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嘭”之后,空氣里只剩碎玻璃輕響和引擎空轉(zhuǎn)的“嗡——”
“爸爸……媽媽……”
“蔓蔓,好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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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yī)生,我侄女如何了?多久可以醒來?”
“她身體沒什么大礙,許是驚嚇過度,她父母如今已經(jīng)去世了,你們作為她唯一的親人,還是得多關(guān)注下她的心理狀況。”
“謝謝醫(yī)生,我們會的?!?/p>
“景行,蔓悠如何了?都睡幾天了了,你說她這腦袋會不會……”
“玉茹,瞎說什么呢?醫(yī)生剛走,都說了沒事,這孩子就是嚇到了?!?/p>
“我來就是告訴你,你姐的花店我給賣了,趁現(xiàn)在知道消息的人還少,晚了被人說‘不吉利’就賣不上價了。那筆賠償款啊,給凱翔付了留學(xué)費用了,沒想到你這姐姐姐夫臨了臨了,還能有這么一筆錢。”
“玉茹,這花店是我姐的心血,那賠償款不應(yīng)該留給蔓悠嗎?”
“得得得,我就知道你要嘮叨。你一個小綠化工能賺幾個錢?等凱翔將來有出息了,還能忘了他表妹?我一想到以后家里多張嘴吃飯就頭疼,不說了,你媽還等著我做飯呢。”
“真是拿你沒辦法,我送送你,剛好去醫(yī)院食堂弄點粥喝喝?!?/p>
此刻一雙淚眼婆娑的眼睛正看著離開的兩人,她的手緊緊握住,手指甲似乎馬上就嵌入皮膚中,她硬生生將眼眶里的淚憋回去,連抽泣都堵在喉嚨里,只剩肩膀微微發(fā)抖。
要不是她硬要父母帶她去植物園,也不會發(fā)生那場車禍;要不是在危急時刻,母親護住了她,她可能早已命喪黃泉……
葉蔓悠趁著舅舅熟睡之際,跑向了街道邊,來到了花店。曾經(jīng)燙金的"蔓蔓悠悠"招牌早已被"花間集"的霓虹管所取代,看向里面,店員正踮腳懸掛新到的鈴蘭花束,潔白的花瓣在晚風(fēng)里輕顫。
她膝蓋重重砸向冰冷的花崗巖地磚,尖銳的刺痛反而讓記憶愈發(fā)清晰。車禍的那天母親也是這樣修剪鈴蘭,此刻花店飄出的鈴蘭香混著汽車尾氣,像浸透毒液的綢緞纏住咽喉,讓她忍不住劇烈干嘔。
"父親,母親...你們回來吧!蔓悠一定會好好聽話。"嗚咽從齒縫間漏出,葉蔓悠抱住膝蓋蜷縮在一角,人群的低語聲如同漲潮的海水漫過來:"這小女孩是不是受刺激了?""要報警嗎?""這哭得也太傷心了..."
有穿米色風(fēng)衣的婦人試圖攙她起身,碰觸葉蔓悠的時候,她驚惶后退,然后把臉埋進臂彎。
“你這孩子,竟然偷偷跑出醫(yī)院,像什么樣子,別人看了還可以我虐待你,要不是老板有我的電話,告訴我……好了,不要丟人現(xiàn)眼了,快走!你都影響別人做生意了?!?/p>
她怒甩舅媽的手,“不要你管!”
眾人一時都用懷疑的眼光看向舅媽,舅媽不好意思說道:“家事家事,小孩子叛逆而已?!?/p>
葉蔓悠還想繼續(xù)反抗之時,舅媽小聲說道:“如果你還如此,就不要想著你父母能有體面的葬禮?!蓖nD后,她突然加大音量,“回去!”
她使勁咬嘴皮,嘴皮滲出的血液就是最好的明志:我會拿回這花店的。
那一年,她12歲,她抱著雙親靈牌,堅定邁出自己的步伐……
“蔓悠,殯儀館事情結(jié)束了,跟舅媽回去?!?/p>
“你不要碰我,我要陪著爸爸媽媽,他們沒走,他們在陪著我,我要告訴他們,你就是吸血鬼,你憑什么賣了花店?!?/p>
“呼”一耳光就這樣重重落在了葉蔓悠的臉上,葉蔓悠忍住即將掉落的眼淚,憤怒說道:我遲早會讓你付出代價。
她舅媽抬手欲呼之時,遠遠便看到她外婆緩緩走來,她把那巴掌輕輕放在葉蔓悠的肩膀上,溫柔說道:“蔓悠,你這孩子,還質(zhì)問起舅媽來了,舅媽不是要養(yǎng)你,你看你舅舅那點工資,能顧得上這么多?你還要上學(xué)呢!我還想著讓你上好的學(xué)校呢!反正家里一堆事要花錢,我賣了也是沒辦法,你是好孩子,可以理解舅媽吧!”
