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遙望仙姿張二國第一次見到李紅燕,是在省城大劇院那遙不可及的舞臺上。
那時他還是個灰頭土臉、開著破卡車走街串巷拉沙子的張二國。舞臺上的李紅燕,水袖輕揚,
唱腔清亮婉轉(zhuǎn),穿金戴銀,頭面在聚光燈下璀璨得如同神妃仙子。
他擠在烏泱泱的、汗味腳臭味混雜的后排觀眾席里,踮著腳,脖子伸得老長,
也只能看到個模糊的輪廓,一個被光暈包裹的、不屬于他這粗糙世界的幻影。散場后,
他蹲在劇院后門那條滿是油污的小巷子里,看著那輛锃亮的黑色轎車無聲地滑出來,
載著卸了妝、裹著大衣、神情疏離的李紅燕絕塵而去,車尾燈在夜色里劃出兩道傲慢的紅線,
也把他心里那點卑微的念想碾得粉碎?!皨尩?,神仙!”張二國啐了口唾沫,碾滅了煙頭,
心里像被貓抓了一樣,又癢又疼,還帶著一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恨。誰能想到呢?
風水輪流轉(zhuǎn),他張二國也成了神仙——有錢的神仙。靠著承包縣里突然暴漲的基建工程,
尤其是給新建的政府大樓供應(yīng)“特級”砂石(其實就是在河灘普通砂子里摻了點更細的河沙,
看著勻稱),他兜里的鈔票像吹氣球一樣鼓脹起來。買了縣城最扎眼的別墅,
開上了比當年接李紅燕那輛更氣派的進口越野車,脖子上掛了小拇指粗的金鏈子,一張嘴,
左邊那顆鑲金的門牙在陽光下格外晃眼。錢有了,心里那個被貓抓過的舊痕就開始隱隱作祟。
那個高高在上的影子,李紅燕,成了他暴發(fā)戶生涯里唯一還沒被征服、也最想征服的山頭。
“建個劇場!”張二國在酒桌上,拍著油光發(fā)亮的大腦門,唾沫星子噴了對面王副局長一臉,
“就建在咱縣里!專門請省城的名角兒來唱!李紅燕!讓她專門給咱哥幾個唱!
”2 暴發(fā)戶的野心說干就干?!把嗾Z鶯聲”小劇場,頂著個挺雅致的名字,
像個不倫不類的怪物,在縣城新開發(fā)的一片商業(yè)區(qū)邊緣拔地而起。張二國親自督工,
紅絲絨的座椅要最軟最厚的,舞臺燈光要能晃瞎人眼的,音響要震得人心口發(fā)麻的。
最重要的是后臺,他劃出了一大塊地方,裝修得極盡奢華:意大利真皮沙發(fā),
整面墻的酒柜擺滿了洋酒茅臺,水晶吊燈亮得能當鏡子照,
還有一張巨大的、鋪著雪白桌布的圓桌,足夠擺下滿漢全席。這里,
將成為他張二國的“行宮”,招待貴客、親近“神仙”的秘殿。第一次正式邀請李紅燕,
張二國拿出了十二萬分的誠意。電話是輾轉(zhuǎn)托了好幾層關(guān)系才打通的。
他親自開著新車去省城接,姿態(tài)放得極低,一口一個“李老師”,
一個他為了回饋鄉(xiāng)梓、讓普通老百姓在家門口就能欣賞高雅藝術(shù)而傾力打造的“文化殿堂”。
“清靜!李老師,絕對清靜!不像省城大劇院那么累,場子小,就幾十個位子,
都是真心愛戲的鄉(xiāng)親父老。您就當來散散心,指點指點我們小地方的戲曲愛好者。
”張二國搓著手,臉上的笑容近乎諂媚,金牙閃閃發(fā)光,“當然,這個……報酬方面,
您放心,絕對讓您滿意!一場,頂您在省城唱三場!”李紅燕坐在寬大舒適的真皮座椅里,
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熟悉的城市景象漸漸被陌生的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取代,心里也在飛速盤算。
省城劇團的境況她是清楚的,經(jīng)費緊張,演出任務(wù)重,排的都是些不痛不癢的新戲,
臺下觀眾席越來越空,名角兒的津貼也多年未漲。兒子吵著要去國外念書,
那費用像座大山壓在心上。眼前這個暴發(fā)戶雖然看著粗鄙,話倒是實在。小劇場,不累,
錢多。她矜持地點了點頭,算是應(yīng)承下來,心里那點藝術(shù)家的清高,在現(xiàn)實和豐厚報酬面前,
悄然松動。第一次在“燕語鶯聲”登臺,李紅燕確實感受到了張二國所說的“清靜”。
臺下坐著幾十號人,穿著打扮看著像是縣里有些頭臉的人物,鼓掌也算熱烈。
唱的是她的拿手戲《鎖麟囊》,雖然場子小,音響效果有點過,但唱完一曲,
張二國帶頭叫好,掌聲雷動。卸妝后,
張二國熱情地邀請她去后臺那個奢華的“休息室”坐坐。推開門,煙霧繚繞,酒氣撲鼻。
巨大的圓桌旁已經(jīng)坐了七八個人,主位上的胖子腆著肚子,正是王副局長。
張二國立刻像換了個人,腰桿挺直了,聲音也洪亮起來:“王局!各位領(lǐng)導!老板!
