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像塊浸透墨汁的舊絨布,濃重得透不過一絲光亮。城市已然沉睡,唯有陳嶼仍醒著,
困在自己逼仄的書房里。厚重的窗簾掩著外面稀薄的月光,
唯獨(dú)將他隔絕于一方狹窄的黑暗中,空氣凝滯,飄浮著散不開的濃煙。
他指尖的紅點(diǎn)在昏暗中明明滅滅,像一顆微弱將熄的心臟,每一次短暫的亮起,
又徒勞地沒入更深的黑暗。窗縫溜進(jìn)的冷風(fēng),掀動著書桌上幾張散落的空白求職簡歷,
嘩啦作響,徒增一種凄涼的節(jié)奏。腳邊的煙灰缸早已不堪重負(fù),
擠擠挨挨的煙頭扭曲著向上堆疊,形成一座荒蕪、頹敗的小山丘,幾縷最后升騰的淡藍(lán)煙痕,
是這廢墟里飄出的不甘魂靈?!啊瓫]用的東西!隔壁老李都升部門經(jīng)理多少年了,你呢?
你那小破公司黃了多久了?房貸車貸你付得起嗎?”妻子帶著余怒的尖利嗓音,
隔著薄薄的門板狠狠扎進(jìn)耳朵,回聲震蕩不止。緊接著是門“砰”一聲被用力甩上的悶響,
接著是反鎖的清脆咔嚓聲,徹底隔絕了一個世界。那決絕的聲響帶著冰冷的余震,
激得他指尖一顫,一截長長的煙灰無聲墜落,摔碎在散落的紙頁上,
像一顆灰撲撲的心事終于塵埃落定。他緩緩靠回椅背,脊椎貼上冰冷的人造革,
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間爬升上來。窗外,對面樓棟只有零星幾盞燈火還在固執(zhí)地亮著,
在深不見底的黑夜里,仿佛沉入海底的孤寂標(biāo)點(diǎn)。他吐出一口濁煙,
視線開始變得散漫而渾濁。書桌上唯一帶生氣的東西,
是透明文件盒里露出的一角——一張高中畢業(yè)照。照片邊緣微微卷起,隔著蒙塵的塑料,
依然能清晰分辨出那個被簇?fù)碓谥醒氲纳碛?。照片中央的女孩沐浴在多年前的陽光里?/p>
校服潔白,眉眼清澈。那粒藏在左眼角下方、小而精致的淚痣,像落了一粒微小的墨色星辰。
陸清淺。指尖發(fā)燙,他猛地掐滅了煙,火星在指腹烙下細(xì)微的灼痛。
身體的記憶遠(yuǎn)比思維更頑固可靠。幾乎在火星熄滅的同時,
眼前的濃稠夜色如同浸了水的墨紙,絲絲縷縷暈開、后退,光線和聲音被猛然拉拽,
疾速倒退、倒帶……盛夏粘稠悶熱的風(fēng)裹挾著香樟樹葉的濃烈氣味,
伴隨著無休止、帶著煩躁節(jié)奏的尖銳蟬鳴,洶涌灌入意識之海。周遭景象清晰起來,
光斑跳躍,晃動在他驟然聚焦的視網(wǎng)膜上。十五歲的盛夏午后,陽光像融化的黃油,
黏黏糊糊地涂抹在破舊教室的水泥地上。頭頂那臺茍延殘喘的老吊扇,
“吱呀——吱呀——”費(fèi)力地攪動著渾濁燥熱的空氣,
攪起粉筆灰、汗味和少年人若有若無的蓬勃?dú)庀?。后排座位?/p>
陸清淺低頭演算著試卷最后一道幾何難題,額角沁出一層薄汗,一縷碎發(fā)被汗水沾濕,
貼在她白皙精巧的耳廓旁。陽光透過蒙塵的玻璃窗,
恰好在她垂下的濃密睫毛下投出一小片顫動的扇形陰影。她手中的筆尖劃過草稿紙,
發(fā)出勻稱、細(xì)密的沙沙聲。就在這規(guī)律的聲音里,突然,
左腿小腿外側(cè)傳來幾下極其輕微的觸感。隔著薄薄的夏季校褲布料,
指節(jié)那種帶著少年莽撞的、試探性的戳碰,清晰得如同在她腿上寫了字。動作頓了半秒。
陸清淺連眉梢都沒動一下,呼吸卻微不可察地凝滯了一瞬。她太熟悉了。前座的家伙,陳嶼。
這戲碼在他閑極無聊的日子里簡直成了固定劇目。她的筆尖懸停在紙上,
飛快地在心里默數(shù):一、二、三……果然,那煩人的觸碰如約而至,一下,又一下,
帶著點(diǎn)惡作劇的輕佻,像是故意要撥亂她思維的琴弦。她能清晰感覺到那指節(jié)在尋找著力點(diǎn),
仿佛想在她腿上留下更深的印記。一股被冒犯的慍怒混雜著熟悉的反感,
小火苗似的倏地竄上來。她終于忍無可忍。左手果斷松開筆桿,刷地落下,
像一把蓄勢待發(fā)的鍘刀,猛地朝小腿后方那個擾人的源頭切去!目標(biāo),
是他那根不老實、正欲再次戳過來的手指。她出手快、準(zhǔn)、狠,帶著不容置疑的氣勢,
只想抓住那根指尖,用力扭住,掐擰,讓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長長記性!
