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一中的春天,總是帶著一種不管不顧的喧囂。香樟樹剛抽出嫩芽,
空氣里就浮動著蓬勃的青草氣息,陽光帶著恰到好處的暖意,透過教室高大的玻璃窗,
在攤開的物理習題冊上投下晃動的光斑。粉筆灰在光柱里無聲起舞,講臺上,
頭發(fā)花白的物理老師正用抑揚頓挫的語調(diào)解析著復雜的受力分析圖。“所以,
當物體沿斜面下滑時,摩擦力的大小等于……”林晚微微蹙著眉,筆尖懸在草稿紙上,
試圖跟上老師的思路。她坐得筆直,
洗得發(fā)白的藍白校服外套一絲不茍地扣到最上面一顆扣子,烏黑的馬尾辮束在腦后,
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和一雙過分沉靜的眼睛。鼻梁上架著的黑框眼鏡有些滑落,
被她習慣性地用食指輕輕推回原位。她是高三(1)班雷打不動的第一名,
是老師口中“沉得下心、坐得住冷板凳”的典范,
是父母眼中“懂事、省心、未來一片光明”的驕傲。她的世界,
應該只有公式、定理和通往頂尖大學的那條筆直、清晰、不容一絲偏差的路徑。然而此刻,
一道極具存在感的視線,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頑固地穿透了筆尖下演算的世界,
落在她的側(cè)臉上。那目光帶著滾燙的溫度和毫不掩飾的探究,來自教室后門的方向。
林晚不用回頭,也能清晰地感知到它的源頭——周嶼。那個名字本身,
在南城一中就代表著某種秩序之外的特權。他懶洋洋地倚著后門框,似乎剛打完球回來,
額前微濕的黑發(fā)凌亂地搭著,幾縷桀驁不馴地翹起。同樣是藍白校服,
穿在他身上卻松松垮垮,拉鏈隨意地敞開著,露出里面黑色的T恤領口。他雙手插在褲兜里,
一條腿隨意地曲著,姿態(tài)閑適得像在自家后院曬太陽,
全然不顧講臺上老師的目光和周圍同學若有若無的窺探。他正看著她。
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眼神直白、銳利,
像某種大型貓科動物鎖定獵物時的那種專注,帶著點漫不經(jīng)心的痞氣。林晚的脊背瞬間繃緊,
像一張被拉滿的弓。握著筆的手指微微蜷縮,指尖用力到泛白,幾乎要掐進塑料筆桿里。
她強迫自己將視線釘在習題冊上密密麻麻的公式上,
試圖用牛頓定律的冰冷邏輯去澆滅臉頰上不受控制升騰起來的熱度。然而,
那道目光如有實質(zhì),燙得她心慌意亂,草稿紙上的演算符號開始扭曲變形?!傲滞硗瑢W,
你來說說,這個支持力的大小如何計算?”物理老師的聲音突然點名。她猛地回神,
倉促站起來,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摩擦聲。全班的目光瞬間聚焦在她身上,
包括后門那道灼人的視線。她深吸一口氣,努力壓下喉嚨口的干澀,清晰地說出了答案。
坐下時,眼角的余光還是不受控制地掃向門口。周嶼似乎低低笑了一聲,
那笑聲像羽毛搔過心尖,隨即他直起身,邁開長腿,旁若無人地走了進來,
徑直走向最后一排他那個靠窗的專屬座位。他經(jīng)過林晚身邊時,
帶起一陣混合著陽光、汗水和他身上特有的、干凈的皂角氣息的風。林晚屏住呼吸,
直到他高大的身影籠罩又離開,才悄悄松開攥緊的手指,掌心一片濕滑的冷汗。她垂下眼,
盯著習題冊上被自己無意識畫下的一個凌亂圓圈。那不是一個受力分析圖,
更像是一團理不清的亂麻。下課鈴尖銳地響起,瞬間打破了教室里凝滯的空氣。
人群如同開閘的洪水涌向門口。林晚習慣性地慢半拍,
她有條不紊地將攤開的習題冊、筆記本一一收進洗得發(fā)白的帆布書包里。
動作帶著一種近乎刻板的秩序感,仿佛只有這樣才能維持內(nèi)心那搖搖欲墜的平靜。
剛拉上書包拉鏈,一道陰影便不由分說地籠罩下來,帶著熟悉的壓迫感。
周嶼不知何時已經(jīng)站在了她的課桌旁,高大的身形擋住了窗外大片的光線?!拔梗滞?。
”他的聲音在嘈雜的課間人聲里顯得格外清晰,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和不羈的尾音。
林晚的心跳驟然漏了一拍。她沒有抬頭,只是加快了收拾東西的速度,指尖卻有些發(fā)顫。
“這個?!敝軒Z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帶著一種不由分說的意味。
一只骨節(jié)分明、指節(jié)處帶著新擦傷的手伸了過來,
指間夾著一個嶄新的、印著卡通兔子圖案的創(chuàng)可貼盒子。那粉色的小兔子咧著嘴傻笑,
與他周身那股桀驁不馴的氣質(zhì)格格不入。
林晚的目光落在自己昨天打掃衛(wèi)生時不小心被玻璃劃破、貼著粗糙廉價白膠布的手背上,
臉頰瞬間燒得更厲害。她猛地縮回手藏到身后,像被燙到一樣,聲音細若蚊蚋,
帶著明顯的抗拒:“不用……謝謝?!薄皣K?!敝軒Z似乎有些不耐煩,
又似乎覺得她這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樣子很有趣。
他不由分說地將那盒創(chuàng)可貼“啪”地一聲拍在她攤開的物理課本封面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粉色的兔子在深藍色的封皮上顯得異常突兀。“給你就拿著,磨嘰什么?!闭Z氣是命令式的,
卻又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別扭。林晚盯著那盒創(chuàng)可貼,仿佛那是什么洪水猛獸。
周圍已經(jīng)有同學好奇地看了過來,竊竊私語聲如同細密的針,扎得她坐立難安。
她深吸一口氣,猛地抓起那盒創(chuàng)可貼,胡亂塞進書包最外側(cè)的口袋里,
像是要急于擺脫某種可怕的傳染源。然后她拎起書包,低著頭,
幾乎是逃也似地從周嶼身邊擠了過去,腳步慌亂地沖出了教室,連一句完整的話都沒留下。
周嶼站在原地,看著她像只受驚兔子般倉皇逃離的背影,雙手插回褲兜,
嘴角那抹玩味的笑意更深了些,眼底卻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挫敗。他抬手,
隨意地撥了撥額前礙事的碎發(fā),動作間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張揚和不以為意。林晚一路小跑,
