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結束那晚,我把可樂潑在校草江嶼的白襯衫上。
他頂著那片褐色污漬問我:“你志愿填哪?”我以為這是學霸的嘲諷。沒想到第二天,
他帶著《霍亂時期的愛情》出現(xiàn)在我家破舊的書店?!敖钑ㄐ枰航饐??
押我這個人夠不夠?”此后十八天,他每天都有新花樣:凌晨三點帶我看海,
翻墻進鎖門的游樂園,在臺風天騎摩托穿越半個城市……填志愿截止那夜暴雨傾盆,
他渾身濕透敲開我的窗:“我報了加州理工,你的城市……有海嗎?
”---高考最后一科結束的鈴聲,尖銳得像是某種解脫的宣告,
又像是撕裂某種長久包裹的沉悶。我隨著人潮擠出考場,空氣里漂浮著一種奇異的味道,
混雜著試卷的油墨氣、汗水蒸發(fā)后的微咸,還有一股難以言喻的、蟬蛻脫殼后的新鮮感。
壓在心頭的巨石轟然落下,留下空蕩蕩的輕飄和隨之而來的茫然眩暈。自由了?然后呢?
巨大的空白像考場外刺眼的陽光一樣兜頭罩下,讓人一時睜不開眼,也邁不動腿。
晚上的班級散伙飯定在學校后街那家油膩膩的“老地方”菜館。包間里擠滿了人,
空氣悶熱渾濁,彌漫著廉價啤酒的麥芽香、炒菜的油煙味和青春期特有的躁動氣息。
頭頂?shù)睦鲜降跎韧絼诘財噭又鵁崂?,發(fā)出嗡嗡的細吟。
劃拳聲、起哄聲、夾雜著故作豪邁實則帶著哭腔的歌聲,像潮水一樣拍打著墻壁。
我縮在角落一張吱呀作響的塑料凳上,像往常一樣努力扮演一個合格的背景板。
手指無意識地摳著桌角翹起的劣質木皮,視線卻像被磁石吸引,
總是不由自主地飄向那個中心。江嶼。他坐在人群最核心的那桌,一件簡單的純白棉質襯衫,
在昏暗的燈光下,竟像自帶柔光濾鏡。他微微側著頭,聽旁邊的人說話,
嘴角噙著一絲恰到好處的笑意,不深不淺,像夏夜水面掠過的一縷風。
修長的手指隨意搭在倒?jié)M啤酒的玻璃杯壁上,杯壁凝結的水珠緩慢滑落,
洇濕了他指尖下的一小塊桌面。喧鬧似乎在他周圍形成了一道無形的屏障,他置身其中,
又仿佛游離其外,那份從容的清俊,像一幅精心裁剪下來的畫,
格格不入地鑲嵌在這片狼藉的背景里。不知誰起哄,非要玩“真心話大冒險”。
一只空啤酒瓶在油膩的轉盤上骨碌碌旋轉,瓶口像命運的手指,最終,
毫無懸念地指向了江嶼?!巴叟丁?!”哄笑和口哨聲幾乎掀翻屋頂?!敖瓗Z!選一個!
真心話還是大冒險?”江嶼臉上那點清淺的笑意似乎深了一分,帶著點無奈的縱容。他抬眼,
目光在喧鬧的人群里隨意掃過。那一瞬間,
我感覺他的視線似乎在我這個角落停頓了極其短暫的一剎,短得像幻覺。
心臟毫無預兆地猛撞了一下胸腔?!按竺半U吧?!彼穆曇舨桓?,卻清晰地壓過了嘈雜。
“好!”提議的男生興奮地一拍桌子,“看見沒!那邊角落!林晚同學!對,就是你!林晚!