手指帶著風(fēng)落下,眼看就要擒住目標(biāo)——陳嶼那家伙作亂的手指居然閃電般縮了回去!
落空了!就在陸清淺微愕、手上力道驟失的下一個瞬間,手腕處猛地一緊!
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從下方傳來,強(qiáng)硬地箍住了她纖細(xì)的手腕。是陳嶼的手!不是攻擊,
也不是格擋。那動作帶著一種完全出乎意料、近乎本能的決斷。
他縮回的手指仿佛只是一個虛晃的假動作,真正的后招原來在這里埋伏著。
不是抓住某個指節(jié),而是用整個手掌,滾燙、堅定、極其蠻橫地——自下而上,
完全覆壓下來!五指猛然張開、合攏,像一張熾熱的網(wǎng),瞬間扣住了她柔軟的整個手掌!
電光石火,陸清淺感到自己的右手猛地落入了一個陌生的、異常灼熱的桎梏里。
那個溫度很高,皮膚相貼的瞬間甚至有種被燙傷的錯覺。手掌比她的大上整整一圈,
指骨堅硬,帶著薄薄的汗意,極其用力地壓擠著她纖細(xì)的指節(jié),
指腹帶著一種近乎蠻橫的力度深深陷進(jìn)她柔軟的指縫縫隙里。
十指硬生生地、沒有任何過渡地被外力強(qiáng)制性地擠開、撐大?!o接著,
嚴(yán)絲合縫地扣入、鎖死!“啪嗒”一聲,她原本握在右手的黑色水筆,
從驟然失力松開的指間滑脫,無力地摔在兩人座椅中間的水泥地上,滾出去老遠(yuǎn)。課桌下,
一隅陰影里,兩只手死死扣在一起。陳嶼的耳朵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充血,
紅得像要滴出血來,一路蔓延到側(cè)頸,熱得發(fā)燙。身體僵直如鐵,大腦一片滾燙的白茫茫,
所有感官仿佛都壓縮到了那唯一接觸的熾熱節(jié)點(diǎn)。
他能清晰感覺到自己掌心里那只冰涼的小手輕微的、如幼鳥受驚般的顫抖,
像微電流一樣擊打著自己的神經(jīng)。皮膚下細(xì)小的骨頭輪廓硌著他掌心的薄繭。汗意像藤蔓,
在兩人緊貼的手掌皮膚間迅速滋生、蔓延,黏膩得讓人心悸。那一小片肌膚相接的地方,
溫度如同滾燙的鐵水般不斷在攀升,卻奇怪地沒有一滴汗能真正蒸發(fā)出去,
全都悶燒在那糾纏的十指之間,仿佛要將彼此熔鑄在一起。
他甚至能數(shù)清她指縫間每一道細(xì)微骨骼凸起的位置。血液咚咚撞著耳膜,世界消失了聲音,
只剩下彼此的心跳聲在狹小的黑暗空間里鼓噪著共鳴。
陸清淺的手指在他手掌中徒勞地掙動了一下,極其微弱,隨即又如融化般軟了下去。
力道卸盡之后,留下的是純粹的僵硬。
她的手腕被他熾熱的手掌死死摁壓在她自己腿側(cè)的校褲布料上,
清晰的骨骼凸起隔著薄薄幾層布料硬硬地硌著兩個人。
少女的拳頭緊緊地蜷握在他滾燙的手掌心里,像一塊冰封在火焰核心的玉,既僵硬又脆薄,
仿佛只要再增加一絲外力,就會瞬間碎裂。下課鈴聲毫無征兆地猛然炸響!
