鋁碳酸鎂咀嚼片微澀的清涼感，在灼痛的胃里緩慢地彌散開，帶來一種奇異的、近乎麻木的舒緩。我靠在椅背上，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掌心里那個空了的白色小藥盒，塑料外殼上似乎還殘留著他指尖傳遞過來的、極其微弱的溫度。便利貼上那行冷靜的鋼筆字在腦海中反復(fù)浮現(xiàn)：鋁碳酸鎂咀嚼片，飯前。每日三次。 沒有關(guān)切的話語，卻比任何噓寒問暖都更具分量，像一把精準(zhǔn)的手術(shù)刀，剝離了情緒的浮沫，直指生理不適的核心。
這沉默的“懂得”，像投入深海的石子，在我冰冷的胸腔里激起一圈圈復(fù)雜難言的漣漪。是窘迫？是感激？還是一種被徹底剖析后無所遁形的寒意？我分不清。午休的喧鬧聲漸漸遠去，辦公室重新被鍵盤敲擊和電話鈴聲的白噪音填滿。胃部的絞痛雖然緩解了大半，但一種更深沉的疲憊感如同潮水，從四肢百骸蔓延上來，沉重地拖拽著意識。
下午的時間變成了一場與虛弱和倦怠的艱難拉鋸。處理郵件時，視線會不自覺地飄向斜前方那個位置。陳墨依舊維持著他那近乎刻板的專注，背脊挺直，目光沉靜地鎖在屏幕上，偶爾移動鼠標(biāo)或敲擊鍵盤，動作簡潔利落，沒有一絲多余。他仿佛一個設(shè)定好程序的精密儀器，高效地處理著面前的一切信息流。那副巨大的黑色耳機嚴(yán)實地包裹著他的耳朵，將他與周遭的一切隔絕開來。
那耳機里，此刻流淌著怎樣的聲音？是枯燥的數(shù)據(jù)分析？還是……“夜航船”船長那低沉撫慰的誦讀？博爾赫斯《沙之書》里冰冷的沙粒，是否也曾在他深海里無聲墜落？那句“無趣的旁觀者”、“背叛的滋味像沙?！薄@些電波里泄露的碎片，像幽靈般在我眼前盤旋，試圖與眼前這個冷靜、疏離、精準(zhǔn)如手術(shù)刀的男人重疊。然而，他端坐的姿態(tài)，他毫無波瀾的側(cè)臉，他周身散發(fā)出的那種拒人千里的理性氣息，都像一道堅固的壁壘，將那個投稿者孤獨的靈魂嚴(yán)實地封鎖在內(nèi)，不容窺探。
這巨大的反差帶來一種近乎荒誕的割裂感。哪一個才是真實的他？抑或，都是？白天是洞悉一切、沉默高效的旁觀者；深夜，才是那個在電波里傾瀉疲憊和迷失的漂流瓶？
心緒紛亂，加上身體尚未恢復(fù)的虛弱，工作效率低得令人沮喪。一份需要整理的季度學(xué)員反饋報告，平時兩小時就能搞定，今天卻像陷入泥潭，磕磕絆絆，錯誤頻出。注意力像斷了線的風(fēng)箏，怎么也抓不牢。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文字扭曲變形，李明軒那張在閃光燈下笑得志得意滿的臉，陳墨便利貼上冷靜的鋼筆字，電臺里泄露的沙沙聲，還有那句“渴望純粹的綠洲”……無數(shù)碎片在腦海中瘋狂旋轉(zhuǎn)、碰撞，攪得心神不寧。
懊惱和煩躁像藤蔓一樣纏繞上來。我用力揉了揉發(fā)脹的太陽穴，端起桌角那杯早已涼透的白水，灌了一大口。冰冷的液體滑入食道，帶來一陣短暫的刺激，卻無法澆滅心頭的焦灼。
時間在煎熬中緩慢爬行。窗外的天色漸漸由明亮的白轉(zhuǎn)為柔和的橙黃，又一點點沉淀成深沉的靛藍。辦公室里的同事像退潮般陸續(xù)離開，互相道別的聲音里帶著結(jié)束一天工作的輕松。喧鬧聲漸漸平息，只剩下零星的鍵盤敲擊聲，如同空曠大廳里的零星雨點。
終于，當(dāng)墻上的掛鐘指針緩緩指向八點時，偌大的開放式辦公區(qū)，只剩下我和斜前方那個依舊巋然不動的身影。頭頂?shù)娜展鉄艄馨l(fā)出低微的、持續(xù)的嗡鳴，在寂靜的空間里被無限放大，反而襯得周圍更加死寂?？諝馑坪醵寄郎?，漂浮著紙張和電子設(shè)備混合的、微涼的氣味。
我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帶著一種近乎虛脫的疲憊感，保存好那份錯誤百出、進度堪憂的報告，準(zhǔn)備關(guān)機。身體和精神都達到了極限，只想立刻逃離這令人窒息的寂靜，回到公寓那片熟悉的廢墟里，哪怕只是蜷縮在黑暗中。
就在指尖即將觸碰到關(guān)機鍵的瞬間——
一陣極其細微、如同嘆息般的聲音，毫無預(yù)兆地打破了凝固的寂靜。
不是人聲，也不是機器運轉(zhuǎn)的噪音。那聲音……很熟悉。帶著一種奇特的、微弱的節(jié)奏感，斷斷續(xù)續(xù)，如同某種深海生物的呼吸。
是沙沙聲！從耳機泄露出來的沙沙電流聲！
我的心跳驟然漏了一拍！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猛地抬起頭，看向陳墨的方向！
他依舊保持著那個端坐的姿勢，側(cè)臉在電腦屏幕光的映照下顯得有些模糊。不同的是，他微微側(cè)著頭，似乎調(diào)整了一下耳機的角度，讓那嚴(yán)密的包裹出現(xiàn)了一絲更微小的縫隙。就是這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縫隙，讓那原本極其微弱的沙沙聲，在此時萬籟俱寂的辦公室里，變得清晰可辨！
那聲音……是“夜航船”的開場墊樂！那低沉的、帶著回響的大提琴前奏！我絕不會認錯！