”他直直地指向我,所有人的目光像聚光燈一樣“唰”地打過來。我腦子嗡的一聲,
瞬間空白。手里的冰鎮(zhèn)可樂罐子沁出冰冷的水珠,順著指縫滑下,刺得皮膚一激靈。
血液似乎全部涌上了臉頰,燙得嚇人?!叭蝿?!”那男生大聲宣布,
帶著看熱鬧不嫌事大的促狹,“江嶼!過去!把林晚手里的可樂,喂給她喝一口!要親手喂!
姿勢要帥!”起哄聲浪瞬間達到了頂點,幾乎要把屋頂掀翻。我像被釘在了塑料凳上,
全身僵硬,手腳冰涼,只有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震得耳膜嗡嗡作響。
視線里的一切都模糊了,只剩下那個穿著白襯衫的身影,在喧鬧和晃動的人影中,
一步步朝我走來。他很高,一步步走近,帶著一種不容忽視的壓迫感,
頭頂昏暗的光線被他擋去大半,在我面前投下一小片陰影??諝饫飳儆谒母蓛魵庀ⅲ?/p>
混合著一點點啤酒的微醺,瞬間壓過了周遭所有的油膩和渾濁。
我甚至能看清他襯衫領口下微微凸起的喉結線條。他停在我面前,微微俯下身。
距離近得我能看清他濃密眼睫下那雙眼睛的顏色,一種很深的琥珀色,像某種名貴的寶石,
沉靜得看不出情緒。他伸出手,動作很自然,甚至帶著點理所當然的意味,
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輕輕包裹住我緊攥著可樂罐的右手。他的手很涼,帶著可樂罐壁的濕氣。
我的手指像是被燙到一樣,猛地一顫,下意識地想要抽回,
卻被他穩(wěn)穩(wěn)地、帶著點不容置疑的力道握住了?!皠e緊張?!彼穆曇艉艿?,
只有我們兩人能聽見,像羽毛輕輕掃過耳膜。罐口被他的手指引導著,緩緩湊近我的嘴唇。
冰涼的金屬觸感貼上唇瓣,帶著氣泡破裂的細微聲響。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只剩下他手指微涼的觸感和近在咫尺的、屬于他的氣息??蓸繁鶝鎏鹉伒囊后w涌入口腔,
氣泡在舌尖炸開,帶來一陣微弱的刺痛。我被動地吞咽著,視線完全被他俯視的目光鎖住,
動彈不得。周圍那些瘋狂的叫好聲、口哨聲,都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
變得遙遠而模糊。就在我咽下最后一口可樂,以為這場荒唐的酷刑即將結束時,
握著我手腕的那只手,力道忽然松開了。不,不是松開。是猛地一滑!完全失去支撐的我,
手腕一軟,手里剩下的小半罐可樂,像被賦予了生命般,掙脫了我的掌控,
帶著一股絕望的沖力,劃出一道褐色的、帶著無數(shù)細小氣泡的弧線,
精準無比地——潑灑在了江嶼胸前那片純白的襯衫上。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按下了暫停鍵。
深褐色的液體迅速在他潔白的襯衫上蔓延開來,
邊緣還掛著一圈細密的、滋滋作響的碳酸泡沫。一滴深色的可樂液體,順著襯衫的褶皺,
慢悠悠地滑落,最后懸在他皮帶扣上方,搖搖欲墜。死寂。
剛才還震耳欲聾的喧鬧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瞬間掐斷了喉嚨。整個包間落針可聞,
只剩下老吊扇還在頭頂不知疲倦地嗡嗡旋轉。無數(shù)道目光像淬了冰的針,
密密麻麻地扎在我身上,帶著震驚、憐憫,更多的是看好戲的幸災樂禍。
我甚至能聽到自己血液沖向大腦的轟鳴聲。完了。世界末日也不過如此。
我的臉燒得能煎熟雞蛋,恨不得立刻挖個地洞鉆進去,或者被那道從天而降的可樂直接淹死。
喉嚨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發(fā)不出任何聲音,連道歉都卡在喉嚨里,