看看我把誰請來了?省城的名角兒,李紅燕,李老師!親自來給咱們這小地方增光添彩了!
”他一把拉過還有些局促的李紅燕,“李老師,這位是咱縣里管土地的王局長,
真正的父母官!這位是劉行長,財神爺!這位是……”李紅燕臉上掛著得體的微笑,
一一點頭。張二國把她按在王局旁邊的座位上,親自給她倒了一杯琥珀色的洋酒:“李老師,
辛苦了!來,我代表咱們縣里的朋友,敬您一杯!感謝您屈尊降貴!”“張總客氣了。
”李紅燕端起酒杯,微微抿了一口,辛辣感直沖喉嚨?!鞍?,李老師海量!
”王局瞇著小眼睛,目光在李紅燕保養(yǎng)得宜的臉上和身段上溜了一圈,哈哈笑著,
也端起了杯,“我也敬李老師!以后常來!我們這小地方,就缺您這樣的藝術(shù)熏陶!
”“對對對!常來!”其他人紛紛附和,舉杯相邀。一杯,又一杯。
恭維話像不要錢似的往李紅燕耳朵里灌。張二國在一旁推波助瀾:“李老師,
王局可是您的戲迷!您再唱一段,助助興?就唱剛才那段……‘春秋亭外風雨暴’?
”李紅燕有些遲疑。剛卸了妝,也沒伴奏……“清唱!清唱就行!李老師的嗓子,
清唱更有味道!”張二國大手一揮,不容置疑。
在眾人殷切(或者說帶著幾分酒意和審視)的目光中,李紅燕清了清嗓子,開口唱了幾句。
沒有絲竹管弦,沒有舞臺燈光,只有觥籌交錯的背景音和男人們灼熱的注視。唱腔依舊婉轉(zhuǎn),
但總覺得少了點什么,多了點什么。唱罷,又是一片叫好聲?!昂?!不愧是名角兒!
”王局拍著肥厚的手掌,順勢拿起分酒器,又給李紅燕滿上了,“李老師,再喝一個!
以后啊,你跟我們老張就是一家人!在咱們縣里,有啥事,提我老王!”那晚,
李紅燕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張二國給她安排的豪華賓館房間的。頭很暈,胃里翻江倒海,
但心里卻有種奇異的、膨脹的感覺。那些曾經(jīng)高高在上的局長、行長,此刻都成了席上客,
對她笑臉相迎,稱兄道弟。張二國更是把她捧到了天上。一種久違的、被眾星捧月的虛榮感,
混雜著酒精的眩暈,悄然滋生。藝術(shù)家的清高?
在實實在在的金錢和這種唾手可得的“地位”面前,似乎變得有些蒼白可笑。
3 墮落的藝術(shù)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把嗾Z鶯聲”小劇場很快變了味。
張二國發(fā)現(xiàn),只要李紅燕在,他請那些掌握著實權(quán)的“貴客”就格外順利。
這里成了他編織關(guān)系網(wǎng)、進行各種灰色交易的核心場所。舞臺上的戲,越來越像陪襯,
甚至成了某種開場的儀式。真正的“戲”,
都在后臺的推杯換盞、煙霧繚繞和越來越露骨的談笑中進行。李紅燕的角色也在微妙地轉(zhuǎn)變。
從最初的“屈尊獻藝”,漸漸變成了“席上嘉賓”,再后來,
成了某種不可或缺的“點綴”和“潤滑劑”。張二國對她的稱呼,也從恭敬的“李老師”,
變成了透著親昵和占有意味的“紅燕”,最后干脆是“小燕”?!靶⊙?,給王局滿上!
王局今天高興!” “小燕,唱個熱鬧的!《小寡婦上墳》?哈哈,王局就愛聽這個!
” “小燕,陪劉行長跳個舞!劉行長當年可是舞林高手!”起初,李紅燕內(nèi)心是抗拒的。
唱那些低俗的鄉(xiāng)野俚曲?陪酒?陪舞?這和她堅守了幾十年的藝術(shù)操守背道而馳。
她試圖婉拒,但張二國的臉會瞬間沉下來,金牙不再閃光,
眼神帶著一種冰冷的壓力:“紅燕,大家高興嘛!別掃興!藝術(shù)也要服務(wù)生活嘛!