刺耳而高亢的電鈴撕裂了靜止的空氣。這一聲炸雷,
瞬間驚醒了兩個凝固在異樣空間里的靈魂。幾乎是鈴響的同一秒,“噌”的一聲,
陸清淺像被無形的線猛地提起,閃電般抽回了自己的手!動作快得帶起了小片氣流。
那微涼的手指驟然離開,掌心瞬間空落的巨大反差讓陳嶼的指尖本能地蜷縮了一下,
握了個空,只余下滿手潮濕粘膩的汗水和皮膚上殘留的、陌生卻令人心悸的滑膩觸感。
她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面刮擦出刺耳難聽的一聲“吱啦——”。
那張素來平靜如水、籠罩著“年級第一”光環(huán)的臉上,
第一次清晰地裂開了無數(shù)道驚疑的縫隙,潮水般的紅暈從脖子根洶涌漫溢至臉頰和耳朵,
那粒小小的淚痣被這紅潮映襯得幾不可見。烏亮的眼睛深處像被狠狠投入石子的深潭,
動蕩著劇烈搖晃的復(fù)雜光斑,難以置信和一絲本能的驚惶交織翻涌。
陳嶼的臉依舊保持著朝后扭的動作,脖頸的肌肉緊繃得發(fā)疼。
目光下意識追隨著那只逃離的手——那白皙的手背上被他大力扣握留下的淺淡紅痕清晰刺眼。
那紅痕如同一道恥辱的烙印,灼痛了他的眼睛。他喉結(jié)艱難地上下滾動了一下,
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心底某個角落似乎想扯出一個笑容來掩飾這致命的尷尬,
但臉部肌肉背叛了他,只抽搐了一下,僵得像一塊風(fēng)干的石頭。周圍的喧鬧已經(jīng)潮水般涌起。
男孩們哄鬧著擠出教室門,女生的嬉笑聲混入紛沓的腳步聲中奔向走廊。世界轟然復(fù)蘇,
無數(shù)聲音和晃動的人影瞬間將他們之間那短暫的、凝固的異樣空間撕得粉碎。
陸清淺用力咬了下自己的下唇,很快低下頭,彎腰去撿地上那支滾落的筆。動作刻意放慢,
帶著一種掩飾的僵硬。再直起身時,臉上那種震驚的紅暈似乎強(qiáng)行被壓下了幾分,
但眼里的驚濤卻遠(yuǎn)未平息?!拔摇标悗Z的喉嚨干澀得冒煙,仿佛被粗糙的沙粒摩擦。
他聲音很小,帶著不易察覺的顫,“那個……筆掉了?我、我不是……”陸清淺握緊那只筆,
指節(jié)用力到發(fā)白。她深吸一口氣,聲音竭力平穩(wěn),卻像繃緊的琴弦,
透著一絲冰涼的顫:“閉嘴?!眱蓚€字,如同碎冰撞擊。說罷,看也沒再看他一眼,
側(cè)身快步從他和桌子之間狹窄的通道擠了出去。裙擺擦過陳嶼的膝蓋,
帶起一陣若有若無的、令人心顫的微風(fēng)。那身影消失在教室門口涌動的人潮中,
融入喧鬧的背景,卻好像在他視網(wǎng)膜上燒出了一個熾白而空洞的印記。他仍舊僵坐在那里,
脊背挺直得如同石碑,被后桌同學(xué)不耐煩地撞了好幾下肩膀才猛地回神。課桌下,
無人看見的陰影里,那只剛剛還緊扣著陸清淺手掌的手,無意識地放在膝頭,
掌心朝上攤開著,指縫間一片濕冷的汗意。他下意識慢慢收攏五指,指節(jié)因用力而微微發(fā)白,
空氣在掌心虛攏的空隙里流動,似乎想要竭力抓住點(diǎn)什么……又最終悵然地發(fā)現(xiàn),
剛才那短暫、滾燙的實體感,早已從指間徹底流散干凈了,
只剩下皮膚上揮之不去的滑膩余溫,以及那清晰的、屬于少女骨骼的觸感烙印在神經(jīng)末梢,
隱隱發(fā)燙。那一個短暫的、蠻橫無理的十指相扣之后,