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直到?jīng)_進教學樓后面那片僻靜的小花園,才敢停下腳步,
扶著粗糙的樹干大口喘息??諝饫飶浡路嗤梁筒菽旧L的氣息,
稍稍沖淡了剛才的慌亂。她靠在樹干上,手指無意識地隔著帆布書包,
觸碰著口袋里那個硬硬的、帶著棱角的創(chuàng)可貼盒子。那粉色的兔子圖案仿佛帶著灼人的溫度,
透過布料烙印在她的指尖。她閉上眼,試圖平復狂亂的心跳,
腦海里卻不由自主地浮現(xiàn)出周嶼那雙帶著笑意的、銳利的眼睛,
還有他拍下創(chuàng)可貼時那不容置疑的姿態(tài)。他是危險的。林晚在心里一遍遍告誡自己。
他的世界是籃球撞擊地面的轟鳴,是摩托引擎撕裂空氣的咆哮,是逃課翻墻的無所顧忌,
是老師辦公室的???,是公告欄里處分通知單上熟悉的名字。他的存在本身,
就是對她按部就班、力求完美世界的巨大挑釁。她小心翼翼地掏出那盒創(chuàng)可貼。
粉色的塑料殼,印著傻笑的兔子。她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撕開了包裝,拿出一個,
仔細地替換掉手背上那塊已經(jīng)有些污損的白膠布??ㄍㄍ米痈采w在傷口上,幼稚得可笑,
指尖觸碰到的柔軟敷料卻帶來一絲奇異的慰藉。她看著那個小兔子,
嘴角幾不可察地彎了一下,隨即又像做錯了事般迅速抿緊,
飛快地將剩下的創(chuàng)可貼塞回書包深處,仿佛藏起一個不該擁有的秘密。四月的風,
裹挾著一種近乎甜膩的暖意,穿過南城一中那片著名的櫻花林。正是盛花期,
層層疊疊的粉色云霞壓滿了枝頭,風過處,花瓣便簌簌飄落,織成一場盛大而溫柔的雨。
陽光被細密的花瓣切割成碎金,在林間小徑上跳躍。林晚抱著幾本厚厚的習題集,低著頭,
快步穿行在這片粉色的幻境里。腳下的青石板路濕漉漉的,粘著被雨水打落的花瓣。
她刻意避開人群,只想盡快穿過這片過于浪漫、也過于引人注目的區(qū)域。然而,
前方小徑的拐角處,一道頎長挺拔的身影,斜倚著開得最盛的一棵櫻花樹,擋住了去路。
周嶼。他像是算準了她會經(jīng)過這里。沒有穿校服外套,只穿著里面的黑色T恤,
袖子隨意地卷到手肘,露出線條流暢的小臂。他微微仰著頭,
目光似乎落在頭頂絢爛的花簇上,側(cè)臉在斑駁的光影里顯得輪廓分明,
下頜線繃出利落的弧度。幾片花瓣飄落,沾在他微亂的發(fā)梢和肩頭,
竟奇異地柔和了他眉宇間那股慣有的戾氣。林晚的腳步倏地釘在原地,
心臟毫無預兆地開始狂跳。抱著書本的手臂下意識地收緊,指節(jié)泛白。她幾乎想立刻轉(zhuǎn)身,
逃離這猝不及防的狹路相逢。但周嶼已經(jīng)聽到了動靜,他轉(zhuǎn)過頭,視線精準地鎖定了她。
他的目光不再是教室里的那種玩味和探究,而是帶著一種沉沉的、毫不掩飾的專注。
像蓄勢待發(fā)的獵豹,盯緊了唯一的獵物。嘴角勾起的那抹笑,依舊帶著痞氣,
卻少了幾分漫不經(jīng)心,多了幾分志在必得?!傲滞怼!彼_口,聲音不高,
在簌簌的花瓣雨中卻異常清晰。林晚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后背抵上一棵粗糙的樹干。
櫻花的香氣濃郁得幾乎令人窒息?!白尅岄_。”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目光低垂,死死盯著地上零落的花瓣。周嶼非但沒有讓開,反而直起身,朝她走了過來。
他的步子邁得不大,卻帶著一種無形的壓迫感,每一步都像踩在林晚緊繃的心弦上。
粉色的花瓣雨在他們之間無聲飄落。他停在她面前,
距離近得林晚能清晰地聞到他身上干凈的皂角味混合著淡淡的煙草氣息,
能感受到他高大身軀投下的陰影將自己完全籠罩。她被迫抬起頭,
視線撞進他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里。那里面清晰地映出她此刻驚慌失措、臉頰緋紅的模樣。
“躲我?”周嶼微微低下頭,聲音壓得更低,帶著點鼻音,像羽毛搔刮著耳膜。
他抬起一只手,修長的手指間夾著一個折得方正、邊緣有些磨損的淺藍色信封。
信封上沒有署名,只在角落畫了一個極其潦草、卻透著一股別扭認真勁兒的星星。
林晚的瞳孔猛地一縮,視線膠著在那封信上,呼吸瞬間凝滯。她認得那個信封,
認得那歪歪扭扭的星星。那是幾天前,她清理課桌時,在抽屜最深處發(fā)現(xiàn)的。
她甚至沒有勇氣打開,就慌亂地把它揉成一團,扔進了教室后面的垃圾桶。他怎么會……?
“給你的。”周嶼的聲音打斷了她混亂的思緒。他拿著信的手往前遞了遞,
動作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強硬,眼神卻一瞬不瞬地緊鎖著她,
捕捉著她臉上每一絲細微的變化。林晚像是被那淺藍色燙到,猛地往樹干上又縮了縮,
抱著書本的手臂橫亙在兩人之間,形成一道脆弱的屏障?!拔也灰?!”她的聲音陡然拔高,
帶著一種近乎尖利的抗拒,在寂靜的花林中顯得格外突兀?!爸軒Z,請你讓開!
我們……我們根本不是一路人!”她的拒絕像是一瓢冷水,潑在周嶼眼底那簇熾熱的火焰上。
他臉上的笑意瞬間斂去,眼底的溫度驟降,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冒犯的、屬于少年人的戾氣和不甘。“不是一路人?”他嗤笑一聲,
帶著冰冷的嘲意,往前逼近一步,身體幾乎貼上她橫擋在胸前的書本?!傲滞?,你看清楚!
老子現(xiàn)在就在你面前!站在你這條路上!”他從未如此直接,如此不留余地。
林晚被他逼得退無可退,后背緊緊抵著粗糙的樹皮,冰冷的觸感透過薄薄的校服傳來。
他的氣息鋪天蓋地,帶著強烈的侵略性。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腦子里一片空白,
只剩下一個念頭:逃離!“你走開!”她幾乎是尖叫出聲,用盡全身力氣,
猛地將懷里沉重的習題集狠狠推向周嶼的胸膛!書本嘩啦啦地散落一地,
有幾本砸在他的手臂上。趁著周嶼被這突如其來的推力撞得微微一怔的瞬間,
林晚像只被逼到絕境的兔子,猛地矮身從他手臂下方鉆了出去!她甚至不敢回頭,
跌跌撞撞地沿著來路跑去,只想盡快逃離這令人窒息的對峙。然而,
她的手腕猛地被一只滾燙而有力的大手抓住!一股巨大的力量不容抗拒地將她扯了回去!
