺爺死死抓著我的肩膀才沒有癱在地上。
“燁兒別急！馬上就好！”爺爺臉上露出病態(tài)的滿足笑容，仿佛聽到了世間最美妙的樂章。他再?zèng)]有絲毫猶豫，趁著白燁的吞噬之力讓我失去反抗能力，雙臂猛地發(fā)力！
“給我進(jìn)去吧！”
一股無法抗拒的巨力傳來！我的身體像一片被狂風(fēng)卷起的落葉，猛地被爺爺提了起來，然后狠狠摜進(jìn)了那口冰冷、狹窄、散發(fā)著死亡氣息的朱紅棺材里！
“砰！”
后背重重砸在棺材底部堅(jiān)硬的木板上，發(fā)出一聲悶響。巨大的沖擊力震得我五臟六腑都移了位，眼前金星亂冒，喉頭一甜，一股腥甜涌了上來。
緊接著，一片沉重的、令人窒息的黑暗轟然壓下！
是棺蓋！
爺爺那張因狂熱而扭曲的臉在棺口上方一閃而過，隨即被厚重的黑暗徹底吞噬。
“咔噠！咔噠！咔噠！”
令人頭皮發(fā)麻的、冰冷而急促的金屬敲擊聲，如同喪鐘般在棺蓋上方響起！每一下都敲在我的神經(jīng)上！是爺爺在外面用巨大的棺材釘，瘋狂地釘死棺蓋！
“好孫兒！忍一忍！”爺爺那嘶啞的聲音隔著厚厚的棺木傳來，帶著一種虛偽的安撫和迫不及待的殘忍，“很快就過去了！等你哥吞了你的魂，占穩(wěn)了身子，咱們白家就真出頭了！你是大功臣！爺爺記著你的好！”
“嗬嗬嗬！聽見沒？廢物！”白燁那陰冷得意的狂笑在我靈魂深處同步炸響，如同毒液注入心臟，“老頭子釘?shù)枚噘u力?。∷趲臀?！幫我釘死你這最后一點(diǎn)念想！乖乖等死吧！你的每一絲魂力，每一寸血肉，都是我的！都是我的??！啊——?。 ?/p>
他發(fā)出一聲極度興奮和滿足的嘶吼，仿佛已經(jīng)品嘗到了勝利的滋味！與此同時(shí)，那股源自靈魂深處的恐怖吸力，如同徹底爆發(fā)的黑洞，再無任何保留，瘋狂地撕扯、吞噬著我的意識(shí)本源！
冰冷！
無邊的冰冷瞬間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粗糙的棺木內(nèi)壁死死抵著我的后頸、肩膀、腰背、腿腳，硌得生疼。每一次徒勞的吸氣，都像在吞咽冰冷的淤泥，沉甸甸地墜向肺腑深處。那濃烈的土腥味、油漆味和淡淡的血腥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象征著死亡的氣息。
黑暗！絕對(duì)的黑暗！隔絕了所有的光，也隔絕了所有生的希望。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沒頂。
“不…媽…媽媽…”我在意識(shí)里發(fā)出微弱的、絕望的呼喊，身體因?yàn)殪`魂被瘋狂吞噬而劇烈地抽搐起來。指甲無意識(shí)地抓撓著棺木內(nèi)壁，發(fā)出刺耳的“咯吱”聲，留下道道帶血的抓痕。每一次掙扎，都只能讓那些木刺更深地扎進(jìn)皮肉，換來一陣陣尖銳的刺痛，卻又被靈魂深處那更加恐怖的撕裂感所淹沒。
白燁的吞噬如同附骨之蛆，貪婪而高效。我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存在的邊界在模糊、在融化。意識(shí)像是被投入濃硫酸中的冰塊，迅速地消融。那些屬于“白夜”的記憶、情感、感知…都在被一股冰冷強(qiáng)大的意志蠻橫地剝離、碾碎、同化！
棺材外，母親林薇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和絕望的撞擊聲隱隱傳來，卻像是隔著千山萬水，遙遠(yuǎn)得如同另一個(gè)世界的悲鳴。父親的沉默，如同一座冰冷的大山，徹底堵死了那唯一的生路。
爺爺釘棺的聲音停了。祠堂里只剩下母親那壓抑不住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嗚咽，和父親粗重的呼吸。
而我，在棺材的囚籠里，在靈魂被吞噬的劇痛中，意識(shí)如同風(fēng)中殘燭，搖曳著，一點(diǎn)點(diǎn)黯淡下去。
白燁那滿足的、如同品嘗珍饈般的“吞咽”聲，仿佛就在我靈魂的耳邊響起。
