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清凌摔斷腿那年,府里人都說高嶺之花成了瘋狗。只有我記得十歲那年寒冬,
他予我了一點(diǎn)溫暖。于是我自請去伺候他,剛推門就被茶杯砸破額頭。
我默默撿起碎片:“公子你看,碎了的杯子也能拼好,照樣盛水?!彼湫Γ骸澳銏D什么?
”十年奴契期滿那夜,我大著膽子坐在床沿跟他告別。他聲音低沉,
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音:“茵兒,讓我最后抱你一次。
”01當(dāng)許府管事娘子把那塊——象征大公子許清凌院子里伺候的深紫色對牌,
推到我面前時(shí)。四周的空氣都凝滯了。
那些平日里爭搶好差事、嗓門一個比一個尖利的婆子丫鬟們,此刻都成了鋸嘴葫蘆,
眼神躲閃,頭垂得很低。管事娘子那張刻薄的臉,難得地?cái)D出一絲和藹的笑?!袄枰饏?,
”她的聲音拖得很長,帶著誘哄的意味,“你是個穩(wěn)重的,這差事…非你莫屬了,
大公子院里,如今正缺個妥帖人兒?!比眰€妥帖人兒?我垂著眼,
盯著托盤里那枚冰冷的木對牌,心里像塞進(jìn)了浸水的棉絮。誰不知道大公子許清凌的院子,
如今是許府里活脫脫的閻羅殿?半年前,那個曾策馬揚(yáng)鞭、風(fēng)姿灼灼,
引得整個高陽郡閨秀翹首的許家大公子,在馬場上摔下來,斷了兩條腿,名醫(yī)請遍,
湯藥灌了無數(shù),腿卻不見半分好轉(zhuǎn)。隨之而來的,
還有他原本錦繡鋪就的前程和一門顯赫的姻緣。未婚妻紀(jì)家第一個上門,干脆利落地退了婚。
曾經(jīng)門庭若市的許府,如今冷冷清清。而那個曾經(jīng)如高山寒玉般清冷矜貴的人,也徹底變了,
摔東西、怒罵、拒絕醫(yī)治,像個被困在絕境里的人,拒絕著所有靠近他的人。
上一個進(jìn)去伺候的丫鬟,據(jù)說被飛出來的硯臺砸破了頭,哭嚎著爬出來的。
管事娘子見我不語,那點(diǎn)假笑也掛不住了,語氣硬邦邦起來:“怎么?旁人躲也就罷了,
你黎茵可是府里的老人了,這點(diǎn)擔(dān)當(dāng)都沒有?還是說…你也嫌棄大公子如今…廢了?
”“廢了”這兩個字,扎進(jìn)耳朵后。我才緩緩抬頭,管事娘子眼底那一閃而過的鄙夷,
看得清清楚楚。一股混雜著酸澀和倔強(qiáng)的氣涌上頭頂,我伸出手,接過了那塊對牌,
木頭硌著掌心,很沉。“我去。”聲音不高,卻沒什么猶豫。
管事娘子明顯松了口氣:“這就對了,放心,月例銀子,給你加三成!
”周圍那些躲閃的目光開始竊竊私語:“加三成,呵,那點(diǎn)銀子,買命嗎?”我沒再看她們,
攥緊對牌,轉(zhuǎn)身就走。02推開東院那扇院門時(shí),已經(jīng)月懸中天。院子里死寂一片,
只有幾片枯葉被冷風(fēng)卷著打轉(zhuǎn)??諝饫飶浡还蓾庵氐乃幬叮酀脝苋?。我深吸一口氣,
定了定神,抬步走向那扇緊閉的正房房門。剛走到門前,正要抬手敲門——“哐當(dāng)!?。?/p>
”一聲刺耳的碎裂聲響傳來!緊接著是更多瓷器碎片濺落在地的聲音,噼里啪啦,如同驟雨。
我伸出的手僵在半空。里面?zhèn)鱽硪宦曀粏〉呐叵骸皾L!都給我滾出去,誰讓你們進(jìn)來的?