天旋地轉(zhuǎn)間,林晚的后背重重撞在櫻花樹粗糙的樹干上,震得她悶哼一聲,眼前發(fā)黑。
下一秒,一個帶著灼熱氣息的陰影便徹底籠罩下來。周嶼一只手緊緊攥著她的手腕,
力道大得像是要捏碎她的骨頭,另一只手撐在她耳側(cè)的樹干上,
將她徹底禁錮在他和樹干之間那方寸之地。他的胸膛劇烈起伏,呼吸粗重地噴在她的額發(fā)上,
帶著壓抑的怒火和一種更原始、更強烈的沖動。那雙黑沉沉的眼睛,
此刻如同燃著烈焰的深潭,死死地盯著她因驚恐而放大的瞳孔。林晚嚇得魂飛魄散,
所有的掙扎和叫喊都被扼殺在喉嚨里。她只能徒勞地扭動手腕,眼淚不受控制地涌了上來,
視線一片模糊?!傲滞?,”周嶼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近乎兇狠的執(zhí)著,
每一個字都像從齒縫里擠出來,砸在她的心上,“你看清楚!老子……”他后面的話,
被淹沒在一個猝不及防的、帶著懲罰和宣告意味的動作里。他猛地低下頭,
滾燙的、帶著少年人特有氣息的唇,
狠狠地、不容抗拒地壓在了她因驚懼而微微顫抖的唇瓣上!“唔——!”林晚腦中轟然巨響,
仿佛有什么東西徹底炸開,炸得她魂飛魄散!世界瞬間褪去了所有的顏色和聲音,
只剩下唇上那陌生而灼熱的觸感,帶著不容置疑的蠻橫和掠奪。他的吻毫無技巧可言,
只有屬于周嶼的霸道、急切和一種近乎絕望的占有欲。他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困獸,
用最原始的方式宣告著自己的主權,懲罰著她的逃避。櫻花簌簌飄落,
粉色的花瓣沾滿了兩人的頭發(fā)、肩頭。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林晚忘記了掙扎,
忘記了哭泣,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沖向了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jié)成冰。
她僵硬地承受著這個粗暴的初吻,大腦一片空白,只有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
震得耳膜嗡嗡作響。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幾秒,也許漫長如一個世紀,
周嶼才猛地放開了她。他微微喘息著,胸膛起伏,唇上還殘留著屬于她的柔軟觸感,
眼底翻涌著尚未平息的驚濤駭浪,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慌亂。
他看著她瞬間失去所有血色、慘白如紙的臉,
看著她空洞失焦、盛滿巨大驚嚇和屈辱淚水的眼睛,
著她微微紅腫、沾染了他氣息的唇瓣……一股強烈的懊悔和某種更深沉的情緒猛地攫住了他。
他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么。然而,林晚的反應比他更快。
積蓄的恐懼、屈辱和巨大的憤怒,如同火山般在她體內(nèi)爆發(fā)!她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
猛地抬起那只沒有被禁錮的手,狠狠一巴掌扇在了周嶼的臉上!清脆響亮的巴掌聲,
在寂靜的櫻花林里顯得格外刺耳。周嶼被打得頭猛地偏向一側(cè),
臉頰上迅速浮現(xiàn)出清晰的指印。他愣住了,似乎完全沒預料到她的反擊如此激烈。
林晚趁機猛地推開他,身體因為巨大的情緒波動和脫力而搖晃了一下。
眼淚如同斷了線的珠子,洶涌地滾落。她看也沒看地上散落的書本,
也顧不上去撿那封掉落在花瓣泥濘中的淺藍色情書。她只是死死地、帶著刻骨的恨意和驚恐,
瞪了周嶼一眼,那眼神像冰冷的刀子。然后,她轉(zhuǎn)過身,踉蹌著,
頭也不回地沖出了這片櫻花紛飛的、如同噩夢般的粉色牢籠。周嶼站在原地,
臉頰火辣辣地疼。他抬手,用指腹蹭了蹭被扇過的地方,舌尖抵了抵口腔內(nèi)壁。
他看著林晚跌跌撞撞、消失在櫻花雨盡頭的背影,又低頭,
看向腳邊那封沾了泥點和花瓣的、孤零零躺著的信。他彎腰,將它撿了起來,
指尖拂去上面的污漬,動作帶著一種從未有過的、近乎虔誠的小心翼翼。
他展開那張被揉皺又撫平的信紙,
上面是他絞盡腦汁寫下的、歪歪扭扭的字跡:“林晚:老子好像栽你手里了。
——周嶼”他的目光落在最后那句“栽你手里了”上,看了很久。然后,他慢慢抬起頭,
望向林晚消失的方向,嘴角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向上扯開一個弧度。
那笑容里沒有了之前的痞氣和戾氣,只剩下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孤注一擲的決心,眼底深處,
翻涌著少年人最純粹也最滾燙的火焰。“林晚,”他對著空無一人的小徑,
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清晰而篤定地宣告,“你跑不了。”林晚一路狂奔,
肺葉像被粗糙的砂紙摩擦,火辣辣地疼。眼淚模糊了視線,她顧不上擦,
只是憑著本能沖向那片人工湖。那是校園最偏僻的角落,午休時間幾乎無人踏足。
湖水在正午的陽光下泛著刺目的粼光,像無數(shù)破碎的鏡子,晃得她頭暈目眩。
她背靠著一棵粗壯的柳樹,身體不受控制地滑坐在地,蜷縮起雙腿,把臉深深埋進膝蓋。
肩膀劇烈地顫抖著,壓抑的嗚咽聲從臂彎里悶悶地傳出來。
唇瓣上那陌生而灼熱的觸感依舊清晰得可怕,帶著周嶼獨有的霸道氣息,
像烙印一樣燙在她的皮膚上,燙進她的靈魂里。他滾燙的呼吸,他禁錮的手臂,
底那不顧一切的掠奪光芒……還有那個帶著懲罰意味的、粗暴的吻……所有畫面交織在一起,
在她腦中瘋狂回放,如同最恐怖的夢魘。屈辱、憤怒、巨大的恐慌,
還有一絲連她自己都不愿承認的、被強行喚醒的陌生悸動,像無數(shù)條冰冷的毒蛇,
纏繞著她的心臟,越收越緊,幾乎讓她窒息。他怎么敢?!
她只是一個想安安靜靜讀書、考個好大學、讓父母臉上有光的普通學生!
他的世界充斥著混亂、不羈和目空一切的破壞力,他憑什么用這樣野蠻的方式闖入她的生活,
撕裂她小心翼翼維護的平靜?!不知哭了多久,直到力氣耗盡,只剩下冰冷的麻木。
林晚緩緩抬起頭,臉上淚痕交錯,眼睛紅腫得像核桃。
她木然地看向自己緊握的右手——那只剛剛扇了周嶼一巴掌的手,
掌心還殘留著擊打他臉頰時的鈍痛感,指節(jié)因為用力過度而微微泛紅。視線下移,
落在腳邊那只洗得發(fā)白的帆布書包上。書包側(cè)袋,露出一角淺藍色的信封。是那封情書!
