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真正砸下來的。豆大的雨點兇狠地撞在車窗玻璃上，
又瞬間被刮得支離破碎的雨刷掃開，視野里一片混沌的水簾，
只能勉強辨認出道路兩旁張牙舞爪的枯樹輪廓。車里彌漫著一股濕冷的泥土腥氣，
混雜著老式皮革座椅散發(fā)出的、難以形容的陳舊味道。姜晚把臉貼在冰冷的車窗上，
指尖無意識地在蒙著水汽的玻璃上劃拉著。她試圖描繪一個柔和的弧度，
一個想象中的雕塑輪廓，但指尖留下的痕跡轉(zhuǎn)瞬就被新的水霧覆蓋，徒留一片模糊。靈感，
那個虛無縹緲的東西，像被這鋪天蓋地的暴雨徹底澆熄了，只剩下心底一片灰燼般的荒蕪。
“姑娘，到了?！彼緳C沙啞的聲音打斷了她徒勞的涂抹，帶著濃重口音，“就前頭那破廠子。
這鬼天氣……你確定是這兒？”姜晚抬起頭。透過迷蒙的雨幕，
一座龐大而沉默的輪廓撞入眼簾。那是城郊廢棄多年的機械廠，
像一頭被時間遺忘的鋼鐵巨獸，匍匐在昏暗的天光下。巨大的煙囪指向鉛灰色的天空，
沉默得如同墓碑。廠區(qū)圍墻早已傾頹，紅磚裸露，爬滿了深綠色的藤蔓，
在風雨中無力地搖曳。鐵門歪斜著，銹跡斑斑，像一張豁了牙的嘴，無聲地敞開著，
吞噬著外面的一切?！班牛沁@兒?！苯淼穆曇艉茌p，幾乎被雨聲淹沒。她付了錢，
推開車門，冰冷的雨水瞬間劈頭蓋臉地砸來，刺骨的寒意讓她猛地瑟縮了一下。
她費力地從后座拖出自己的行李箱，箱輪在泥濘的地面上發(fā)出艱難的“咕?！甭?。
行李箱不大，但里面塞滿了沉重的雕塑工具和幾件換洗衣物。她咬著牙，
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泥水，朝著那片巨大、沉默而荒涼的鋼鐵叢林走去。
雨水順著她的發(fā)梢流進脖頸，冰得她打了個寒噤?？諝饫锸菨庵氐蔫F銹味、陳年的機油味，
還有一種深植于廢棄之地的、難以言喻的腐朽氣息，絲絲縷縷，鉆進鼻腔，
沉甸甸地壓在肺葉上。她需要這個。需要這片被遺棄的、棱角分明的硬朗，
需要這冰冷鋼鐵的骨架，需要這銹跡斑駁的肌理，
來刺破她創(chuàng)作世界里那層揮之不去的、令人窒息的柔膩泡沫。
按照手機里那份語焉不詳?shù)淖赓U信息，
的“工作室”——一個位于舊廠房二樓的、據(jù)說有巨大空間的房間——入口應(yīng)該在廠區(qū)深處。
繞過幾座堆滿廢棄零件的料場，銹蝕的廢鐵在雨水的沖刷下呈現(xiàn)出一種暗沉猙獰的光澤。
雨點打在巨大的鐵皮屋頂上，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轟鳴，仿佛整個空間都在震動。終于，
一棟相對獨立的三層廠房出現(xiàn)在眼前。底層是開闊的空間，沒有大門，黑洞洞地敞開著，
隱約可見里面堆疊著一些更大型的機器輪廓，像沉睡的巨獸。
側(cè)面有一道銹跡斑斑的、窄窄的露天鐵梯，盤旋著向上延伸，通向二樓。她的目的地。
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混合著鐵銹味灌滿胸腔。姜晚抓住同樣濕滑冰冷的鐵梯扶手，
開始往上爬。高跟鞋踩在鏤空的鐵梯上，發(fā)出空洞而危險的“哐啷”聲，
每一次落腳都讓她心懸一線。雨水順著梯子的縫隙滴落，
在她深灰色的羊毛大衣上暈開更深的水漬。二樓入口是一扇厚重的、漆皮剝落的鐵門，
虛掩著。她放下行李箱，用力推開。門軸發(fā)出刺耳的、令人牙酸的“嘎吱”聲，