變成無意義的嗬嗬聲。我死死盯著那片迅速擴大的、觸目驚心的污漬,
感覺自己的靈魂也跟著那滴可樂一起滑落深淵。視線模糊一片,
巨大的羞恥感幾乎要將我碾碎。就在我絕望地以為他會拂袖而去,
或者至少露出嫌惡表情的時候,頭頂卻傳來一聲極輕的、幾不可聞的嘆息。不是憤怒,
也不是厭惡。那嘆息里,似乎混雜著一絲……無奈?或者別的什么我無法分辨的情緒。
我像生銹的機器人,極其僵硬地、一點點抬起沉重的頭。江嶼臉上的表情很平靜。
沒有預想中的慍怒,甚至沒有一絲波瀾。他只是微微低著頭,專注地看著自己胸前那片狼藉,
修長的手指隨意地、甚至有些漫不經心地捻了一下濕透的布料。然后,他抬起了眼。
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平靜地看向我,穿過我?guī)缀跻罎⒌男邜u和慌亂。他的眼神很深,
像沉靜的湖,倒映著我此刻狼狽不堪的影子。在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靜中,他開口了。
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凝固的空氣,落在我的耳膜上,
帶著一種奇異的、不容置疑的平靜?!傲滞?,”他準確地叫出了我的名字,
語氣平淡得像在討論天氣,“你志愿打算填哪里?”嗡——我的大腦徹底死機。
可樂污漬還在他雪白的襯衫上囂張地蔓延著,周圍是凝固的空氣和無數(shù)道灼人的視線。
他問我什么?志愿?填哪里?這算什么?
在全校最矚目的校草被我當眾潑了一身可樂的社死現(xiàn)場,他居然問我高考志愿?!
這是學霸對學渣居高臨下的終極嘲諷嗎?還是某種我無法理解的、更高級別的羞辱方式?
臉頰上的熱度“騰”地一下再次飆升,血液瘋狂地涌上頭頂,燒得我眼前陣陣發(fā)黑。
羞恥、憤怒、茫然……無數(shù)種情緒像亂麻一樣絞在一起,幾乎要把我的理智撕碎。
我張了張嘴,喉嚨卻像被砂紙磨過,干澀得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只能徒勞地發(fā)出一個破碎的氣音。他還在看著我,平靜地等待著,
仿佛剛才那場災難性的意外和他胸前的“地圖”從未存在過。那眼神,平靜得近乎殘忍。
巨大的難堪終于沖垮了最后一絲理智的堤壩。我猛地低下頭,
避開他那雙讓人無所遁形的眼睛,像一只被逼到絕境的小獸,
用盡全身力氣推開身后沉重的塑料凳。凳子腿刮擦著油膩的水泥地面,發(fā)出刺耳的噪音。
在所有人驚愕或嘲弄的目光聚焦下,我甚至不敢再看那片刺目的污漬一眼,轉身,
跌跌撞撞地沖出包間悶熱渾濁的空氣,一頭扎進外面濕熱的夜色里。高考結束后的日子,
并未如想象中鋪展開金色的自由。它更像一片被烈日曬蔫了的葉子,
軟塌塌地懸在世間的枝頭,無風也無波瀾。家里的“墨韻書屋”蜷縮在老城區(qū)的巷子深處,
門臉窄小,招牌上的字跡早已被歲月和雨水沖刷得模糊不清。
推開那扇沉重的、漆皮剝落的木門,
一股陳年紙張、油墨和干燥灰塵混合的、略帶苦澀的獨特氣味便撲面而來,沉重而熟悉。
一排排舊書架沉默矗立,像飽經滄桑的老兵,書脊上積著薄灰,顏色褪得模糊不清。
光線透過高處那扇蒙塵的小窗斜斜地照進來,無數(shù)塵埃在光柱里無聲地翻滾、沉浮。
我趴在柜臺后面那張同樣老舊、桌面布滿劃痕的木桌上,下巴抵著冰涼的木頭紋理。
頭頂?shù)睦鲜降跎扔袣鉄o力地轉動著,發(fā)出“吱呀——吱呀——”的呻吟,
攪動的氣流裹挾著書頁的陳舊氣息,拂過臉頰,卻帶不來多少清涼。
志愿填報手冊攤開在面前,密密麻麻的院校和專業(yè)名稱像無數(shù)只黑色的螞蟻,
在紙面上爬來爬去,看得人頭暈眼花?!巴硗?,發(fā)什么呆呢?”媽媽的聲音從里間傳來,