剛才在櫻花林里混亂中掉落的,她竟然不知何時又將它攥在了手里,一路帶到了這里!
像被毒蛇咬了一口,林晚猛地縮回手,驚恐地看著那抹淺藍。那不再是一個普通的信封,
它變成了周嶼的化身,變成了那個屈辱時刻的證物,
變成了她平靜世界被強行入侵的恥辱標記!
一股強烈的、想要徹底毀滅它的沖動瞬間攫住了她!她顫抖著手,
近乎粗暴地將信封從書包側(cè)袋里抽了出來。淺藍色的紙張被揉捏得不成樣子。
她甚至沒有勇氣再看上面那歪歪扭扭的字跡和那顆潦草的星星。她只知道,它必須消失!
立刻!永遠!林晚咬著下唇,用盡全身力氣,雙手抓住信封的兩端——“嗤啦!
”清脆的撕裂聲在寂靜的湖邊響起,帶著一種決絕的殘忍。
淺藍色的信紙在她手中被無情地撕成兩半。還不夠!“嗤啦——嗤啦——!
”她機械地重復著動作,眼神空洞而冰冷,帶著一種近乎自毀的瘋狂。一下,又一下。
堅硬的紙邊割破了她的指尖,滲出細小的血珠,她也渾然不覺。
淺藍色的信紙在她手中迅速變成碎片,再變成更小的碎片。那顆潦草的星星被徹底肢解,
那些宣告著“老子栽你手里了”的狂妄字跡,被分割得支離破碎。很快,
她的掌心只剩下滿滿一堆細小的、凌亂的淺藍色紙屑,像一場冰冷的雪。林晚站起身,
踉蹌著走到湖邊。湖水倒映著她蒼白憔悴、淚痕未干的臉,像一個破碎的幽靈。她攤開手掌,
對著平靜的湖面,然后,猛地將手心里的紙屑用力揚了出去!“滾!”她用盡全身力氣,
從嘶啞的喉嚨里擠出這一個字,帶著刻骨的恨意和一種玉石俱焚的決絕。
無數(shù)細小的淺藍色碎片,如同被驚飛的蝶群,紛紛揚揚地飄散開去。有的被風卷著,
打著旋兒落向碧綠的湖面,迅速被湖水洇濕、吞噬、沉沒。有的則被風吹得更遠,
飄向不知名的角落??粗切┫笳髦韬突靵y的碎片消失在視野里,
林晚緊繃的神經(jīng)才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絲力氣,身體晃了晃,靠著柳樹緩緩滑坐在地。
巨大的虛脫感席卷而來,心口卻空落落的,像是被剜去了一大塊,冷風呼呼地往里灌。
她以為撕碎了它,就能撕碎那個午后櫻花樹下的噩夢,
就能將那個叫周嶼的人徹底驅(qū)逐出自己的世界。她以為揚棄了它,
就能重新找回那個只有習題冊和清晰未來的、安全的軌道。她不知道的是,
在湖邊柳樹更遠處的假山石后,一道頎長的身影,如同凝固的石雕,
將剛才那場決絕的“葬禮”盡收眼底。周嶼背靠著冰冷的假山石,
指間夾著的煙已經(jīng)燃到了盡頭,長長的煙灰搖搖欲墜。他就那么靜靜地看著,
看著林晚如何崩潰痛哭,看著她如何瘋狂地撕碎那封傾注了他所有笨拙心意和孤勇的信,
看著她如何將那些碎片像拋棄垃圾一樣揚棄在風中、湖里……他臉上的表情,
在最初的驚愕和刺痛之后,迅速褪去了所有屬于少年人的情緒。沒有憤怒,沒有不甘,
沒有受傷。只剩下一種深沉的、徹骨的冰冷。那冰冷迅速蔓延至他的眼底,
將之前所有的熾熱、執(zhí)拗和那點不易察覺的慌亂,徹底凍結(jié)。煙蒂灼痛了指尖。
他面無表情地抬起手,將煙頭摁滅在粗糙的石壁上,發(fā)出“嗤”的一聲輕響,
留下一個焦黑的印記。然后,他緩緩地、一步一步地,從假山石后走了出來。
午后的陽光依舊燦爛,湖面波光粼粼。周嶼一步步走向湖邊,走向林晚剛剛揚棄紙屑的地方。
他的腳步很穩(wěn),踩在松軟的草地上,幾乎沒有聲音。林晚正沉浸在巨大的虛脫和放空里,
直到一片陰影籠罩下來。她悚然一驚,猛地抬起頭。周嶼就站在她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陽光被他高大的身形擋住,他的臉逆著光,看不清表情,只有那雙眼睛,黑沉沉地望不到底,
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沒有一絲波瀾,只有徹骨的冷意。那目光平靜地掃過她紅腫的眼睛,
蒼白的臉,最后落在她沾著淺藍色紙屑和點點血跡的指尖上。
林晚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間停止了跳動。巨大的恐懼再次攫住了她,
比在櫻花樹下時更甚。她想逃,身體卻僵硬得如同灌了鉛,動彈不得。
周嶼的視線在她臉上停留了數(shù)秒。那目光冰冷、陌生,像是在審視一件與己無關的物品。
然后,他緩緩地蹲下身,單膝點地,與她平視。距離很近。
林晚能清晰地看到他臉頰上那尚未完全消退的、清晰的指印——那是她留下的。
也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煙草味,混合著一種冰冷的、金屬般的氣息。他伸出手。
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力量感,卻不是伸向她,
而是伸向草地——那些散落在她腳邊、還沒來得及被風吹走的、細小的淺藍色紙屑。
他的動作很慢,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平靜和專注。修長的手指,極其耐心地,
一片、一片、又一片地,將那些細碎的紙屑撿拾起來。指尖拂過帶著泥土和草汁的草葉,
小心地拈起每一片他能找到的碎片,無論多小。林晚僵在原地,
看著他沉默地、近乎偏執(zhí)地做著這一切。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每一秒都是煎熬。湖風吹過,
帶著水汽的涼意,卻吹不散這令人窒息的死寂和他身上散發(fā)出的冰冷氣息。終于,
他像是撿拾完了目之所及的所有碎片。他攤開手掌,掌心躺著小小的一撮淺藍色紙屑,
像一堆冰冷的、毫無意義的垃圾。他抬起眼,再次看向林晚。那眼神平靜無波,
卻帶著一種洞穿一切的了然和徹底的冰冷。“林晚,”他開口,聲音低沉平穩(wěn),
沒有任何情緒起伏,卻像冰錐一樣狠狠扎進林晚的耳膜和心臟,“我們不可能?