‘就是這樣…再快點(diǎn)…再快點(diǎn)…把你的不甘！你的憤怒！你的絕望！統(tǒng)統(tǒng)給我！這些都是最好的調(diào)味料！’白燁的意識(shí)傳遞著令人骨髓凍結(jié)的愉悅，‘這具完美的身體…這即將屬于我的力量…老頭子答應(yīng)我的榮光…快了…就快了…’
黑暗在眼前蔓延，意識(shí)沉向無底的深淵。冰冷和虛無感如同溫柔的死亡之手，輕輕將我包裹。最后一點(diǎn)掙扎的力氣也耗盡了。
完了…
就這樣結(jié)束了嗎？
就在意識(shí)即將徹底熄滅，沉入那永恒的冰冷和死寂的前一瞬——
“轟嚓——?。?！”
頭頂上方，那隔絕生死的厚重棺蓋，猛地炸開！
不是撬開，不是掀開，是如同被巨獸的利爪硬生生撕扯、破碎！巨大的聲響如同驚雷在耳邊炸響，震得我?guī)缀蹯`魂出竅！木屑、碎土、冰冷的石塊如同暴雨般劈頭蓋臉砸下來，砸在臉上、身上，帶來一陣麻木的鈍痛。
一道慘白、冰冷的光柱，驟然刺破了濃得化不開的黑暗，直直地刺入我因絕望而渙散的瞳孔！
是月光！
冰冷！慘白！毫無溫度！
一個(gè)佝僂、枯瘦的身影，逆著那慘白的光，堵在破開的棺口。月光勾勒出她嶙峋的輪廓，像一株被雷火劈過的枯死老樹。她的臉…她的臉！
左半邊，是奶奶巫青樾那張我熟悉的、布滿深深皺紋的慈祥臉龐，此刻寫滿了焦急和心痛。而右半邊……在冰冷的月光下，皮膚呈現(xiàn)出一種詭異的青灰色，深深淺淺的暗褐色尸斑如同活物般在那片皮膚上蔓延、蠕動(dòng)！更駭人的是，她的右眼！那只眼睛不再是屬于人類的瞳孔，而是一種渾濁、死寂、毫無生氣的灰黃色，像蒙塵的劣質(zhì)玻璃珠，此刻正死死地盯著棺材內(nèi)的我！月光下，幾縷枯槁的白發(fā)黏附在爬滿尸斑的臉頰上。
她那只干枯如雞爪的手——不，那已經(jīng)不能稱之為手！五根指頭烏黑發(fā)亮，如同淬煉過的精鋼，指尖彎曲成令人膽寒的鉤狀利爪！爪尖上，還沾著新鮮的、散發(fā)著腐朽木屑?xì)庀⒌哪嗤梁桶导t色的碎木渣。
她俯下身，那張半人半尸的臉龐離我極近。左邊慈祥的嘴唇微微顫抖著，似乎想說什么安慰的話。而右邊那張爬滿尸斑的嘴，卻僵硬地開合著，一個(gè)嘶啞、干澀、仿佛兩塊生銹鐵片摩擦的聲音，從她喉嚨深處擠了出來：
“乖…孫…別怕……奶奶…帶…你…回…家…”
“家”字落下的瞬間，她那只鋼爪般的尸手，猛地探入棺中！冰冷、堅(jiān)硬、帶著一股濃烈土腥和腐朽氣息的手指，像燒紅的鐵箍一樣，死死攥住了我?guī)缀醣荒胨榈氖滞螅?/p>
一股無法抗拒的、冰寒刺骨的巨力傳來！我的身體像一片破敗的落葉，被這股力量硬生生從狹窄的棺材里拖拽而出！后背狠狠刮過粗糙斷裂的棺木邊緣，傳來一陣火辣辣的劇痛，仿佛被剝掉了一層皮。冰冷的空氣瞬間灌滿胸腔，嗆得我劇烈地咳嗽起來，每一次咳嗽都牽扯著全身的骨頭，痛得眼前發(fā)黑，靈魂深處被白燁撕咬的劇痛也因?yàn)檫@突如其來的變故而暫時(shí)中斷。
身體被重重地摔在冰冷潮濕的泥地上，濺起一片泥漿。我蜷縮著，大口大口地喘息，貪婪地吞咽著帶著土腥味的空氣，每一次吸氣都像刀割一樣疼。月光毫無遮攔地灑在我身上，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只有深入骨髓的寒冷和劫后余生的劇烈顫抖。
“奶…奶奶……”我艱難地抬起頭，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帶著無法形容的驚恐和茫然。視線模糊地聚焦在幾步之外那個(gè)佝僂的身影上。
奶奶——或者說，那個(gè)半人半尸的存在——正背對(duì)著我，面朝著祠堂的方向。她那只枯瘦的手臂微微抬起，那只烏黑發(fā)亮、閃爍著金屬寒光、剛剛撕裂了棺蓋的利爪，直直指向祠堂緊閉的破口大門。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濃重尸氣與狂暴怒意的氣息，如同實(shí)質(zhì)的寒潮，以她為中心轟然爆發(fā)！周遭的空氣瞬間凝固、凍結(jié)，地面細(xì)小的碎石和枯葉無風(fēng)自動(dòng)，打著旋兒簌簄作響，發(fā)出細(xì)微的沙沙聲。