再說……”他壓低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誘惑和威脅,“下一場的酬勞,再加三成。
你兒子在國外,開銷不小吧?
休息室里那些昂貴的洋酒、精致的點心、眾人艷羨的目光……以及張二國那句“在咱們縣里,
提我老王”的承諾所代表的某種特權(quán)感……這一切像無數(shù)只小手,拉扯著她內(nèi)心的防線。
她想起了省城劇院那個日漸冷清的舞臺,想起了團里年輕演員們羨慕又復雜的眼神。在這里,
她是中心,是焦點,是被需要的“角兒”。雖然這“角兒”的味道有些變了。
防線在一次次的“別掃興”和不斷攀升的酬勞數(shù)字中,終于徹底崩塌。
她開始熟練地為那些腦滿腸肥的男人倒酒,點煙,
陪他們講些無傷大雅(在她看來)的葷段子,唱那些迎合他們低級趣味的曲調(diào)。
她的笑容越來越職業(yè)化,帶著刻意的討好,眼神里的光卻在漸漸黯淡,
被一種麻木的順從所取代。她學會了用更厚的粉底遮蓋熬夜和酒精帶來的憔悴,
用更華麗的戲服和更繁復的頭飾來武裝自己脆弱的自尊。那個曾經(jīng)視藝術(shù)為生命的李紅燕,
正在“燕語鶯聲”的燈紅酒綠中,一寸寸地沉淪。張二國的得意也達到了頂峰。
李紅燕成了他炫耀資本中最閃亮的一顆寶石。他帶著她出席各種飯局,像展示一件稀世珍寶。
“看見沒?省城的名角兒!李紅燕!”他拍著胸脯,唾沫橫飛,
“以前咱想見人家一面都難!現(xiàn)在?想聽戲不?一個電話,咱小燕立馬過來給哥幾個哼幾曲!
服侍得舒舒坦坦!” 他享受著那些羨慕、嫉妒、甚至帶著一絲敬畏的目光。
仿佛能“點”動李紅燕,就證明他張二國真正邁入了某個圈子,擁有了某種神秘的力量。
他沉浸在這種虛幻的權(quán)力感中,全然不覺自己正站在懸崖邊緣,腳下所謂的“生意”,
早已千瘡百孔,全靠這虛假的繁華和背后的權(quán)錢交易在苦苦支撐。他更不知道,
自己親手打造的“燕語鶯聲”,正像一個巨大的漩渦,不僅吞噬著李紅燕,
還將把更多的人拖入深淵?!凹t燕!來段《十八摸》給王局提提神!要帶勁兒的!
”張二國的破鑼嗓子撕裂了后臺稀薄的寧靜,裹挾著煙酒混合的濁氣直沖進來。
李紅燕正對著那面蒙塵的舊鏡子,小心翼翼地粘著頭上那頂碩大的牡丹花假發(fā)髻。
鏡子里映出一張臉,粉底厚得能刮下二兩,硬生生填平了細密的紋路,
只有眼底那抹藏不住的疲憊,像水洇開的墨跡,頑固地透了出來。她捏著發(fā)膠管子的手一抖,
粘稠的液體滴落在梳妝臺上,一小片粘膩的污漬?!奥犚姏]?王局等著呢!
”門簾又被粗暴地掀開,張二國那顆油光锃亮的腦袋探了進來,金牙在昏黃的燈泡下一閃,
活像某種怪異的獸類獠牙。他身上的名牌西裝皺巴巴地裹著發(fā)福的身體,領(lǐng)指帶歪斜,
眼神里燃燒著一種粗糲的、急于獻寶的亢奮。李紅燕深吸一口氣,
胸腔里那股滯澀的濁氣仿佛凝成了塊壘。她沒回頭,對著鏡子,聲音不大,
卻像浸了冰水:“二國,我是唱青衣的?!薄皣K!”張二國不耐煩地一揮手,
金表鏈嘩啦作響,“什么青不青衣!王局就愛聽這個!熱鬧!懂不懂?藝術(shù)嘛,得服務(wù)!
”他嘿嘿笑著,唾沫星子幾乎濺到李紅燕昂貴的真絲戲服上,“趕緊的!別掃了王局的興!