”他像是在陳述一個早已既定的事實,又像是在重復她剛才在櫻花樹下那句絕望的嘶喊。
林晚的嘴唇劇烈地顫抖著,喉嚨像是被死死扼住,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她只能驚恐地看著他,
看著他眼中那最后一絲屬于“周嶼”的溫度徹底熄滅,只剩下冰封的荒原。周嶼沒有再說話。
他緩緩站起身,將掌心那撮冰冷的紙屑緊緊攥住,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然后,
他最后看了林晚一眼。那一眼,冰冷,漠然,再無波瀾。他轉(zhuǎn)過身,邁開長腿,
沿著湖邊小徑,頭也不回地大步離開。陽光重新灑落在林晚身上,她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
只覺得渾身冰冷,如墜冰窟。那個桀驁不馴、帶著滾燙氣息闖入她世界的少年,
仿佛隨著那些被撕碎的情書碎片,一起被埋葬在了這個陽光刺眼的午后。留下的,
只是一個帶著冰冷背影和徹骨寒意的陌生人。十年光陰,足以讓一座城市改頭換面。
曾經(jīng)熟悉的街巷被摩天大樓取代,塵土飛揚的操場變成了光鮮的購物中心。
南城一中那扇承載了無數(shù)青春記憶的斑駁鐵門,如今也只在某些深夜的夢境里才會吱呀作響。
林晚站在“流金歲月”KTV巨大的霓虹招牌下,仰頭望著那變幻的光影,胃里一陣陣發(fā)緊。
同學聚會的喧囂隔著厚重的門板隱隱傳來,像隔著一層毛玻璃。
件款式保守、顏色暗淡的薄呢外套——這是她衣柜里唯一一件能勉強撐場面的“好衣服”了。
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有些起球的袖口,指尖冰涼。十年。
她從那個一心只想飛出小城的優(yōu)等生,
變成了南城一所普通中學里沉默寡言、疲于應付升學率和家長質(zhì)疑的語文老師。
日子像一潭溫吞的死水,波瀾不驚,卻也望不到頭。而關于周嶼的零星消息,
如同投入這潭死水的石子,
每一次都讓她心頭泛起苦澀的漣漪——他創(chuàng)辦的科技公司拿到了巨額融資,
上了財經(jīng)雜志封面;他開發(fā)的APP風靡一時,成了行業(yè)新貴;他依舊未婚,
是圈子里炙手可熱的鉆石王老五……每一個消息,
都在無聲地丈量著他們之間早已是天塹的距離。“晚晚!發(fā)什么呆呢!快進來啊!
” 包廂門被猛地拉開,探出一張妝容精致的臉,是當年的學習委員王莉。
她熱情地拽住林晚的胳膊,不由分說地將她拉進了那片震耳欲聾的聲浪里。
撲面而來的熱浪混雜著酒精、香水、果盤甜膩的氣息,
還有屬于成年人的、刻意放大的談笑聲。巨大的屏幕上滾動著懷舊金曲的MV光影,
晃得人眼花。包廂里人頭攢動,男人們大多發(fā)福,挺著啤酒肚,
在高談闊論著股票、項目和誰誰誰又升了職;女人們則衣著光鮮,交換著名牌包和育兒經(jīng),
眼角眉梢刻著被歲月打磨過的精明。林晚的出現(xiàn),像一滴水落入了滾油,
瞬間激起了一圈小小的漣漪?!皢?!這不是我們當年的學霸林晚嘛!
” 一個穿著騷包印花襯衫、頭發(fā)梳得油亮的男人端著酒杯晃了過來,
是當年的體育委員張強,據(jù)說現(xiàn)在開了幾家連鎖健身房?!傲掷蠋煟『镁貌灰?!
還是這么……樸素哈!” 他上下打量著林晚的穿著,
語氣里的調(diào)侃和某種不言而喻的優(yōu)越感毫不掩飾?!傲滞?!聽說你在南城中學教書?哎呀,
當老師好,穩(wěn)定!就是辛苦點,錢不多吧?” 另一個珠光寶氣的女同學湊過來,
手腕上碩大的金鐲子晃眼,是當年總愛和林晚較勁的李娜?!翱刹皇锹铮∵€是我們周嶼厲害!
” 旁邊立刻有人接話,聲音拔高了幾分,帶著刻意的討好,
瞬間將話題引向了那個今晚絕對的中心人物,“看看人家!才十年!公司估值都多少億了?
人還那么帥!雜志上那張照片,嘖嘖,迷死個人!聽說今晚他也來!
不知道哪個有福氣的能拿下我們周總哦!” 話題迅速圍繞著那個尚未出現(xiàn)的名字發(fā)酵起來,
羨慕、嫉妒、攀附的意味在推杯換盞間彌漫。林晚被圍在中間,像一只誤入狼群的羊。
那些或探究、或憐憫、或帶著隱秘優(yōu)越感的目光,如同細密的針,扎在她裸露的皮膚上。
她勉強扯出一個笑容,應付著遞到面前的酒杯,
聲音淹沒在嘈雜的背景音里:“我……不太會喝酒?!薄鞍パ剑瑢W聚會嘛!開心最重要!
少喝點沒事!” 張強不依不饒,硬是把一杯金黃色的啤酒塞進了她手里。
冰涼的液體順著喉嚨滑下,帶著苦澀的泡沫。林晚只覺得胃里一陣翻攪,
周圍的喧囂仿佛隔了一層水膜,變得模糊而遙遠。那些關于周嶼的議論,像鈍刀子割肉,
一下下凌遲著她早已麻木的神經(jīng)。她不動聲色地后退,再后退,
終于退到了包廂最角落的陰影里。這里光線昏暗,靠著巨大的落地窗,
能俯瞰樓下城市璀璨的夜景。遠離了人群的中心,空氣似乎都清新了些。
林晚背靠著冰冷的墻壁,像找到了一個臨時的避難所。
她將手里那杯只抿了一口的啤酒放在旁邊矮幾上,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她低著頭,
目光落在自己洗得發(fā)白的帆布鞋尖。十年了,她以為自己早已習慣平庸,習慣被遺忘在角落。
可當那個名字被反復提起,當那些關于他輝煌的細節(jié)被津津樂道,心底那片荒蕪的廢墟里,
依舊會泛起尖銳的痛楚和一種深不見底的自慚形穢。
“窮酸”、“沒出息”、“配不上”……那些當年她用來劃清界限的詞語,
如今像回旋鏢一樣,精準地扎回她自己身上。她端起那杯啤酒,
幾乎是賭氣般地仰頭灌了一大口。冰冷的液體帶著苦澀,灼燒著食道,嗆得她眼圈發(fā)紅。
她需要這短暫的麻痹,來對抗這鋪天蓋地的、名為“現(xiàn)實”的窒息感。就在這時,
包廂厚重的門再次被推開。一股無形的氣場瞬間席卷了整個空間。
原本喧囂的聲浪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驟然降低了幾個分貝。無數(shù)道目光齊刷刷地投向門口。
林晚握著酒杯的手指猛地收緊,冰涼的杯壁刺痛了掌心。她沒有抬頭,
心臟卻不受控制地瘋狂擂動起來,幾乎要撞出胸腔。一股強烈的預感攫住了她,
讓她渾身僵硬,連呼吸都變得困難。不需要看,她就知道是誰來了。腳步聲沉穩(wěn)有力,
不疾不徐地踏在厚厚的地毯上,一步步靠近。那聲音像踩在每個人的心尖上。
周圍瞬間爆發(fā)出更加熱烈的寒暄和恭維聲?!爸芸偅∧伤銇砹?!”“周嶼!大忙人??!