滾——!”那聲音裹挾著深不見底的痛苦,我的心像是被那吼聲打了一拳,悶悶地發(fā)疼。
我閉上眼,眼前晃過的,卻是多年前那個冬日午后。那時(shí)我十歲,
剛被狠心的爹三塊銅板賣進(jìn)許府,餓得前胸貼后背,是那個一身月白錦袍、眉眼清冷的少年,
他偶然路過,什么都沒問,只淡淡地掃了我一眼,
對身后跟著的小廝吩咐了一句:“給她拿些吃的?!焙芸?,一碗撒著碧綠蔥花的肉絲面,
就放在了我面前,也成了我混沌記憶里唯一的光。救命之恩嗎?或許算不上。
但那一飯的暖意,對一個初入府的小丫頭來說,就是一根救命的稻草。
03門“吱呀”一聲開了。幾個哆哆嗦嗦的婢女和大夫擦著汗狼狽的走出來。
在門將要合上時(shí),我對身邊的大夫說:“我來吧!”大夫向我搖搖頭,
隨后帶著眾人一甩袖子走遠(yuǎn)了。剛進(jìn)屋,一股更加濃烈刺鼻的藥味撲面而來,
角落的一盞微弱的燭火,在明明滅滅,但能勉強(qiáng)能清屋內(nèi)狼藉——桌椅翻倒,書卷散落,
碎裂的瓷片一地?;璋抵?,一個身影半靠在寬大的躺椅里,我只能模糊地看見他瘦削的輪廓,
還有那雙即使在暗處,也亮得驚人的眼睛,此刻正牢牢地釘在我身上,像寒冰利刀?!皾L!
”他嘶啞的聲音,帶著粗重的喘息,“聾了嗎?我叫你滾!”最后一個“滾”字落下的瞬間,
一道凌厲的破空聲呼嘯而來!我甚至來不及看清是什么,只覺得額角一涼,
緊接著是鉆心蝕骨的痛,然后有溫?zé)岬囊后w涌出,沿著眉骨、臉頰流下,帶著濃濃的血腥味。
咚!一個白瓷茶杯蓋砸落在我腳邊,又碎裂成幾瓣。溫?zé)岬难温湓谘┌椎乃榇缮希?/p>
瞬間洇成一片紅色。額角的痛讓眼前陣陣發(fā)黑,耳朵里嗡嗡作響,我下意識地抬手捂住,
黏膩的血順著指縫往下淌。陰影里的許清凌似乎也僵了一下,那雙燃著怒火的眼睛,
在看我沒有跪地求饒時(shí)有短暫的恍神,但轉(zhuǎn)瞬即逝,立刻被更深的陰鷙和覆蓋。“呵,
”他發(fā)出一聲嗤笑,像是在嘲諷我的不自量力,又像是在嘲笑他自己的失控,
“又一個不怕死的?還是覺得我這個廢人身上,還有什么利益可圖?”他的目光像冬日寒冰,
帶著一種鄙夷的審視,“如今這高陽郡,誰不是對我這無用之人避之不及!你圖什么?
”圖什么?圖什么?圖你許清凌曾經(jīng)施舍的一碗面,圖我娘咽氣前抓著我的手“茵兒,
有恩之人,當(dāng)涌泉相報(bào)…”04這些話說出來,也只會被他當(dāng)成搖尾乞憐的笑話吧?
我放下捂著傷口的手,默默地蹲了下去。碎瓷在掌心慢慢拼湊,勉強(qiáng)成了個杯子的形狀,
只是裂痕交錯,像一張破網(wǎng)。我捧著這個破碎不堪的杯子,慢慢站起身,一步步走向陰影里,
躺椅上的許清凌,比半年前我遠(yuǎn)遠(yuǎn)看見時(shí),要消瘦得多,曾經(jīng)清俊絕倫的臉龐凹陷下去,
眼下是濃重的黑色,嘴唇干裂蒼白。我把那個拼湊好的、布滿裂痕和血污的茶杯,
放在了他躺椅旁邊的小幾上?!肮樱蔽业穆曇粢?yàn)樘弁从行┥硢?,但努力保持著平穩(wěn),
“您看這杯子,碎了的時(shí)候,棱角鋒利,能傷人,能見血。
”我摸著杯壁上那道最深的的裂痕,“但只要肯一片片撿起來,一點(diǎn)點(diǎn)拼好,
耐心些…雖然有了瑕疵,不好看,可盛水,盛茶,還是能用的?!蔽翌D了頓,像是在說杯子,
又像是在說別的,“不是死物,就有修補(bǔ)的法子,碎了,未必就是真的完了。
”許清凌那雙布滿紅血絲的眼睛,釘在裂痕的杯子上,又緩緩移到我被鮮血糊了半邊的臉上。
時(shí)間仿佛凝固了,昏暗中,他臉上的肌肉似乎在抽搐,眼神銳利得像要剖開我的皮肉。許久,
久到我以為他又要抓起什么砸過來時(shí)。他終于從喉嚨深處,極其壓抑地?cái)D出一聲嗤笑。
“呵…”笑聲很干澀,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感,
“無用的死物而已…”他的目光最后掃過我額角那道傷口,隨即別過臉去,不再看我,
聲音暗啞:“隨你吧。”我懸著的心,落回肚子里,后知后覺地感到額角的劇痛。
05從那天起,我成了許清凌身邊唯一一個沒被他砸出去的活物。日子像泡在黃連水里,