仿佛有無形的絲線被猛地拉緊又詭異地繃直,連接著兩張相隔一個座位的課桌。
所有表面的紛擾都被吸入了某種難以言說的真空層底下。陸清淺依舊是那個陸清淺。
晨讀時清晰有力的英文發(fā)音劃破黎明薄霧,物理課上精準(zhǔn)拆解難題的邏輯鏈條嚴(yán)絲合縫,
永遠(yuǎn)挺直脊背伏案演算的側(cè)影是自習(xí)課一道沉默的風(fēng)景線。她依然和周圍同學(xué)談笑風(fēng)生,
但笑聲傳到陳嶼耳中,總像隔著厚厚的水層,顯得有些失真和疏離。偶爾,
當(dāng)他在課間嬉鬧的喧嘩中,視線不經(jīng)意地掃過那張專注的側(cè)臉時,
有時會冷不丁撞進(jìn)她的余光里——她似乎總能立刻感知到,
那雙清澈的眼睛會飛快而警覺地瞥來一瞬,像受驚的林中幼鹿瞥見了危險的掠食者,
迅疾地移開,同時眼睫會難以察覺地垂下幾分,覆住一小片下眼瞼的陰影。他們之間的話,
徹底斷了。遞試卷、交作業(yè),也變成了無聲的默劇。陳嶼總會把薄薄的卷紙從肩頭盲丟過去,
聽任它落在她的桌面。而她收回他的作業(yè)本時,會用指尖捏著邊緣,
輕輕放在他桌角最外側(cè)的空隙處,再小心翼翼地推進(jìn)去幾分,
動作謹(jǐn)慎得像在清理危險的輻射物,極力避免任何指尖接觸的可能。每一次短暫的遞送交接,
空氣都凝滯得幾乎要碎裂。陳嶼清晰地感知著每一寸距離、每一次避讓的刻意。
那種被一道無形的、冰冷警戒線包圍的窒息感,日復(fù)一日纏繞著他。
這距離仿佛一道無形的墻壁橫亙在他們之間,冰冷堅硬,高不可攀。陸清淺這個名字,
從一張模糊的漂亮面孔,變成了一個滾燙卻不可觸及的符號。
這個名字開始頻繁出現(xiàn)在年級公告欄的頂端,出現(xiàn)在升旗儀式上的講話稿里,
出現(xiàn)在所有老師欣慰的嘆息聲中。高三下學(xué)期剛開學(xué)不久,
一個爆炸性的消息轟傳了整個校園。陸清淺的名字,
連同“清華大學(xué)”、“免試保送”、“物理特長生”等字眼,
如同一串灼眼的閃電球在走廊里飛快傳遞,每一個字都像沉重的鉛塊,砸在陳嶼的心口。
那個午后,校園廣播里果然響起了校長的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激動。
表彰會通知下午在禮堂召開,重點(diǎn)班全體參加。教室里瞬間一片騷動。
夾雜著驚嘆與艷羨的喧嘩海浪般涌起,幾乎要將屋頂掀翻。陳嶼沒去禮堂。
外嘈雜鼎沸的人聲、震耳欲聾的鼓掌聲、校長過于高亢的溢美之詞如同無數(shù)根針扎進(jìn)耳朵里。
他死死埋著頭,額頭幾乎抵在攤開的物理習(xí)題集上,眼前密密麻麻的公式符號扭曲跳動,
漸漸模糊。一只蒼蠅在窗玻璃上嗡嗡作響,焦躁地撞擊。
這聲音蓋過了禮堂擴(kuò)音器里傳來的所有喧囂,成了他世界里唯一聒噪的雜音。
陸清淺的座位空了。陳嶼抬起頭,目光穿過擾攘嘈雜的人群縫隙,
仿佛看見被簇?fù)碇纳倥呱弦鄣闹飨_,禮堂頂部的聚光燈在她身上流淌傾瀉,
給她鍍上了一層炫目的金邊。隔著時空遙遠(yuǎn)的距離,那個身影縹緲如同立于云端的神祇,
光芒萬丈,令人不敢直視。他像是被那光芒灼傷了眼,猛地垂下視線,
只看見自己掌心滲出的汗,在紙張上暈開小小一塊深色的濕痕。塵埃與太陽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