祠堂內(nèi)一片死寂。爺爺、父親、母親，仿佛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尸變和恐怖的力量震懾住了，沒有任何聲息傳出。
“白…崇…山！”那嘶啞、摩擦般的咆哮聲再次響起，每一個(gè)字都像從牙縫里硬擠出來的冰渣子，蘊(yùn)含著足以凍結(jié)靈魂的恨意，“老匹夫！敢…動(dòng)…我…孫…兒？！”
回應(yīng)她的，只有祠堂深處那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如同暴風(fēng)雨前的死寂。
奶奶——巫青樾——喉嚨里發(fā)出一串低沉渾濁、意義不明的咕嚕聲，如同受傷野獸最后的警告。她猛地轉(zhuǎn)過身，那張半人半尸的臉在月光下顯得更加猙獰可怖。她沒有再說話，那只尸爪再次探出，不容抗拒地抓住我沾滿泥污的胳膊，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我的骨頭。
“走！”嘶啞的命令只有一個(gè)字，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
沒有絲毫猶豫，甚至沒有再看那死寂的祠堂一眼，她拖著我，像拖著一件無足輕重的行李，踉踉蹌蹌卻又速度奇快地沖向祠堂后方那堵爬滿枯藤的高大院墻！那堵對(duì)于常人來說難以逾越的高墻，在她那只閃爍著烏金寒光的尸爪面前形同虛設(shè)。爪尖如同切豆腐般插入堅(jiān)硬的磚石縫隙，伴隨著令人牙酸的碎裂聲，紅磚崩裂！借力之下，她枯瘦的身體爆發(fā)出驚人的彈跳力，帶著我騰空而起，輕而易舉地翻越過去。
“噗通！”我們重重地落在院墻外更深的黑暗里。濃重的草木氣息和泥土的腥味撲面而來。沒有停留，沒有絲毫猶豫，奶奶那只冰冷堅(jiān)硬的尸爪死死鉗著我，拖著我，一頭扎進(jìn)了老宅后山那片茂密得如同鬼蜮的原始叢林。濕冷的霧氣瞬間包裹上來，參天古木扭曲的枝椏在頭頂交錯(cuò)，如同無數(shù)只鬼爪伸向慘淡的月光。腳下是厚厚的、腐爛的落葉層，踩上去悄無聲息，深一腳淺一腳，每一步都像踏在未知的深淵邊緣。
冰冷的山風(fēng)裹挾著濃重的濕氣和腐爛植物的味道，刀子般刮過臉頰。我被她拖著，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身體麻木得只剩下奔跑的本能。每一次腳掌陷入濕滑的腐葉，都讓我心驚膽戰(zhàn)?？謶窒裉俾粯永p繞著心臟，勒得我?guī)缀醮贿^氣。靈魂深處，被強(qiáng)行中斷吞噬的白燁，正發(fā)出無聲的、狂怒的咆哮，冰冷惡毒的意念如同毒蛇般再次纏繞上來，蠢蠢欲動(dòng)。
“奶奶…我們…去哪？”我喘息著，聲音在寂靜的林間顯得格外微弱，帶著劫后余生的茫然和深深的不安。
她沒有回答。那張半人半尸的臉在偶爾透下的慘淡月光中顯得異常僵硬，只有那只渾濁的死寂右眼，警惕地掃視著周圍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像在提防著什么無形的追蹤者。她的沉默比任何回答都更讓人心頭發(fā)寒，也讓我體內(nèi)那頭被驚擾的惡獸更加焦躁。
‘跑？老僵尸，你能跑到哪里去？’白燁陰冷的聲音在我腦海中響起，充滿了怨毒和嘲諷，‘老頭子不會(huì)放過你們！等我恢復(fù)過來…等我徹底掌控這力量…你們都得死！特別是你，廢物！下一次，我會(huì)讓你連慘叫都發(fā)不出來！’
他的威脅如同冰錐刺入骨髓。我咬緊牙關(guān)，將所有的恐懼和虛弱死死壓在心底，強(qiáng)迫自己跟上奶奶那看似踉蹌卻速度驚人的步伐。黑暗的叢林如同擇人而噬的巨口，而身后，是比這黑暗叢林更加恐怖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