人家可是管著咱縣里土地審批的活財神!還有,別忘了,你帶來的那幾個‘寶貝疙瘩’,
可都指著王局他們關(guān)照呢!”“寶貝疙瘩”幾個字像針一樣扎了李紅燕一下。
她猛地想起后臺另一個休息室里,那幾個被她從省城戲曲學院和劇團帶來的年輕人。
她閉上眼,再睜開時,鏡中人的嘴角已經(jīng)被一種職業(yè)的、近乎麻木的弧度提了起來。
她扶穩(wěn)了頭上那朵沉甸甸的牡丹,轉(zhuǎn)過身,
臉上已堆砌好張二國最熟悉的那種笑容——帶著一絲刻意的討好,一絲被磨平棱角的順從。
“就來,張總?!甭曇籼鸬冒l(fā)膩。撩開厚重的絲絨門簾,
一股更濃烈的熱浪裹挾著煙味、酒氣和廉價香水的甜膩撲面而來,幾乎讓她窒息。
名為“燕語鶯聲”的小劇場里,空氣渾濁得如同凝固的油脂。
水晶吊燈的光暈被彌漫的煙霧切割得支離破碎,
勉強照亮臺下那幾張油膩的、泛著紅光的面孔。縣里的王局長腆著肚子陷在正中的沙發(fā)里,
一手夾著粗大的雪茄,一手搭在旁邊一個年輕姑娘裸露的大腿上,眼神迷離地盯著臺上。
幾個同樣腦滿腸肥的男人圍坐四周,觥籌交錯,哄笑聲此起彼伏。
幾個穿著清涼、妝容濃艷的女孩穿梭其間,倒酒、點煙,笑聲像摻了玻璃碴。小小的舞臺,
紅毯磨損得露出了底色。李紅燕踩上去,高跟鞋敲擊著薄薄的木板,發(fā)出空洞的回響。
她走到臺中央,強光刺得她瞇了瞇眼。臺下那些肆無忌憚打量的目光,
像黏膩的觸手在她身上爬行。她清了清嗓子,試圖找回一點省城大劇院舞臺上的莊重感。
“王局賞光,各位老板抬愛……”她微微欠身,姿態(tài)盡量保持著昔日名角兒的優(yōu)雅。
話音未落,就被張二國粗嘎的笑聲打斷:“哎呀,咱小燕就是講究!甭整那些虛的!
”他端著滿滿一杯白酒,搖搖晃晃地擠到王局身邊,金牙在燈光下閃著得意的光,“王局,
您瞧,省城的名角兒!以前咱在臺下,踮起腳也看不清臉吧?現(xiàn)在!”他猛地一拍大腿,
唾沫橫飛,“想聽啥,點!就跟點菜一樣!想聽戲不?一個電話,
咱小燕立馬過來給您哼幾曲!服侍得您舒舒坦坦的!哈哈!”他環(huán)視全場,聲音拔得更高,
“不光小燕!待會兒還有驚喜!省戲校新來的小鮮花,水靈著呢!咱李老師親手調(diào)教的,
唱做念打,樣樣拔尖!都是咱‘燕語鶯聲’的寶貝!”王局噴出一口濃煙,
混濁的眼睛在李紅燕身上溜了一圈,又瞟向后臺入口的方向,
咧開嘴露出被煙熏黃的牙:“老張,你路子野啊!連李老師都請得動,還這么……嗯,
‘隨和’?還帶了新苗子?好!好!我就愛看年輕人,有朝氣!”旁邊的哄笑聲更響了,
帶著不加掩飾的狎昵。李紅燕臉上那層厚厚的粉似乎要龜裂開來。她感到后背的戲服里,
有冷汗正慢慢洇開。手指在寬大的水袖里蜷縮著,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她想起第一次被張二國請來這個小劇場時的情景。那時他堆著滿臉近乎諂媚的笑,
稱她“李老師”,說仰慕她的藝術(shù),只想在老家小地方給鄉(xiāng)親們建個能聽戲的窩。清靜,
不累,錢還不少。她信了,也貪戀那份輕松和遠超省城劇團的報酬。是什么時候開始變的?
是從第一次被要求“陪王局喝一杯”開始的嗎?
是從張二國第一次點那些下九流的葷段子開始的嗎?還是從她發(fā)現(xiàn)臺下坐著的“鄉(xiāng)親們”,
早已換成了這些腦滿腸肥、眼神渾濁的男人開始的?更讓她心頭如壓巨石的是,是她自己,
親手把白露、鄭老師他們也拉進了這個泥潭。4 泥潭深陷幾個月前,
省戲校的老同事鄭老師,一個唱了一輩子老生、滿腹經(jīng)綸卻始終郁郁不得志的老演員,
打電話給她,語氣里滿是苦悶。劇團改制,像他這樣沒有“市場價值”的老演員面臨分流,
待遇一落千丈。他帶的幾個得意門生,畢業(yè)即失業(yè),前途渺茫。其中就有白露,
那是個嗓子、身段、悟性都極好的苗子,鄭老師視如己出?!凹t燕啊,
聽說你在縣城那邊搞得風生水起?能不能……幫著想想辦法?給孩子們,也給老哥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