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估成功的余溫尚未散盡，機構里彌漫著一種劫后余生般的輕松。走廊上多了笑聲，茶水間的咖啡香氣里也摻進了真實的愉悅。彩色氣球還沒來得及撤下，像凝固的慶祝符號。卡布奇諾坐在工位上，處理著評估后的收尾郵件，指尖敲擊鍵盤的節(jié)奏帶著一絲久違的輕快。胃部的隱痛似乎也蟄伏起來。胸腔里那片名為“卡布奇諾”的星塵之地，在經歷風暴淬煉后，正散發(fā)著微弱卻真實的光。陳墨那個沉重的、帶著欣慰的頷首，像一枚滾燙的勛章，烙印在她新生的地基上。盡管“風暴將至”的陰霾依舊低垂，但此刻，她允許自己沉浸在這片刻的、屬于自己奮斗所得的寧靜里。
“小卡？在忙呢？”周揚的聲音在門口響起，帶著刻意壓低的、不同尋常的謹慎。
卡布奇諾抬起頭。周揚站在門邊，臉上沒有往日的爽朗笑容，反而堆著一種復雜的、近乎小心翼翼的表情。他的眼神閃爍，帶著明顯的為難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
心臟沒來由地漏跳了一拍。一種冰冷的預感，如同細微的電流，瞬間竄上脊背。
“周哥？有事？”她放下鼠標，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
“啊……嗯，有點事?！敝軗P搓著手，走了進來，順手帶上了辦公室的門。那輕微的“咔噠”落鎖聲，在突然安靜下來的空間里顯得格外刺耳。他拉過一把椅子，在卡布奇諾對面坐下，動作有些僵硬。
“那個……評估報告，你也看了，非常好！特別好！”周揚沒話找話，試圖緩和氣氛，但笑容極其勉強，“林瀾她們……評價很高，尤其是對你……”
“周哥，”卡布奇諾打斷他，目光直直地看進他閃爍的眼睛里，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回避的力量，“到底什么事？”
周揚臉上的假笑瞬間垮了下去。他重重地嘆了口氣，雙手用力抹了把臉，仿佛要擦掉什么沉重的東西。再抬起頭時，眼神里只剩下沉重的無奈和一絲真實的歉意。
“小卡，”他的聲音干澀，語速很慢，仿佛每一個字都需要極大的力氣才能吐出，“老陳……陳墨他……要走了。”
“走了？”卡布奇諾下意識地重復，大腦有一瞬間的空白。胃部的隱痛毫無預兆地猛烈蘇醒，像一只冰冷的鐵爪狠狠攥緊！“去哪兒？出差嗎？”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問，帶著一種連自己都覺得可笑的僥幸。
周揚搖了搖頭，眼神里的憐憫更深了。“不是出差。是……離職。離開機構。離開……這里?！彼ｎD了一下，似乎在組織更殘酷的語言，“評估小組……林瀾她們，你知道她們背后是誰嗎？”
卡布奇諾茫然地搖頭，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撞擊著肋骨，發(fā)出沉悶的痛響。
“是‘寰宇教育基金會’！國際頂尖的！”周揚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荒謬的強調，“她們這次來，評估項目是其一，更重要的是……是為基金會物色頂尖人才！尤其是……能駕馭復雜局面、具備超強戰(zhàn)略眼光和跨文化領導力的核心人物！”
仿佛一道驚雷在卡布奇諾腦中炸開！瞬間將那片新生的星塵之地炸得粉碎！林瀾那深沉的探究目光、那意味深長的笑容、那單獨約談時近乎拷問的復盤……所有的碎片在這一刻被強行拼湊起來，指向一個她不敢去想、卻又瞬間明了的真相！
“他們在復盤雷暴事件時，”周揚的聲音如同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帶著冰冷的回音，“不僅看到了項目的能力，更看中了老陳！看中了他那種在絕境中瞬間抓住核心、調動一切資源、高效協(xié)同破局的恐怖能力！看中了他那種……近乎冷酷的決斷力！評估一結束，基金會就直接繞過機構，把橄欖枝遞到了老陳本人手里——常駐新加坡！負責整個東南亞新興市場的開拓！頂級的平臺！頂級的資源！他專業(yè)領域的……巔峰位置！”
新加坡！東南亞！常駐！巔峰位置！
每一個詞都像一把燒紅的刀子，狠狠捅進卡布奇諾的心臟！原來這就是“風暴將至”！原來這就是“錨已鑄牢”！他選擇的基石！他證明“無與倫比價值”的深海！一個能讓他攜家?guī)Э冢ㄌK晴和小雨）、登上事業(yè)最頂峰、徹底遠離這片承載著混亂引力之地的……完美航道！
“他……接受了？”卡布奇諾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問，干澀得像砂紙摩擦，帶著一絲連她自己都厭惡的顫抖。
周揚沉重地點點頭，眼神復雜地看著她慘白的臉：“接受了。一個月后赴任。手續(xù)……已經在走了。”