伴隨著整理書頁的沙沙聲,“志愿想好沒?別拖到最后一天。”“知道了,媽。
”我悶悶地應了一聲,手指煩躁地劃過紙頁。未來像書架深處那些蒙塵的舊書,厚重、模糊,
讓人望而生畏。
那晚菜館里社死的畫面、江嶼平靜的眼神、那片刺目的可樂污漬……像頑固的幻燈片,
時不時在腦海里閃回,帶來一陣陣遲來的、火燒火燎的羞恥。
“吱嘎——”門口懸掛的銅鈴發(fā)出一聲喑啞的輕響,有人推門進來了。我懶懶地抬起頭,
視線習慣性地投向門口的光影里。下一秒,我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門口的光影里,
站著江嶼。他換了一件淺灰色的T恤,質地柔軟,勾勒出少年人清瘦流暢的肩線。
下午的陽光穿過門框,在他身后拉出一道長長的影子,直直地投進書店幽暗的深處。
他手里拿著一個紙袋,姿態(tài)隨意,仿佛只是路過。他的目光越過一排排沉默的書架,
精準地落在我臉上。依舊是那種平靜的、看不出情緒的眼神,像沉靜的湖面。
我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柜臺后面,連呼吸都忘了。大腦一片空白,
只剩下尖銳的警報聲:他怎么找到這里的?他來干什么?報仇?算賬?把可樂潑回來?
江嶼的視線在我臉上停留了兩秒,然后自然地移開,掃過書店里略顯擁擠逼仄的空間。
他邁開步子,徑直朝我走來。腳步踩在木地板上,發(fā)出輕微的嘎吱聲,
在這過分安靜的書店里,一下下敲在我緊繃的神經上。他走到柜臺前,
距離近得我能看清他T恤領口處干凈的鎖骨線條,
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像是洗衣液殘留的干凈皂角味,混合著外面陽光的氣息。
這味道奇異地中和了書店里沉悶的舊紙味?!傲滞?。”他開口,聲音不高,語調平穩(wěn),
像在確認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事實。我喉嚨發(fā)緊,像塞了一團棉花,
只能發(fā)出一個短促的、干澀的單音:“……啊?”他像是沒注意到我的僵硬,目光越過我,
落在柜臺后面墻壁上貼著的一張泛黃的、手寫的“借閱須知”上。他抬起手,
修長的食指輕輕點了點其中一條,指尖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干凈?!敖钑ㄐ枰航饐幔?/p>
”他問,目光重新落回我臉上,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在書店的幽暗里顯得格外深,
像蘊著某種我看不懂的光?!斑馈?,要的?!蔽业穆曇舾砂桶偷模?/p>
帶著自己都嫌棄的顫抖,“押……押二十塊,或者學生證也行?!苯瓗Z聽完,輕輕點了點頭。
他沒有去掏錢包,也沒有拿學生證。他只是看著我,嘴角似乎極其細微地向上彎了一下,
那弧度淺得幾乎看不見,卻像投入湖心的一顆小石子,在他平靜的眼波里漾開一圈漣漪。
他微微向前傾身,手肘隨意地撐在柜臺的玻璃臺面上,隔著薄薄的灰塵,拉近了我們的距離。
他的目光鎖住我,帶著一種奇異的專注和……某種近乎玩笑的認真。“押我這個人,
”他開口,聲音低沉而清晰,每一個字都敲在我的耳膜上,“夠不夠?”時間凝固了。
頭頂?shù)跎取爸ㄑ健钡纳胍鳎镩g媽媽整理書頁的沙沙聲,
窗外巷子里模糊的市井喧囂……所有的聲音都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扭曲,然后徹底消失。
世界安靜得只剩下我胸腔里那顆瘋狂擂動的心臟,咚咚咚,震耳欲聾。押……押他這個人?