想見你一面可真難!”“周總風采更勝當年啊!快請坐請坐!”那些聲音諂媚、熱情,
帶著小心翼翼的討好。林晚死死地低著頭,恨不得把自己縮進墻壁里。
她甚至能感覺到那道極具存在感的視線,如同探照燈般在人群里掃過,最終,
似乎在她這個陰暗的角落停頓了一瞬。那目光如有實質(zhì),帶著沉沉的重量,
讓她后背瞬間繃緊,冷汗浸濕了內(nèi)衣。她端起酒杯,又灌了一大口。冰涼的液體滑入喉嚨,
卻像汽油,點燃了胃里的火焰,燒得她一陣眩暈。她只想把自己藏起來,
藏在這片喧囂的陰影里,不被任何人發(fā)現(xiàn),尤其是他。然而,一只骨節(jié)分明、指節(jié)修長的手,
毫無預兆地伸了過來,精準地抽走了她手中那只廉價的玻璃酒杯。那只手,
帶著成年男性特有的力量感和一絲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矜貴,腕間露出一塊價值不菲的機械腕表,
冰冷的金屬表盤在昏暗的光線下折射出低調(diào)而銳利的光芒。林晚的手還維持著握杯的姿勢,
掌心驟然一空,冰冷的空氣瞬間包裹住她僵硬的指尖。她愕然地抬起頭。陰影籠罩下來,
帶著一種熟悉又陌生的壓迫感。周嶼就站在她面前。十年光陰,
將那個櫻花樹下帶著痞氣和不羈的少年,徹底打磨成了眼前的模樣。
裁剪精良的深灰色西裝完美地包裹著他依舊挺拔頎長的身形,寬肩窄腰,線條利落。
曾經(jīng)凌亂的黑發(fā)被打理得一絲不茍,露出飽滿的額頭和深邃的眉眼。
下頜線比少年時更加清晰冷峻,薄唇緊抿,不帶一絲笑意。
他周身散發(fā)著一種久居上位、沉淀下來的冷冽氣場,沉穩(wěn)而銳利,像一柄收入鞘中的名刀,
鋒芒內(nèi)斂,卻無人敢小覷。他微微垂著眼瞼,居高臨下地看著她。那雙眼睛,
是林晚記憶中最熟悉的部分,卻又陌生得讓她心驚。不再是少年時燃燒的火焰或冰冷的寒潭,
而是一種深不見底的平靜,像結(jié)了冰的深海,所有的情緒都被封存在厚重的冰層之下,
只剩下審視和一種難以言喻的……距離感。他指間夾著剛從她手中抽走的酒杯,
杯沿上還殘留著她唇上的溫度和淺淺的口紅印。他隨意地將酒杯放在旁邊的矮幾上,
動作優(yōu)雅,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掌控力。包廂里的喧囂不知何時徹底安靜下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這個角落,充滿了震驚、探究和難以置信。
林晚能感覺到那些目光像針一樣刺在她身上,讓她無所遁形。她臉上血色盡褪,
嘴唇微微顫抖著,想開口,喉嚨卻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巨大的窘迫和恐慌讓她只想立刻消失。周嶼的目光在她蒼白失措的臉上停留了幾秒,
那眼神平靜無波,仿佛只是在確認一件物品。然后,他緩緩開口。他的聲音低沉醇厚,
帶著歲月打磨過的磁性,語調(diào)平穩(wěn),沒有任何起伏,卻像淬了冰的金屬,
清晰地穿透了死寂的空氣,砸在林晚的耳膜上:“林老師,
”他刻意加重了“老師”這個稱呼,帶著一種微妙的疏離和審視,“躲我十年,夠了嗎?
”“林老師,躲我十年,夠了嗎?”這十個字,像十把淬了冰的飛刀,
精準地、毫無憐憫地釘進了林晚的耳膜,然后順著神經(jīng)一路炸開,直抵心臟最深處。
每一個音節(jié)都裹挾著十年光陰的重量和一種冰冷的、居高臨下的審判意味。
林晚的身體猛地晃了一下,像是被無形的重錘擊中。她下意識地伸手扶住身后冰冷的墻壁,
才勉強支撐住沒有軟倒下去。臉頰瞬間褪盡了最后一絲血色,蒼白得像一張揉皺又攤開的紙。
嘴唇劇烈地顫抖著,牙齒死死咬住下唇內(nèi)側(cè)的軟肉,嘗到了淡淡的鐵銹味。她想開口,
想反駁,想尖叫,想質(zhì)問他憑什么用這種語氣跟她說話……可喉嚨像是被滾燙的烙鐵堵住,
除了發(fā)出短促而破碎的抽氣聲,一個字也擠不出來。包廂里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的目光都像聚光燈一樣打在他們兩人身上,充滿了震驚、探究和一種看好戲般的灼熱。
空氣凝滯得如同固體,每一次呼吸都變得異常艱難。周嶼就那么平靜地看著她。
看著她臉上的血色一點點褪盡,看著她眼底翻涌起巨大的驚濤駭浪和無法掩飾的狼狽。
他深潭般的眼底沒有絲毫波瀾,仿佛眼前這個女人的失態(tài),早在他的預料之中,
甚至引不起他一絲多余的情緒。就在林晚幾乎要被這巨大的壓力和窒息感逼瘋時,
周嶼有了動作。他沒有再說話,只是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儀式感的從容,
將那只夾著香煙的手抬了起來。煙頭明滅的微弱紅光,
在昏暗的光線下勾勒出他冷峻的側(cè)臉輪廓。然后,他那只空著的、骨節(jié)分明的手,
伸向了西裝內(nèi)側(cè)的口袋。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識地追隨著他的動作。
林晚的心臟更是提到了嗓子眼,幾乎要破膛而出。他要做什么?拿出名片?支票?