在空曠的廠房里異常刺耳。一股更濃烈、更復(fù)雜的氣味撲面而來，幾乎讓她窒息。
濃重的機油味、揮之不去的鐵銹腥氣、灰塵的氣息、還有……一股若有若無的酒氣？
像是高度劣質(zhì)白酒特有的那種辛辣沖鼻的味道。光線極其昏暗，
只有高處幾扇積滿厚厚污垢的破窗透進些微天光，勉強勾勒出室內(nèi)的輪廓。空間確實巨大，
但與她想象的“工作室”相去甚遠。
地上散落著各種廢棄的金屬零件、扭曲的線纜、破碎的木板，一片狼藉?？繅Φ牡胤?，
似乎堆放著一些用防雨布半蓋著的、形狀模糊的機器，像蟄伏的陰影。就在這片混亂的中央，
一個人影突兀地闖入了她的視線。他背對著門口，坐在一個翻倒的巨大木線軸子上。
上身只穿了件洗得發(fā)白、沾滿深色污漬的工字背心，勾勒出寬闊而緊實的肩背線條，
以及手臂上虬結(jié)的肌肉。深藍色的工裝褲褲腿卷起，沾滿油污。腳邊，
倒著一個透明的塑料酒瓶，里面的液體只剩小半瓶，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渾濁的光。
空氣里那股濃烈的酒氣，源頭顯然在此。他微微垂著頭，似乎醉得不輕，
一只手肘撐在膝蓋上，另一只手里，無意識地捻著一小截廢棄的銅線?；璋抵?，
他指關(guān)節(jié)凸起，手背上沾著幾道凝固的、深褐色的油污。那背影，
帶著一種被生活打磨過的粗糲，一種沉甸甸的疲憊和……一種莫名熟悉的輪廓感。
姜晚的心臟毫無征兆地、劇烈地撞擊著胸腔。一種近乎荒謬的預(yù)感攫住了她，讓她無法呼吸，
無法移動。行李箱的輪子不小心碾過地上一個松動的螺母，發(fā)出一聲突兀的“咯噔”脆響。
那背影猛地一僵。捻著銅線的手指頓住。時間仿佛凝固了幾秒，
只有窗外越來越急的雨聲在咆哮。然后，他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宿醉未醒的遲鈍，
一點一點地轉(zhuǎn)過了頭。光線太暗，姜晚只能看清一個側(cè)臉的輪廓，硬朗的下頜線緊繃著，
上面覆蓋著一層青色的胡茬。接著，那雙眼睛在昏暗中抬了起來，看向門口的她。那眼神，
起初是混沌的，帶著濃重酒精浸染后的迷蒙和一絲被打擾的不耐。但僅僅是一瞬間，
那層迷霧被某種極其銳利的東西驟然刺破。那目光像冰冷的探針，又像淬了火的鋼針，
精準無比地釘在了姜晚臉上?；煦缢查g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震驚、難以置信，
以及一種迅速凍結(jié)起來的、比這廠房里的鋼鐵還要冰冷的……嘲弄。他看清了。完完全全，
清清楚楚。姜晚只覺得渾身的血液都沖上了頭頂，又在下一秒被抽空，四肢冰涼。真的是他！
沈既野！那個名字像帶著電流，瞬間擊穿了她的意識。她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
腳跟撞在門框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寂靜。令人窒息的寂靜在兩人之間彌漫，
只有窗外暴雨如注的喧囂。沈既野就那么坐著，一動不動，眼神死死地鎖著她。
昏暗的光線里，他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扯動了一下。那不是笑，那弧度冰冷、鋒利，