蔓悠聽后,看著拉著自己的那雙看似救贖的手卻透露著自私,那張面帶笑容的臉卻如此虛偽至極。
“那賠償款……”
“曼悠,跟舅媽回去?!蓖馄诺拈_口打斷了葉蔓悠想要脫口而出的話,她抬頭便看到外婆那渾濁的眼睛里浮著血絲。
她本想開口繼續(xù)說什么,外婆卻拉過她的手俯身說道:“曼瑩,你的母親不是告訴過你,植物扎根時會疼,但疼過就穩(wěn)了?!?/p>
外婆緊緊捏住她的胳膊,堅定地看向她。
此語一出,蔓悠便閉口不言。
舅媽見狀開口說道:“媽媽,好了,我們該回去了,這里有景行幫忙便好,翔凱明天還要出國,我這都還沒準(zhǔn)備什么,我還想著給他做點好吃的?!?/p>
外婆聽后,便顫巍巍往前走。
舅媽轉(zhuǎn)頭看葉蔓悠還待在原地,便回頭扯著她胳膊往前拖,塑料涼鞋在地上拖出刺啦聲,她捏著葉蔓悠后頸的力道像要把人揉碎,“你這孩子,也算有孝心,這么不舍,以后清明,多給你父母燒點紙錢便好?!?/p>
葉蔓悠依舊在堅持,舅媽很是生氣,她趁著外婆不注意,悄悄靠近葉蔓悠耳邊:“你還不走,我就讓你的那些植物全部在垃圾桶?!?/p>
那天的太陽格外灼人,卻在她身后烙下一道細長的影子,像株蓄勢待發(fā)的幼苗,正把根須扎進命運的裂縫里。
第六次去往父母墓地探望,第五次給外婆墳前的月季澆水,她剛回到家后,便聽到毛沐陽喊道:“蔓悠,剛才有人找你,聽說新一批幼苗染菌了,快去溫室?!?/p>
“多虧你了,沒想到年紀(jì)輕輕便有如此能力,真是可造之材。”一老伯夸獎道。
“老伯真是謬贊了,我還有很多需要學(xué)習(xí)的地方,能成為鎮(zhèn)上研究所中一員,我甚是開心?!?/p>
“我這邊去匯報一下情況,你們年輕人聊?!?/p>
“老伯,等一下,這有封信請你交給張所長,請他繼續(xù)好好保存好那粒種子。”
話畢,老伯接過信件,笑意盈盈地轉(zhuǎn)身離開。
葉蔓悠忽然想起什么,轉(zhuǎn)頭對毛沐陽說:“沐陽,我今天有點急事,得先走了。回頭請你喝檸檬水。”
毛沐陽看著匆匆離開的葉蔓悠,自言自語道:“這都欠我?guī)状螜幟仕?,也不是缺錢的主,好歹也是植物組培育技術(shù)員?!?/p>
他話說完,葉蔓悠早已經(jīng)消失在轉(zhuǎn)角……
“小藝,今天有我的錄取通知書嗎?”葉蔓悠滿臉期待問道。
“給你,就你這能力,上名牌大學(xué)都夠了,一個二本院校,你還這么心急?!?/p>
“可我就是喜歡植物,喜歡和植物相關(guān)的一切。再說了,我文化科目成績本來就不算突出,能上二本已經(jīng)很滿足了?!?/p>
葉蔓悠看向錄取通知書上的“森語學(xué)院”,內(nèi)心竊喜。
“小藝,謝了,下次請你喝奶茶。”
拿著錄取通知書離開的葉蔓悠來到父母經(jīng)常帶她來的公園。站在樹下的葉蔓悠伸了伸懶腰后攤開手掌,看著手掌心有著如此跳動的光影,她內(nèi)心感到愜意。
此刻的她抬頭看向槐樹,笑著說道:“你要不了多久便會開花,想來我已經(jīng)看不到你開花的樣子了,因為我——葉蔓悠,也要開花了。”
此刻的她沉浸在自己喜悅的世界中,這一天終于來了,她終于可以逃離這個家了,這錄取通知書,正輕輕撬動困住她六年的鐵籠。