還是某種更羞辱人的東西?周嶼的動作很穩(wěn),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從容。
他的指尖從內(nèi)袋里夾出了一個東西。不是名片,也不是支票。那是一張紙。
一張邊緣磨損、帶著明顯折疊痕跡、顏色泛著陳舊黃褐色的紙。紙張似乎很脆弱,
被他修長的手指小心地拈著,在包廂變幻的光影下,顯露出上面密密麻麻、深淺不一的痕跡。
林晚的瞳孔驟然收縮!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瞬間竄上頭頂,讓她頭皮發(fā)麻,
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凍結(jié)!她死死地盯著那張紙,眼睛瞪大到極致,
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恐!那是……不!不可能!周嶼仿佛沒有察覺到她瞬間崩潰的眼神。
他極其平靜地、甚至是帶著一種冷酷的優(yōu)雅,用兩根手指捏著那張泛黃的紙,手腕輕輕一抖。
紙張在他指間完全展開。包廂頂燈的光線恰好掃過紙面。
一張被精心、耐心、近乎偏執(zhí)地重新拼合起來的信紙,完整地呈現(xiàn)在所有人眼前。紙張上,
布滿了無數(shù)道細密的、縱橫交錯的透明膠帶痕跡。它們像一道道丑陋的疤痕,
將無數(shù)細小的、顏色深淺略有差異的淺藍色碎片,強行粘連在一起,
重新構(gòu)成了一個完整的、帶著觸目驚心傷痕的整體。那些碎片邊緣參差不齊,
有些地方字跡被撕裂,有些地方墨水被磨損,有些地方還殘留著模糊的泥點印記。
但那些歪歪扭扭、卻透著一股少年笨拙認真的字跡,
依舊清晰地、倔強地顯現(xiàn)出來:“林晚:老子好像栽你手里了。
——周嶼”最后那顆潦草的、被撕裂成兩半的星星,
也被膠帶小心翼翼地、歪歪扭扭地重新粘合在了一起,像一個永遠無法愈合的傷疤。時間,
仿佛在這一刻徹底靜止了。林晚的世界,在看清那張紙的瞬間,轟然崩塌!
她的大腦一片空白,尖銳的耳鳴聲瘋狂地沖擊著耳膜,
蓋過了周圍所有細微的抽氣聲和議論聲。眼前的一切開始旋轉(zhuǎn)、模糊,
只剩下那張在周嶼指間微微晃動、布滿了透明膠帶“疤痕”的、泛黃的信紙。每一個碎片,
每一道膠痕,都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她塵封了十年的記憶上,燙得她靈魂都在尖叫!
十年前那個陽光刺眼的午后,湖邊柳樹下,她瘋狂撕扯、將碎片揚棄入風中的畫面,
如同被按下了倒放鍵,無比清晰地、帶著毀滅性的力量撞回她的腦海!
她甚至能清晰地回憶起紙屑被撕裂時那清脆的“嗤啦”聲,
能感受到指尖被紙邊割破的細微刺痛,能聞到湖邊青草和泥土的腥氣……原來……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她所有的崩潰、所有的決絕、所有的羞辱!他不僅看到了,
他竟然……他竟然一片一片地把它們撿了回來?他竟然用了十年時間,
把這些被她親手撕碎、像垃圾一樣丟棄的碎片……一片一片地粘了回去?!
一股滅頂般的眩暈感猛地攫住了林晚!胃里翻江倒海,
冰冷的恐懼和一種無法言喻的巨大荒謬感如同海嘯般將她徹底淹沒!她再也支撐不住,
雙腿一軟,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晚晚!” 離得最近的王莉驚呼一聲,
下意識地伸手想扶。然而,另一只手臂更快。周嶼幾乎是同時上前一步,動作迅捷而有力。
他并未真正觸碰她,只是用手臂穩(wěn)穩(wěn)地、不容抗拒地在她后背和冰冷的墻壁之間撐了一下,
像一個堅硬的、帶著他獨特氣息的屏障,瞬間阻止了她下滑的趨勢。
那只手臂隔著薄薄的呢子外套傳來滾燙的溫度和不容置疑的力量感,
像一道閃電劈開了林晚混沌的意識和冰冷的軀體。她猛地一顫,如同被電流擊中,
瞬間找回了對身體的控制權,幾乎是彈跳般地站穩(wěn)了身體,驚恐地避開了他的支撐,
后背緊緊貼上冰冷的墻壁,像只被逼到絕境、豎起全身尖刺的刺猬?!皠e碰我!
” 她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嘶啞、尖銳,帶著哭腔和一種瀕臨崩潰的顫抖,
在死寂的包廂里顯得格外刺耳。周嶼的手臂懸在半空,停頓了一秒,隨即緩緩收回。
他的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
沉沉地看著她驚惶失措、淚流滿面的臉,眼底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極快地掠過,
快得讓人無法捕捉。他沒有再看那張被他展示出來的、粘合的情書,
只是用指腹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病態(tài)的專注,摩挲著紙張邊緣那些粗糙的膠帶痕跡。
他的動作很輕,像是在撫摸一件價值連城的易碎品,又像是在感受那些傷痕本身的觸感。
包廂里落針可聞。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目光在周嶼手中那張詭異的情書和林晚崩潰的臉上來回逡巡,充滿了震驚和無聲的猜測。
空氣緊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弦。周嶼終于再次抬起了眼。他的目光重新落在林晚臉上,
那眼神平靜得可怕,卻又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力量?!八旱臅r候,”他開口,聲音低沉平穩(wěn),
像是在陳述一個與自己無關的事實,卻字字如冰錐,狠狠鑿在林晚的心上,“痛快嗎?
”林晚猛地抬起頭,淚眼模糊地看向他,嘴唇翕動著,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痛快?
當時只有無盡的屈辱、憤怒和想要徹底毀滅的絕望!可此刻,
看著這張被強行修復的、帶著滿身傷痕的信紙,看著周嶼那平靜到令人心寒的眼神,
她只覺得一股巨大的、滅頂?shù)暮夂突闹嚫芯鹱×怂屗郎喩肀?,如墜冰窟?/p>
周嶼沒有等她的回答。他似乎也不需要答案。他的視線在她臉上停留了片刻,
像是在確認她此刻的痛苦和狼狽。然后,他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優(yōu)雅的殘忍,
將那張承載了十年傷痕、十年執(zhí)念的紙,再次小心翼翼地折疊起來。他的動作一絲不茍,
沿著那些陳舊的折痕,仿佛在進行某種莊嚴的儀式。泛黃的紙張發(fā)出細微的、脆弱的聲響。
折疊好,他再次將它放回了西裝內(nèi)側(cè)的口袋,緊貼著心臟的位置。做完這一切,
他才重新看向林晚。他的目光在她淚痕狼藉的臉上最后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復雜到了極點,
有冰冷的審視,有深沉的痛楚,有濃得化不開的執(zhí)念,
甚至還有一絲……林晚無法理解的、近乎悲憫的疲憊?“林晚,”他再次叫她的名字,
聲音低沉,帶著一種塵埃落定般的平靜,卻又仿佛蘊含著萬鈞之力,“十年了?!边@三個字,
像一塊巨石,轟然砸在林晚早已不堪重負的心上。十年光陰的重量,十年錯過的鴻溝,
十年無聲的怨恨與此刻血淋淋的真相……所有的情緒在這一刻徹底決堤!