什么意思?是我理解的那個意思嗎?還是學霸特有的、我無法理解的幽默方式?
臉頰不受控制地迅速升溫,耳根燙得嚇人。我像被點了穴,直愣愣地看著他近在咫尺的臉,
看著他眼中那點若有似無、卻足以燎原的笑意,大腦徹底宕機,一片空白。
就在我懷疑自己下一秒就要因為缺氧而暈倒時,江嶼卻若無其事地直起身,
仿佛剛才那句石破天驚的話只是隨口一問。
他把手里那個印著某品牌Logo的紙袋輕輕放在柜臺上,推到我面前?!百r你的。
”他語氣輕松,仿佛在談論天氣?!鞍??”我依舊處于當機狀態(tài),
茫然地看著那個看起來價值不菲的紙袋?!翱蓸贰!彼院喴赓W地補充,
下巴朝紙袋的方向揚了揚,“新的?!蔽疫@才遲鈍地反應過來。紙袋里,
靜靜躺著幾罐嶄新的、包裝完好的可樂,鋁罐在昏暗的光線下反射著冰冷的微光。
賠我的可樂?為了我潑在他身上的那罐?這邏輯……好像哪里不對?“還有,
”他像是沒看到我臉上的呆滯,目光再次投向那排排書架,帶著一種天然的熟稔,
“我想借本書?!薄芭丁叮『?!”我終于找回一點自己的聲音,雖然干澀得像砂紙摩擦,
“什…什么書?”江嶼的目光在書架上逡巡片刻,最終定格在一個方向。
他抬手指了指書架高處一本深藍色硬殼封面的書?!澳潜?,《霍亂時期的愛情》。
”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本馬爾克斯的經典之作,硬殼封面已經磨損得露出了底色,
書脊上的燙金字也黯淡了,夾在一排同樣飽經風霜的舊書中間,像一位沉默的老者。
它放在書架最上層,需要踩凳子才能夠到?!澳潜尽悬c高?!蔽倚÷曊f,
下意識地看向柜臺旁邊那個矮矮的、不太穩(wěn)當?shù)哪灸_凳?!皼]關系?!苯瓗Z說著,
已經自然地繞過柜臺。他的動作很輕,帶著一種理所當然的隨意。他走到書架前,
抬頭看了看那本書的位置,沒有去碰那個腳凳,只是微微踮起腳尖,伸長手臂。
他的動作舒展而利落。淺灰色的T恤隨著他抬臂的動作向上縮起一小截,
露出一截勁瘦的腰線,在幽暗的光線下,皮膚透著一種溫潤的光澤。
他的指尖輕易地夠到了那本深藍色的書脊,將它從擁擠的書列中抽了出來。
書頁間積累的細小塵埃在光柱里紛紛揚揚地散開。他拿著書,轉身走回柜臺。
那本厚重的舊書在他修長干凈的手指間,似乎也變得不那么沉重了。“給。
”他把書放在柜臺上,推到我面前,然后拉開柜臺側面那個供店員出入的活動小門板,
很自然地走了進來。狹小的空間因為他高大的身形瞬間顯得更加局促。
他身上干凈的皂角味和陽光的氣息,霸道地侵占了這方彌漫著舊書氣味的小天地。
我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脊背抵到了后面冰冷的書架上。心跳依舊快得不像話,
臉頰的溫度也沒有絲毫減退的跡象。他站在我面前,距離近得我能看清他眼睫的弧度。
“借…借書卡…”我手忙腳亂地去翻抽屜里那疊同樣泛黃的硬紙卡片,
指尖因為緊張而微微顫抖。“不急?!彼粗一艁y的樣子,
聲音里似乎帶上了一絲極淡的笑意。他微微俯身,手肘再次撐在柜臺上,
目光落在我攤開的志愿填報手冊上,
密密麻麻的院校名字上被我無意識地畫了好幾個圈圈叉叉?!斑€沒想好?”他問,
語氣平常得像在討論一道習題。“嗯…”我含糊地應著,
手指下意識地摳著志愿手冊粗糙的紙頁邊緣?!跋肴ズ_厗??”他忽然問,
話題跳躍得讓人猝不及防?!鞍??”我再次愣住,抬起頭看他。江嶼的目光從手冊上移開,
看向我。書店里光線昏暗,他的眼睛卻顯得很亮,像沉在深潭里的星星。他沒有等我回答,