苦澀又粘稠。伺候他,像每日跟困獸周旋。他的脾氣依舊陰晴不定,時(shí)而沉默得像一潭死水,
時(shí)而又會毫無征兆地爆發(fā)。摔東西是家常便飯,他砸,我就默默收拾。那些碎片,
我都撿起來,洗干凈,放在窗臺下一個空置的舊木盒里,漸漸地,那木盒積攢了半滿。
藥浴每日都要泡,針灸也由我扶著。城南那位施針的老大夫脾氣有些古怪,
不像其他大夫循序漸進(jìn)慢慢落針,而是直接一針到位,
之前的大夫因?yàn)槭懿涣嗽S清凌的脾性都不愿意再來了,如今只剩下他一個。
后來我耐心跟許清凌解釋,最后這個大夫可千萬別再得罪了。于是往后的每次施針,
他都忍受著劇痛,沒再吭一聲。我站在旁邊,一遍遍擰著帕子,替他擦去流不完的冷汗。
06許府人口簡單,許老爺常年在外任職,許清凌生母去的早,
周氏是以填房的身份進(jìn)的許府,如今在許府執(zhí)掌中饋,周氏最鬧心的應(yīng)該是她那獨(dú)子許揚(yáng),
整天無所事事,流連花叢,敗壞了不少許府名聲。許清凌剛出事那個月,
周氏象征性地來看過一次,隔著門說了幾句不痛不癢的場面話讓他好好休養(yǎng),連門都沒進(jìn),
就捏著帕子匆匆走了。去年我剛及笄,算算時(shí)間,還有五年我就可以離開許府。
最近許揚(yáng)總是隔三差五的在大公子院門口探頭探腦,眼睛滴溜溜地在我身上打轉(zhuǎn),
帶著毫不掩飾的下流意味。大公子身邊有個叫趙常的隨從,會點(diǎn)功夫,但他都是隱在暗處,
很少現(xiàn)身。為了避開許揚(yáng),我跟管事娘子提議搬到東院方便照顧大公子。真正的麻煩,
來自表小姐許安然。這位舅老爺家的掌上明珠,生得花容月貌,
曾是許清凌風(fēng)光時(shí)的追逐者之一。如今許清凌摔斷了腿,前程盡毀,
她的熱情卻并未完全熄滅——只是目標(biāo),變成了許府未來主母的位置,
以及許家背后的權(quán)勢和人脈。許清凌對她,是徹底的漠視。無論她帶著多么精致的點(diǎn)心,
穿著多么華麗的衣裙,用多么嬌柔的嗓音在門外說著“清凌表哥,安然來看你了”,
回應(yīng)她的,永遠(yuǎn)只有難堪的死寂。這份難堪,最終都化作了毒針,
扎在我這個唯一能靠近許清凌的婢女身上。07“黎茵!”一聲嬌叱在回廊拐角傳來,
帶著刻意的尖利。我端著剛煎好的藥,腳步一頓,轉(zhuǎn)過身。許安然一身桃色云錦長裙,
俏生生地立在那里,身后跟著兩個氣勢洶洶的婆子。她下巴微抬,臉上帶著笑,
眼神卻像刀子上上下下地刮著我。“你這藥,煎了多久了?”她慢悠悠地走近,
涂著蔻丹的指尖,幾乎要戳到碗里?!盎乇硇〗?,剛煎好,按大夫的時(shí)辰,一刻不敢耽誤。
”我低著頭,不敢直視她?!笆菃??”她尾音拖長,伸手在我端藥的手背上一拍!
滾燙的藥汁濺出來,大半灑在我的手背和袖子上,火辣辣的疼!藥碗雖然沒脫手,
但也只剩了小半碗。“哎呀!”許安然夸張地捂住嘴,眼里卻全是惡毒的快意,
“怎么這么不小心?笨手笨腳的!這藥可是給清凌表哥救命的,灑了這么多,
藥性不夠了怎么辦?表哥的腿豈不是好得更慢?你這賤婢,安的什么心?
”手背上的皮迅速紅腫起泡,鉆心地疼。我看著只剩小半碗的藥,
又看許安然那副得意洋洋的嘴臉,心頭有火不敢冒,因?yàn)槲抑皇莻€最低等的婢女。
“藥性不夠,奴婢再去煎一碗便是?!蔽姨痤^,聲音沒什么起伏,盡量壓著那股火氣,
“表小姐若無其他吩咐,奴婢先告退,公子那邊耽誤不得?!薄罢咀?!
”許安然臉上的笑消失,厲聲道,“頂撞主子?誰給你的狗膽?給我跪下!
”兩個婆子立刻兇神惡煞地扣住我。膝蓋磕在冰冷堅(jiān)硬的地板上,深秋的風(fēng)已經(jīng)帶了的寒意,
卷著落葉掃過回廊。許安然走到我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我,用只有我們兩人能聽到的聲音,
咬牙切齒地說:“你算個什么東西?一個下賤的奴婢,也配整天在清凌表哥跟前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