帶著一種能將人刺穿的譏誚?！昂恰币宦暥檀俚?、仿佛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氣音。
他微微歪了歪頭，目光像冰冷的探照燈，將她從頭到腳，連同她腳邊那個格格不入的行李箱，
都掃視了一遍。那眼神里，沒有久別重逢的絲毫暖意，
只有一種赤裸裸的、毫不掩飾的審視和……羞辱。他的聲音終于響起，低沉，沙啞，
帶著宿醉的粗糲，每一個字都像是裹著冰渣子，清晰地砸在姜晚耳膜上：“姜大小姐？
”尾音刻意地拖長，帶著一種夸張的、令人難堪的驚奇?！斑@是……”他頓了一下，
視線再次掃過她沾滿泥水的裙擺和高跟鞋，掃過這滿地狼藉的破敗空間，
嘴角那抹譏誚的弧度加深，最終定格在她蒼白的臉上?！懊月返截毭窨吡?？
”冰冷的嘲諷如同淬毒的匕首，精準地刺入姜晚的耳膜，
每一個字都帶著沈既野身上那股濃烈機油和劣質(zhì)酒精混合的氣息，嗆得她心肺生疼。
她臉上最后一絲血色也褪盡了，指尖死死掐進掌心，才勉強維持住站立的姿勢，
沒有在那雙淬了冰似的眼睛注視下狼狽后退?！拔摇彼D難地開口，聲音干澀得厲害，
“租了這里的二樓…做工作室?！?她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
視線落在他沾滿油污的工裝褲褲腳上?！肮ぷ魇?？”沈既野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
喉間滾出一聲沉悶的嗤笑。他隨手將指間捻著的銅線扔在地上，發(fā)出“?！钡囊宦暣囗?。
他撐著膝蓋，有些搖晃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昏暗中投下極具壓迫感的陰影，
瞬間籠罩了門口狹窄的空間。那股混合著汗味、機油味和酒氣的雄性氣息撲面而來，
帶著一種蠻橫的侵略性。他向前走了兩步，步伐帶著醉意的不穩(wěn)，
卻在距離她不足一米的地方停住。目光再次掃過她和她那個小小的行李箱，
如同打量一件誤入垃圾場的奢侈品?！芭丁！彼祥L了音調(diào)，恍然大悟般地點點頭，
眼神卻更加冰冷銳利，像碎玻璃，“搞藝術(shù)的，體驗生活？” 他刻意加重了最后四個字，
每一個音節(jié)都充滿了毫不掩飾的輕蔑，“跑到這老鼠窩里找靈感？”姜晚胸口劇烈起伏，
一股酸澀的怒意和難堪直沖眼眶。她猛地抬起頭，第一次真正對上他的視線。那雙眼睛，
曾經(jīng)是清澈的、帶著少年獨有的明亮和偶爾的羞澀，如今卻深不見底，像結(jié)了冰的寒潭，
只有刺骨的冷意和尖銳的嘲諷在表面浮動。她張了張嘴，想反駁，想告訴他不是他想的那樣，
但所有的話都堵在喉嚨里，被那冰冷的眼神凍得僵硬?！拔腋读俗饨??！弊罱K，
她只能擠出這四個字，聲音緊繃得如同拉滿的弓弦?！白饨?？
”沈既野像是聽到了更可笑的事情，嘴角的弧度扯得更開，露出一點白森森的牙齒，
在昏暗中閃著冷光。他忽然伸手指了指腳下這片狼藉的空間，“就這？” 他環(huán)顧四周，
目光掃過那些蒙塵的廢棄機器、散落的零件、墻角可疑的污漬，聲音陡然拔高，
帶著一種近乎惡意的嘲弄，“姜晚，你腦子是不是也跟你那些破泥巴一樣，進水了？！
”最后一句，如同驚雷，炸響在空曠的廠房里，甚至短暫地壓過了窗外的暴雨聲。
姜晚渾身一震，仿佛被狠狠抽了一耳光。強烈的屈辱感瞬間淹沒了她。她死死咬住下唇，
嘗到一絲鐵銹般的血腥味，才強忍著沒有讓眼淚掉下來。她不再看他，猛地彎腰，
一把抓住自己行李箱的拉桿，指甲幾乎要嵌進冰冷的金屬里。她需要一個地方，