外婆走后,舅媽總把“吞金娃”三個字掛在嘴尖,像撒在傷口上的鹽粒。學(xué)校組織的植物園研學(xué)被罵“浪費錢”,生物競賽報名表被揉成紙團扔進垃圾桶,連買包營養(yǎng)土都要被搜刮走零用錢。
她只能在陽臺偷偷用酸奶盒育苗,看嫩芽頂開壓在上面的鵝卵石,就像看自己一點點從窒息的泥沼里往外掙。她不斷告訴自己:她現(xiàn)在別無選擇,只有“忍”。
這些年,除了上學(xué),家務(wù),她還要幫忙打理家中花草,幫忙舅舅做生意,可每次都還是招致舅媽的不滿意。輕則不讓吃飯,重則打罵,看著手上被掐的印記,她的眼淚已經(jīng)默默掉落,那掉落的每個淚珠都在記錄著她的委屈,要不是因為她還有點利用價值,恐怕已經(jīng)……
這時一個尖銳的聲音傳來,聽到后的她急忙擦拭眼淚:“蔓悠,你這孩子在這里干嘛?你舅舅已經(jīng)買了新的花草,你去幫忙看看,你也真是的,我在不遠處,喊你半天了,你都不做聲,也不知道腦袋里想什么?快走吧!”
葉蔓悠沒有進行任何回應(yīng),只是默默跟在舅媽后面,但還是忍不住轉(zhuǎn)頭看向那棵槐樹,而后露出一抹淡淡的幸福微笑。
待葉蔓悠進入家門后,便看到那占據(jù)一整個院子的百日草和波斯菊。
三年前的假期,她望見院中花草蔫頭耷腦地伏在泥土里,葉脈間爬滿干涸的紋路,終究沒忍住蹲下身施救。她向來見不得任何鮮活的生命在眼前枯萎。
哪怕只是株被踩折的野草,也該有向上生長的權(quán)利,她不也正在不斷往上爬。
“蔓悠,快來幫舅舅看看,這次買的品種合適嗎?”
“這次又是這兩個品種的花草,以前蔓悠都能把奄奄一息的它們救活,如今我看這花草挺好的,定然沒什么問題,是吧?蔓悠?!?/p>
那次的成功救助讓舅舅保住了他的職位,卻讓他們看到了葉蔓悠的植物天分,生了貪婪之心,辭去職位,自己做起了生意,這都無可厚非,所謂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伤约阂矡o形中推動自己成了犧牲品,她卻也成了舅媽眼中的“搖錢樹”。
“蔓悠,你想什么呢?還不幫你舅舅看看?!?/p>
“喔!好的。”
葉蔓悠俯身仔細看眼前的這些花,過了一會,抬頭回復(fù)道:“舅舅,您這次選得挺好的。”
她舅舅聽后,馬上露出開心的笑容。她的舅媽上前說道:“景行,看來你越來越有進步了?!?/p>
蘇景行一臉得意說道:“那是自然?!?/p>
葉蔓悠不想過多浪費時間,不緊不慢說道:“既然舅舅,舅媽沒有什么事情,那我先回房間了?!?/p>
看著葉蔓悠即將離開,她舅媽沖她舅舅使了使眼色,她舅舅便笑盈盈拉過葉蔓悠說道:“蔓悠,舅舅有事和你商量。”
“商量?舅舅有話直說就可以。”
“蔓悠,舅舅就是,就是……”
“你結(jié)結(jié)巴巴干嘛,那沒出息的樣子,還是我來說,那就是我和你舅舅租了一塊地種植花草,我們新開的花店也要搞婚慶,想來也需要大量玫瑰花,我們既然有著手藝,不如自己弄,何必讓外人賺了這錢。你既然有這方面的能力,就要好好發(fā)揮作用,我們辛辛苦苦養(yǎng)大你也不容易,你說是不是?想必你會體諒我們的一番苦心的?!?/p>
葉蔓悠聽后,轉(zhuǎn)頭一臉嚴(yán)肅問道:“苦心?聽著都讓人好生感動,既然如此,舅媽想讓我如何幫忙?”