緊接著，一個如同浸透了夜露般、低沉而溫和的男聲，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磁性，穿透了耳機那微小的縫隙，如同涓涓細流，清晰地流淌進這死寂的空間：
“我尋找我的安寧。
安寧并非靜止，
并非無聲無息，
而是在深海的漩渦里，
找到那枚沉靜的錨……”
嗡——！
仿佛一道微弱的電流瞬間貫穿了全身！每一個毛孔都在無聲地戰(zhàn)栗！是船長的聲音！他在念詩！是博爾赫斯的《寧靜的自得》！
我的呼吸瞬間屏住了，身體僵在椅子上，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耳膜，瘋狂地鼓噪著。眼睛死死盯住陳墨的側(cè)影。他微微垂著眼瞼，濃密的睫毛在眼瞼下方投下小片陰影，臉上的線條在屏幕光的映襯下，似乎……不再那么冷硬緊繃了？那是一種極其細微的變化，仿佛堅冰在無人察覺的角落，悄然融化了一絲縫隙。
船長低沉而富有磁性的聲音，帶著一種撫慰人心的力量，繼續(xù)在寂靜的辦公室里流淌：
“風(fēng)暴在遠方醞釀，
水面下暗流涌動，
而我的錨，
它沉在無人知曉的深處，
只屬于我一個人的重量……”
“我的錨……它沉在無人知曉的深處……”
這句詩，像一把淬了火的鑰匙，猛地捅進了我靈魂深處那個冰冷的鎖孔！無人知曉的深處……沉靜的錨……這不正是他投稿里所說的“渴望純粹的綠洲”嗎？這不正是那個在電波里傾訴著“像個無趣的旁觀者”、“在規(guī)則里迷失方向”的靈魂，所苦苦尋覓的慰藉嗎？
一股難以言喻的巨大酸澀猛地沖上鼻腔！眼眶瞬間發(fā)熱！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眼前這個沉默得像影子一樣的男人！為了他那深藏在“無趣”和“高效”外殼下，同樣在風(fēng)暴和暗流中掙扎、同樣在尋找著那片只屬于自己“綠洲”的孤獨靈魂！
原來他白天所有的冷靜、疏離、洞悉，都不過是浮在水面上的冰山一角！那巨大的、沉重的、承載著他疲憊和迷失的冰山主體，都深深地沉沒在他那片無人能抵達的深海里！只有在這樣的深夜，在隔絕了所有目光的電波聲里，他才允許自己卸下一點點防備，讓那沉重的冰山，借著詩歌的浮力，微微探出水面一絲縫隙！
淚水毫無征兆地滑落，滾燙地砸在手背上。我慌忙低下頭，用手背胡亂抹去。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撞擊著，帶著一種巨大的、混雜著悲憫、震動和某種難以名狀的共鳴的洪流。
船長深情的誦讀還在繼續(xù)，每一個字都像敲擊在靈魂的共鳴箱上。我沉浸在巨大的情緒沖擊里，幾乎忘記了周遭的一切。直到——
“……有時，最深的平靜，恰恰誕生于承認風(fēng)暴的存在。感謝您的聆聽，愿我們都能在深海里，找到屬于自己的錨。晚安。”
誦讀聲停止，只剩下那低沉的、如同潮汐般的大提琴尾聲，在電流的沙沙聲中緩緩淡去，最終歸于一片更加深沉的寂靜。
余韻在死寂的辦公室里久久回蕩。
我依舊低著頭，手指無意識地緊緊攥著衣角，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發(fā)白。剛才那洶涌的情緒尚未完全平息，心臟還在胸腔里沉重地搏動。寂靜像無形的海水，重新漫灌上來。
就在這時，一個低沉而沙啞的聲音，毫無預(yù)兆地打破了這片由詩歌營造的、近乎神圣的寂靜。
“你也喜歡博爾赫斯？”
那聲音不高，帶著一種奇異的平穩(wěn)，卻又仿佛蘊含著剛剛退潮的深海般的余韻。它就那樣突兀地響起，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
我猛地抬起頭，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驟然攥緊！
陳墨不知何時已經(jīng)轉(zhuǎn)過了身。他正面向我這邊，身體微微側(cè)靠在椅背上，一只手隨意地搭在桌沿。他臉上的巨大耳機已經(jīng)摘下，松松地掛在頸間。那雙深潭般的眼睛，此刻正清晰地望向我！不再是白天空洞的、事不關(guān)己的疏離，也不再是遞水遞藥時的冷靜審視。那目光沉靜依舊，卻像退潮后的沙灘，顯露出一種更深邃的、帶著探究和……一絲極淡的、如同星火般閃爍的……共鳴？
他的目光落在我臉上，準(zhǔn)確地捕捉到了我尚未完全擦干的淚痕和眼中來不及掩飾的震動。沒有驚訝，沒有詢問，只有一種沉靜的、仿佛早已預(yù)料到的了然。
辦公室慘白的燈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他挺拔的輪廓?？諝庵羞€殘留著電波里詩歌的余燼，帶著一種冰冷的、令人心顫的暖意。我們之間隔著幾排空蕩蕩的工位，寂靜無聲。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凝固。
他看著我，等待著我的回答。那雙眼睛，像是終于從深海里浮出的錨，帶著自身的重量和無人知曉的傷痕，第一次，清晰地投向了這片廢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