一個能讓她立刻、馬上逃離這個窒息空間的地方。她拖著箱子，
幾乎是跌跌撞撞地繞過沈既野，朝著廠房深處，那片被巨大防雨布半蓋著的區(qū)域走去。
那里似乎堆著更多雜物，或許有角落可以暫時容身?！罢咀?。” 冰冷的聲音在身后響起，
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姜晚腳步一頓，卻沒有回頭?！皷|西放下。”沈既野的聲音更沉，
帶著一種被忽視的慍怒，“滾出去。”這三個字，像三把冰錐，狠狠扎進姜晚的背心。
滾出去。她看著眼前這片破敗、混亂、散發(fā)著腐朽氣息的空間，
看著那些在昏暗中如同怪獸骨架的廢棄機器，一股巨大的荒謬感和無力感攫住了她。
她能滾到哪里去？外面是傾盆暴雨，荒郊野外。她付了錢，卻連一個遮雨的角落都得不到？
委屈和憤怒終于沖破了理智的堤壩。她猛地轉(zhuǎn)過身，眼眶通紅，卻倔強地不讓淚水流下，
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fā)顫：“沈既野！我付了錢！這里現(xiàn)在是我的地方！該滾出去的是你！
”她幾乎是吼出來的，聲音在空曠的廠房里激起沉悶的回響，隨即又被更猛烈的雨聲吞噬。
沈既野明顯愣了一下，似乎沒料到她會這樣激烈地反抗。他看著她通紅的眼睛，
那里面燃燒著憤怒的火焰，還有一絲被逼到絕境的脆弱。
他臉上的譏諷和冰冷似乎凝固了一瞬，眼神深處飛快地掠過一絲極其復(fù)雜的情緒，
快得讓人無法捕捉。隨即，那層冰殼又迅速覆蓋上來，甚至比之前更厚、更冷硬。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毫無溫度的笑容，聲音反而平靜下來，
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寒意：“你的地方？”他不再看她，像是覺得跟她多待一秒都是浪費。
他轉(zhuǎn)過身，腳步有些虛浮地走向門口，經(jīng)過她身邊時，帶起一股混雜著酒氣的冷風。“行。
”他停在門口，背對著她，高大的身影堵住了唯一的光源，聲音冰冷地砸過來，“隨便你。
愛待哪兒待哪兒?！闭f完，他頭也不回，大步跨出了鐵門。
沉重的腳步聲伴隨著鐵梯被踩踏的“哐當哐當”聲，迅速遠去，
消失在樓下震耳欲聾的暴雨聲中。偌大的二樓空間，只剩下姜晚一個人。
她緊繃的身體驟然松懈下來，脫力般靠在冰冷的、滿是灰塵的墻壁上，大口喘著氣。
眼淚終于不受控制地洶涌而出，混合著臉上的雨水，無聲地滑落。巨大的委屈、難堪、憤怒，
還有那猝不及防的重逢帶來的、海嘯般的沖擊，幾乎要將她淹沒。她拖著沉重的行李箱，
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廠房深處那片被巨大防雨布半蓋著的區(qū)域。
空氣里那股機油、鐵銹和灰塵的味道更濃了。她掀開厚重、布滿污漬的帆布一角，
里面堆疊著更多廢棄的機床部件，角落里散落著一些沾滿油泥的麻袋和破木板。
唯一的“空地”，是靠近一扇破窗戶的下方，那里相對干燥一些，
地上鋪著幾塊不知從哪張破桌子上拆下來的、厚實的木板，勉強算個“床”的雛形。
姜晚把箱子靠在布滿銹跡的冰冷機器旁，頹然地在木板上坐下。
冰冷的觸感瞬間穿透單薄的裙料，激得她一個哆嗦。她蜷起腿，雙臂緊緊抱住膝蓋，
試圖汲取一點微不足道的暖意。窗外，雨勢絲毫沒有減弱的跡象，反而更加狂暴，