只是自顧自地說了下去,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蠱惑人心的力量。
“凌晨三點的大海,見過嗎?”“沒有星星,沒有月亮,只有無邊無際的黑。海水是墨色的,
涌過來的時候,聲音像無數(shù)人在低語,又像大地的心跳?!彼拿枋龊唵危?/p>
卻像在我眼前展開了一幅流動的、帶著咸腥氣息的畫卷。那是我從未想象過的景象。
我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被那畫面攫住了心神?!俺彼讼氯サ臅r候,”他繼續(xù)說著,
聲音低沉而平緩,像在講一個古老的秘密,“沙灘上會留下很多東西。
被沖上岸的、奇形怪狀的漂流木,破碎的貝殼,還有……偶爾會有很小的、擱淺的藍色水母。
”藍色水母?我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一股強烈到無法抑制的渴望,
毫無征兆地從心底最深處涌了上來,瞬間淹沒了剛才所有的羞怯和緊張。我想看!
想去看那片墨色的海!想聽那大地的心跳!想找到發(fā)光的、擱淺的小水母!
這個念頭如此清晰,如此強烈,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漣漪瞬間擴散到四肢百骸。
它來得如此迅猛,以至于我?guī)缀趺摽诙觯骸跋?!”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
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急切和渴望。江嶼看著我,那雙琥珀色的眼睛深處,
似乎有什么東西亮了一下,像投入火種,瞬間點燃了小小的火焰。他嘴角的弧度加深了,
不再是之前那若有似無的淺笑,而是一個清晰的、帶著少年人明朗氣息的笑容,
像驟然穿透云層的陽光,晃得人有些睜不開眼?!昂??!彼麘?,干脆利落,
仿佛一切早已注定。他拿起柜臺上那本《霍亂時期的愛情》,
指尖在深藍色的硬殼封面上輕輕敲了敲,發(fā)出篤篤的輕響。“這本書,”他看著我,
笑容依舊明亮,“就當押金了?!绷璩績牲c四十分,手機屏幕在黑暗中突兀地亮起,
幽藍的光刺得眼睛生疼。一條新信息,來自一個陌生的本地號碼,
只有簡潔的兩個字和一個符號:“下樓。(^~^)”心臟像是被那小小的符號猛地攥緊,
又驟然松開,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起來。是他。一定是江嶼。
那個“押金”的笑容和那句“凌晨三點的大?!彼查g沖散了所有的睡意。我像做賊一樣,
屏住呼吸,赤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摸索著套上最簡單的T恤和牛仔褲。
老舊的木樓梯在腳下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每一聲都讓我心驚肉跳,生怕驚醒沉睡中的父母。
推開書店后門老舊的小木門時,帶著咸腥氣的夜風猛地灌了進來,
吹得我裸露的胳膊起了一層細小的疙瘩。巷子里一片死寂,
只有遠處一盞昏黃的路燈投下模糊的光暈。江嶼就站在那圈光暈的邊緣,背對著我。
他騎在一輛線條流暢、看起來很酷的黑色摩托車上,一條長腿隨意地支在地上。
他穿著一件黑色的薄外套,拉鏈拉到下巴,身形在夜色里顯得挺拔而利落。聽到腳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