她舅媽一聽,以為葉蔓悠會很好說話,轉(zhuǎn)而一把拉住蔓悠的手說道:“要我說,女孩子讀那么多書干嘛!你這大學(xué)如果考上二本就不用去了,就留在家里幫忙,以后我們花店生意好了,讓你留學(xué)去?!?/p>
葉蔓悠看著眼前能說會道的舅媽,沒想到這偽善之人的心里竟然又有了新的盤算。
“ Jeck,我累了,回房了,你們要租地是你們的事,和我沒關(guān)系?!?/p>
“葉蔓悠,你是什么意思”她舅媽大聲喊道,而后轉(zhuǎn)而沖著蘇景行抱怨道:“你看看你的好侄女,真是反了,反了,還和我拽英文,會英文了不起??!要不是沒我,她早就餓死街頭了?!?/p>
“我說你夠了,你剛才提的要求也太過分了?!?蘇景行喊道。
“我過分?這日子是沒法過了,離婚離婚?!?/p>
葉蔓悠回到房間后,就把房門緊緊關(guān)閉,冷笑一聲,“這玉茹女士又是一哭二鬧三上吊得戲碼,不累嗎?”
她此刻的目光落在一旁的全家福上,她拿起照片說道:“爸爸媽媽,你們會保佑我的吧!我要離開這個家了,但我會永遠帶著你們的?!?/p>
她心想倘若父母沒有遭遇那場殘酷的車禍,她也未曾寄人籬下,前往舅舅家生活,那又會是怎樣一番景象呢?
“葉蔓悠,你給我開門,這花可是你舅舅投資了很多錢的,可不是由著你性子來,租地也弄好了,你就好好待家里吧!”
“媽媽,吵死了,難得休息,就不能讓我好好睡個覺?!币宦曇魝鱽?,滿腹牢騷。
“睡睡睡,就知道睡,你這回國了,都不為我們分擔(dān)一些嗎?”
“我能分擔(dān)什么?我又不懂,你說我爸也是,好好當(dāng)個綠化工人多好,非要瞎折騰,當(dāng)什么老板。”
“你這小子,如何說話的,你老爸還不是為了你?!?/p>
“媽媽,表妹又惹到你了?要我說就表妹好脾氣,換做是我,早離家出走了?!?/p>
“你這孩子,硬是要氣死我們,我們這么努力不都是為了你嘛!”
“不要總說為了我,我可沒要求你們?nèi)绱俗??!?/p>
“這孩子……”
“砰!”
隨著重重一關(guān)門聲起,打住了他們的爭吵,蘇翔凱的話也提醒了葉蔓悠——“離家出走”。
聽著舅媽的意思,即使知道她被錄取,也會想盡辦法各種阻攔,那還不如趁著這個機會,做出反抗。
她打算提前去云市進行適應(yīng),以前就聽聞母親說過,云市可是植物王國,如今自己就要前往那里上學(xué),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她踮腳取下書架頂層的《中國植物志》,深藍色封皮落著薄灰,這本書已經(jīng)被翻得邊角發(fā)毛。
第37頁夾著片干枯的蝴蝶蘭花瓣——那是十二歲生日時,她從母親遺物里翻出的標(biāo)本,葉脈間還凝著當(dāng)年沒忍住的淚痕。
她忍不住發(fā)誓道:“未來,我定要把這本書里的植物都摸個遍?!?/p>
她翻開書本最后一頁,泛黃的紙頁間抖落出一個信封。拆開時,硬幣與紙幣的窸窣聲里溢出草木氣息——那是她用三年時間攢下的秘密:便利店兼職的零鈔、破格在植物研究所工作酬勞,此刻都帶著體溫躺在信封里。
她也曾經(jīng)培育植物進行售賣,都說存錢不容易,她卻不放過任何一角進行存放。每存一分錢,就如同存放自己一個夢想的碎片。如今這碎片也集齊了,是時候了。
她像株終于盼到春日的幼苗,是時候把根系扎進了現(xiàn)實的土壤。
她這顆種子注定隨著“云市的風(fēng)”而去。
她思來想去,還是要找毛沐陽幫忙,或許他不會選擇幫自己,但總得試試。
從前外婆說扎根,如今也是時候該松松土了。
裂罅盤根志愈堅,霜欺雪壓孕華年。
一朝掙破樊籠去,笑攬春光種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