密集的雨點砸在巨大的鐵皮屋頂上，發(fā)出震耳欲聾、永無止境的轟鳴，
仿佛整個世界都在崩塌。這聲音瘋狂地撞擊著她的耳膜，鉆進大腦深處，讓她頭痛欲裂，
神經(jīng)被拉扯到極限。黑暗，寒冷，孤獨，還有沈既野那雙冰冷譏誚的眼睛，如同附骨之蛆，
在她腦海里反復(fù)閃現(xiàn)。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幾分鐘，也許是幾個小時。她迷迷糊糊，
意識在冰冷的疲憊和巨大的精神沖擊下變得恍惚。
就在她幾乎要被這無邊的噪音和寒冷吞噬時，樓下隱約傳來了動靜。是腳步聲。很沉，
帶著一種不耐煩的急躁，踩在鐵梯上，發(fā)出“哐！哐！哐！”的巨響，一聲比一聲近，
一聲比一聲重，粗暴地撕裂了雨聲的帷幕，直逼二樓。姜晚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渾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她驚恐地睜大眼睛，死死盯著那扇虛掩的鐵門。是沈既野？
他又回來了？他要做什么？趕她走？還是……“哐當！”鐵門被一股大力粗暴地推開，
狠狠撞在墻壁上，發(fā)出一聲令人心悸的巨響。沈既野高大的身影堵在門口，渾身濕透。
雨水順著他凌亂的黑發(fā)往下淌，滑過他緊繃的下頜線，滴落在沾滿泥水和機油的前襟。
他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顯然剛才在暴雨中疾行。他手里似乎抓著什么東西，
黑暗中看不太清。他凌厲的目光如同探照燈，瞬間掃過整個狼藉的空間，最后，
精準地釘在角落蜷縮著的姜晚身上。姜晚嚇得往后猛地一縮，
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機器外殼上，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痛楚讓她倒吸一口冷氣，
更加驚恐地看著他。沈既野的目光在她撞到的位置停留了一瞬，隨即移開，眉頭死死擰緊，
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種風雨欲來的壓抑。他大步走進來，帶著一身濕冷的寒氣，
徑直走向姜晚。姜晚的心臟瘋狂擂鼓，幾乎要破膛而出。她下意識地想往更深的陰影里縮。
然而，沈既野并沒有走向她。他在離她幾步遠的地方停住，
手臂猛地一揚——一件東西帶著一股濃烈的、屬于他的汗味和機油味，
劈頭蓋臉地砸在了姜晚頭上，蒙住了她的視線。是一件深色的、厚重的男式工裝外套。
布料粗糙，濕漉漉、沉甸甸地蓋在她頭上，還帶著室外暴雨的冰冷氣息，
以及一種……屬于沈既野的、難以形容的、帶著侵略性的體溫余韻。姜晚僵住了，
大腦一片空白。“穿上?！?冰冷、短促、不容置疑的命令，從頭頂砸下來，
帶著濃重的、毫不掩飾的煩躁。還沒等姜晚從那件帶著他體溫和氣味的外套沖擊中回過神，
沈既野已經(jīng)幾步跨到房間的另一頭。那里堆著幾個破舊的木箱和一些廢棄的金屬零件。
他動作粗暴地一腳踹開擋路的空油桶，發(fā)出刺耳的“哐啷”聲，然后彎腰，
從一堆雜物下面拖出一個看起來相對完整的、銹跡斑斑的舊鐵皮桶。接著，他轉(zhuǎn)身，
大步走向墻角一堆廢棄的木板和破桌椅殘骸。他像一頭被激怒的困獸，
動作迅疾而帶著一股發(fā)泄般的狠勁。他抽出幾根相對粗直的木板，用腳踩住，