一個月后。
赴任。
最后一絲僥幸被無情碾碎。胸腔里那片剛剛凝聚的星塵，瞬間被巨大的、滅頂?shù)慕^望黑洞吞噬！胃部的絞痛如同海嘯般洶涌而至，讓她幾乎無法呼吸！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搖晃，手指死死摳住桌沿，冰冷的木刺扎進指腹也渾然不覺。
原來走廊上那沉重的頷首，不是新生的祝福，是……訣別的確認！
原來他眼底那深沉的欣慰，是引路人對旅伴抵達終點的……告別禮！
原來“錨已鑄牢”，錨定的是他的責任、他的巔峰、他的家庭軌道，徹底斬斷的，是這片土地上所有不該存在的引力牽絆！
“還有……”周揚的聲音帶著更深的猶豫和艱難，仿佛接下來的話比剛才的更加殘酷。
還有？！
卡布奇諾猛地抬起布滿血絲的眼睛！還有比這更徹底的毀滅嗎？！
“電臺……”周揚避開她的目光，聲音低得像耳語，“‘夜航船’……運營方那邊剛發(fā)來正式通知……節(jié)目……兩周后……永久停播?！?/p>
世界徹底失去了聲音！只剩下尖銳的耳鳴在顱內瘋狂嘶鳴！眼前的一切景象——周揚擔憂的臉、辦公室整潔的桌面、窗外明媚的陽光——都在瞬間扭曲、旋轉、崩塌！雙重毀滅！肉體的放逐與精神的流亡！他即將遠赴重洋，斬斷物理的牽連；而他們共同的精神家園、那承載著所有深夜傾訴、所有靈魂低語、所有隱秘共鳴的“夜航船”，也將沉入永恒的寂靜！
玻璃幕墻轟然倒塌！露出的不是通道，而是萬丈深淵！
“不……不可能……”卡布奇諾喃喃自語，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像寒風中的最后一片枯葉。她猛地站起身，動作大得帶倒了椅子，發(fā)出刺耳的“哐當”聲！
“小卡！你……”周揚慌忙想扶她。
“我沒事！”卡布奇諾幾乎是嘶吼著打斷他，聲音尖銳得變了調！她推開周揚試圖攙扶的手，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踉蹌著沖出辦公室的門！她必須離開這里！立刻！馬上！離開這令人窒息的空氣！離開這宣布她世界末日的審判席！
走廊的光線刺得她眼睛生疼。她跌跌撞撞地向前沖，淚水模糊了視線，胃部的絞痛讓她佝僂著身體，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世界天旋地轉！
就在她沖到走廊拐角時！
一個高大沉默的身影，剛從另一端的會議室出來，正朝著這個方向走來。
是陳墨。
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凝固。
卡布奇諾的腳步猛地釘在原地！如同被無形的冰柱凍結！她抬起頭，布滿淚痕的、慘白的臉，絕望而破碎的眼神，毫無遮掩地撞進了陳墨的視線里！
陳墨顯然也看到了她。看到了她臉上的淚痕，她眼中的絕望，她搖搖欲墜的身體。他前進的步伐瞬間頓住。高大的身影在明亮的走廊燈光下，投下一道長長的、沉重的陰影。
空氣死寂。只有卡布奇諾無法抑制的、破碎的抽氣聲，在空曠的走廊里顯得格外清晰和凄厲。遠處辦公室隱約傳來的談笑聲，此刻如同隔著一個世界。
陳墨就站在那里，隔著幾步的距離。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如同凍結的西伯利亞荒原。嘴唇緊緊抿著，下顎的線條如同刀削斧劈般冷硬。那雙深潭般的眼睛，此刻不再是沉靜，不再是欣慰，甚至不再是壓抑的風暴。那里面……什么都沒有。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冰冷的……荒蕪。像風暴過后的死寂冰原，埋葬了所有曾經翻涌的熔巖。
他的目光落在她臉上，那眼神沉重得如同實質，仿佛要將她此刻所有的狼狽和絕望都刻進靈魂深處。然后，極其緩慢地，他的嘴唇似乎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仿佛想說什么。
但最終，一個字也沒有吐出。
他只是看著卡布奇諾，看著她眼中那片徹底崩塌的世界。然后，極其緩慢地，極其沉重地，對著她……點了一下頭。
一個點頭。
一個與走廊相遇時截然不同的點頭。
一個與評估成功時那欣慰頷首天壤之別的點頭。
一個冰冷、沉重、帶著塵埃落定般最終判決意味的……訣別的點頭。
確認了風暴的到來。
確認了錨的鑄牢。
確認了……一切未竟旅程的終結。
“滴答?！?/p>
一聲極其輕微的提示音，從卡布奇諾攥在手里的手機中響起。屏幕自動亮起，一條新郵件通知彈了出來。
發(fā)件人：夜航船詩歌電臺
主題：【重要通知】關于《夜航船》節(jié)目停播的公告
那冰冷的標題，像最后的喪鐘，在死寂的走廊里，在兩人無聲的對峙中，在卡布奇諾徹底崩塌的世界廢墟上……無情地閃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