她再也無法承受這巨大的沖擊,猛地推開擋在身前的王莉,像一尾瀕死的魚沖破窒息的漁網(wǎng),
跌跌撞撞地沖出了包廂!高跟鞋在走廊厚厚的地毯上敲打出慌亂而絕望的節(jié)奏,
一路奔向洗手間的方向。身后,
包廂的門隔絕了那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和周嶼那道沉沉的、如影隨形的目光。但林晚知道,
那張布滿膠帶疤痕的情書,那個冰冷的問題,還有周嶼最后那句“十年了”,
已經(jīng)像最惡毒的詛咒,深深烙印在了她的靈魂里。她沖進空無一人的洗手間,反手鎖上門,
背靠著冰冷的門板,身體無力地滑坐到冰涼的大理石地面上。壓抑了十年的淚水,
終于如同開閘的洪水,洶涌而出。她死死地捂住嘴巴,將撕心裂肺的嗚咽堵在喉嚨里,
肩膀劇烈地抖動著。眼前一片模糊,只有那張被膠帶強行粘合的、傷痕累累的信紙,
在腦海中反復閃現(xiàn)。她瘋狂撕扯的畫面,周嶼在假山石后冰冷注視的畫面,
他一片片撿拾碎片的畫面,他此刻摩挲膠痕的畫面……所有的畫面交織、碰撞、碎裂!原來,
她當年親手撕碎的,不只是他笨拙的心意。她撕碎的,是兩條本可能交匯的人生軌跡。
而他用十年時間,固執(zhí)地、帶著傷痕地,將它們強行粘合在一起,只為在今天,
用最平靜也最殘忍的方式,展示給她看——看這無法愈合的傷疤,
看這被時光和誤會扭曲得面目全非的“可能”?!巴纯靻??”他的聲音如同魔咒,
在空曠的洗手間里回蕩。林晚蜷縮在冰冷的地面上,哭得渾身顫抖,無法回答。痛快?
她只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遲來了十年的、滅頂?shù)耐础?/p>
KTV里震耳欲聾的喧囂被厚重的防火門隔絕在外,走廊盡頭的安全通道口,
只剩下城市深夜特有的、帶著涼意的寂靜。聲控燈因久無動靜而熄滅,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
瞬間將林晚吞沒。她背靠著冰冷粗糙的水泥墻壁,身體順著墻壁無力地滑坐在地。
剛才在洗手間里那種撕心裂肺的痛哭耗盡了所有力氣,
此刻只剩下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和冰冷,從骨頭縫里絲絲縷縷地滲出來,
凍得她牙齒都在打顫。臉頰上的淚痕早已干涸緊繃,眼睛又腫又痛,
像兩顆被砂紙磨過的核桃。腦子里一片混沌,又異常清晰。反復回放的,
只有那張布滿透明膠帶疤痕、被強行粘合起來的泛黃信紙。周嶼最后那句平靜的“十年了”,
如同冰冷的喪鐘,在她空蕩蕩的心房里反復撞擊、回蕩。十年。她以為的逃離和遺忘,
原來只是他漫長等待和無聲執(zhí)念的背景板。她用“不可能”筑起的高墻,
被他用十年時間、用那些細小的碎片和膠痕,以一種近乎自虐的方式,一寸寸地鑿穿、瓦解。
“林晚?”一個帶著遲疑和擔憂的女聲在黑暗中響起,伴隨著高跟鞋小心翼翼的腳步聲。
一束手機電筒的光晃了過來,照亮了王莉妝容有些花掉的臉?!巴硗恚阍趺磁苓@兒來了?
沒事吧?”她蹲下身,光線落在林晚蒼白失魂的臉上,嚇了一跳,“我的天!
你怎么……”“我沒事。”林晚的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像破舊的風箱。
她艱難地扯了扯嘴角,想擠出一個安撫的笑,卻比哭還難看?!袄锩嫣珢灹?,我……透透氣。
莉姐,你……能幫我跟大家說聲抱歉嗎?我……有點不舒服,先回去了。
”她幾乎是哀求地看著王莉。王莉看著她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又聯(lián)想到剛才包廂里那石破天驚的一幕,心里頓時明白了七八分。她嘆了口氣,
伸手想扶林晚起來:“唉,這叫什么事兒……我送你吧?你這樣怎么行?”“不用!真不用!
”林晚像是被燙到一樣,猛地避開她的手,自己撐著墻壁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她現(xiàn)在只想一個人,躲進一個沒有任何人認識她的角落?!拔易约捍蜍嚲托小B闊┠懔死蚪?。
”她低著頭,不敢看王莉的眼睛,聲音微弱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持。王莉張了張嘴,
最終還是沒再堅持,只是擔憂地看著她:“那……你路上小心點,到家給我發(fā)個信息。
”林晚胡亂地點點頭,幾乎是逃也似的,踉蹌著推開沉重的防火門,
重新匯入KTV走廊那迷離的光影和人聲中。她沒有回頭,只是憑著本能,
深一腳淺一腳地沖向電梯口,按下了下行鍵。
冰冷的金屬轎廂壁映出她蒼白憔悴、如同女鬼般的倒影。
走出“流金歲月”金碧輝煌卻令人窒息的大門,深夜帶著涼意的風猛地灌了過來,
吹得她單薄的外套獵獵作響。城市的霓虹依舊璀璨,車流如織,卻都像隔著一層毛玻璃,
模糊而遙遠。她站在路邊,茫然地看著眼前川流不息的車輛,
只覺得巨大的空虛和疲憊感如同潮水般將她淹沒。去哪里?回家?
那個空蕩蕩的、只有備課資料和學生作業(yè)的出租屋?她需要一點真實的東西,
一點能填滿此刻巨大空洞的東西。目光無意識地掃過街對面,
一家24小時便利店的招牌在夜色里散發(fā)著溫暖而平凡的光芒。她穿過馬路,
推開了便利店那扇叮咚作響的玻璃門。溫暖的光線和食物的香氣撲面而來,
稍稍驅(qū)散了些許周身的寒意。她像個游魂一樣在狹窄的貨架間穿梭,
隨手往購物籃里丟著東西——幾包速食面,一盒牛奶,幾根火腿腸……毫無目的,
只是為了抓住點什么。走到冷鮮柜前,她停下腳步,目光空洞地看著里面琳瑯滿目的酸奶。
冰柜的冷氣絲絲縷縷地溢出,凍得她裸露的小腿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她伸出手,
指尖猶豫地懸在半空,不知道該選哪一種。就在這短暫的失神間——“砰!”購物車的一角,
結(jié)結(jié)實實地撞上了她的小腿骨!突如其來的鈍痛讓她瞬間倒吸一口冷氣,
身體不受控制地趔趄了一下,懷里的購物籃脫手飛出!“嘩啦——!
”籃子里的東西天女散花般撒了一地!
速食面、牛奶盒、火腿腸……滾落在冰冷光滑的地磚上,一片狼藉?!皩Σ黄?!對不起!
您沒事吧?”一個慌亂而充滿歉意的男聲立刻響起。林晚疼得彎下了腰,
捂著小腿被撞到的地方,那里瞬間泛起一片紅痕。她皺著眉抬起頭,
想看看是哪個冒失鬼——視線撞進一雙深不見底的、帶著愕然和一絲猝不及防的黑眸里。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按下了暫停鍵。便利店里明亮的白熾燈光,貨架上琳瑯滿目的商品,
收銀臺掃描器的滴滴聲,甚至旁邊冰柜壓縮機低沉的嗡鳴……所有的聲音和景象都瞬間褪去,
模糊成一片沒有意義的背景板。世界中心,只剩下兩個人。林晚保持著彎腰捂腿的姿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