雙手抓住兩端猛地一折，“咔嚓”一聲脆響，木板應(yīng)聲而斷。他毫不停歇，
又抓起另一根更粗的桌腿，膝蓋猛地向上一頂，“砰”的一聲悶響，木屑紛飛。
整個過程粗暴、高效，帶著一種原始的破壞力，在震耳欲聾的雨聲中顯得格外驚心動魄。
姜晚呆呆地看著，甚至忘了扯下頭上的外套。她看到他結(jié)實的手臂肌肉賁張，
青筋在濕透的背心下隱隱浮現(xiàn)。汗水混著雨水，順著他線條冷硬的下頜不斷滴落。
他緊抿著唇，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種近乎兇狠的專注。很快，
他懷里抱著一大捧長短不一的木料，走回那個鐵皮桶旁邊。他蹲下身，
把木料一股腦塞進桶里，
又從旁邊一個臟兮兮的帆布袋里抓出一把似乎是用來引火的、沾著油污的棉紗碎屑，
胡亂地塞在木料下面。然后，他伸手在濕透的工裝褲口袋里摸索了幾下，
掏出一個廉價的塑料打火機。他嘗試點燃，但手指濕滑，打了好幾次，
只濺出幾顆微弱的火星，瞬間被濕冷的空氣吞沒。“操！
” 一聲壓抑的、極度暴躁的低吼從他齒縫里迸出。他猛地甩了甩打火機上的水，
又用力在褲子上蹭了蹭手，再次嘗試。
“嚓…嚓…嚓…”打火石摩擦的聲音在雨聲的間隙里格外清晰，帶著一種令人焦灼的徒勞。
終于，“噗”的一聲，一小簇微弱的橘黃色火苗跳躍起來，在昏暗中顯得異常珍貴。
沈既野迅速將它湊近桶里沾了油的棉紗?！班屠病被鹧婷偷馗Z起，
貪婪地舔舐著干燥的棉紗，迅速蔓延到下面的木料上。
橘紅色的火光照亮了沈既野沾滿雨水的側(cè)臉，映出他緊抿的唇線和緊繃的下頜?；鸸馓S，
在他深不見底的眸子里投下明明滅滅的光影。
一股混合著木頭燃燒和機油揮發(fā)的、并不好聞的暖意，
開始在這冰冷潮濕的空間里艱難地彌漫開來。做完這一切，沈既野才直起身，
長長地、帶著一種巨大疲憊感地呼出一口氣，白色的霧氣在寒冷的空氣中迅速消散。
他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和汗水，這才轉(zhuǎn)過頭，目光再次投向角落里的姜晚。她依舊僵坐著，
頭上還滑稽地頂著他那件濕透的工裝外套，只露出一雙因為震驚而瞪得溜圓的眼睛，
在跳躍的火光映照下，濕漉漉的，像受驚的小鹿。沈既野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一瞬，
隨即極其不耐煩地移開，眉頭皺得更緊，仿佛多看一眼都嫌麻煩。他抬腳，
毫不客氣地踢了一下腳邊一個擋路的廢齒輪，發(fā)出刺耳的金屬摩擦聲?！皟鏊滥慊钤?！
” 他惡聲惡氣地丟下一句，聲音粗啞，帶著濃重的鼻音和未消的怒氣。然后，他不再看她，
轉(zhuǎn)身大步走向門口，帶著一身濕冷的寒氣，再次消失在門外震耳欲聾的暴雨聲中。
沉重的腳步聲迅速遠去，伴隨著鐵梯被粗暴踩踏的“哐當”聲，最終被樓下的雨聲徹底吞沒。
廠房里只剩下木柴在鐵皮桶里燃燒發(fā)出的“噼啪”聲，和窗外永不停歇的暴雨轟鳴。
那一點橘紅的火光，跳躍著，努力地驅(qū)散著周圍的黑暗和寒冷。姜晚僵硬地抬起手，
慢慢將蓋在頭上的那件濕漉漉、沉甸甸的工裝外套扯了下來。
布料帶著他身上的雨水、汗味、機油味，還有一種……屬于沈既野的、強烈的、蠻橫的氣息，
瞬間將她包裹。她抱著這件冰冷的外套，呆呆地看著鐵皮桶里跳躍的火焰。
剛才他暴躁地劈柴、點火的每一個動作，他臉上被火光映照出的那瞬間的專注，
還有他最后那句惡狠狠的“凍死你活該”……都在她混亂的腦海里反復(fù)沖撞。
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猛地沖上鼻腔，視線瞬間模糊。她用力地、狠狠地吸了一下鼻子，
把外套抱得更緊，仿佛要汲取那一點點微不足道的、由他粗暴點燃的暖意。
冰冷的布料貼著臉頰，粗糙的質(zhì)感摩擦著皮膚。窗外，暴雨如注，
仿佛要沖刷掉這世上所有的聲音和痕跡。只有那鐵皮桶里燃燒的木頭，
發(fā)出細微而執(zhí)拗的噼啪聲，像一顆微弱卻頑強的心跳，在這片冰冷的鋼鐵廢墟里，
固執(zhí)地跳動著。那點由粗暴點燃的火焰帶來的暖意，終究敵不過深秋雨夜的刺骨寒氣。
鐵皮桶里的火光漸漸微弱下去，變成一堆忽明忽暗的暗紅余燼，
茍延殘喘地散發(fā)著最后的熱量。姜晚蜷縮在冰冷的木板上，
裹著沈既野那件濕了大半的工裝外套。布料粗糙，濕冷沉重，像一塊冰貼在她身上，
汲取著她本就微弱的體溫。每一次呼吸都帶出白色的霧氣，四肢百骸都像是被浸在冰水里，
凍得麻木，只剩下骨頭縫里透出的、針扎似的刺痛。窗外，
雨聲不知何時變成了另一種更為細密、持續(xù)不斷的沙沙聲。她掙扎著撐起沉重的眼皮，
透過高處那扇積滿污垢的破窗望去——外面一片混沌的灰白。下雪了。深秋的第一場雪，
夾雜著冰冷的雨絲，悄無聲息地覆蓋了這座廢棄的鋼鐵叢林。寒冷像無數(shù)細小的冰針，
順著脊椎一路向上爬，扎進大腦深處。一陣陣劇烈的眩暈襲來，她努力想保持清醒，
但意識卻如同斷了線的風箏，不受控制地飄遠、沉淪?；璩林校瑫r間失去了刻度。
她好像睡著了，又好像一直醒著，只是身體失去了知覺。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幾分鐘，
也許是漫長的一個世紀。樓下再次傳來了動靜。不是之前那種暴躁的“哐當”聲，
而是更沉、更穩(wěn)的腳步聲，踩在鐵梯上，發(fā)出規(guī)律而富有壓迫感的“咚…咚…”聲，一聲聲，
由下及上，清晰無比地穿透了風雪聲，像鼓點敲在姜晚昏沉的心上。姜晚一個激靈，
昏沉的意識被強行拽回。她猛地睜開眼，心臟因為驚懼而瘋狂跳動。沈既野？他又回來了？
在這樣一個風雪交加的深夜？腳步聲停在了門外?！爸ㄑ健碧撗诘蔫F門被輕輕推開，
一個高大沉默的身影站在門口的風雪里。是沈既野。他肩上落了一層薄薄的雪花，
頭發(fā)也是濕的，不知是雪水還是汗。他手里拎著一個沉甸甸的、鼓囊囊的塑料袋，
里面隱約可見幾個方方正正的盒子輪廓，還有幾瓶礦泉水。他臉上沒什么表情，
只有眉宇間殘留著一絲揮之不去的疲憊和一種……近乎認命的煩躁。他走進來，
目光習(xí)慣性地掃了一圈，最后落在角落蜷縮著的姜晚身上。看到她裹著他那件外套，
縮成一團瑟瑟發(fā)抖的樣子，他眼神似乎暗了一下，薄唇抿成一條更冷的直線。他沒有說話，
徑直走到鐵皮桶邊。桶里的火早已熄滅，只剩下一堆冰冷的灰燼。他放下塑料袋，彎腰，
動作熟練而無聲地開始處理那堆灰燼。他撥開灰燼，把桶底殘留的焦黑木炭清理出來，
然后從旁邊那堆他之前劈好的木料里，重新抽出幾根干燥的木頭，仔細地架好，
又從帆布袋里掏出引火的油棉紗。這一次，打火機很順利地燃起火焰。
橘紅色的火苗再次跳躍起來，貪婪地吞噬著干燥的木料，發(fā)出令人安心的“噼啪”聲。
新的暖意開始頑強地驅(qū)散周圍的寒冷。做完這些，沈既野才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