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石縫硌著林夜的脊骨,每一次細微的挪動都牽扯著丹田深處被強行掏空后的鈍痛。腰間那柄銹刀的搏動卻愈發(fā)清晰,冰冷、饑餓,帶著鐵銹的腥氣,像一頭蟄伏的獸緊貼著他的皮肉,每一次搏動都敲打著他的神經(jīng)。擂臺的喧囂像隔著一層厚重的油布,模糊不清地涌來,只有高臺上二叔林震岳那尖利變調(diào)的嗓音,毒針般刺透這層隔膜。
“大哥!你看夜兒!定是太過歡喜,酒氣沖了頭!”林震岳的胖臉上堆砌著夸張的焦急,唾沫星子在陽光下飛濺,他肥厚的手掌用力拍打著林震山的椅背,震得那紫檀木發(fā)出沉悶的回響。“快!快來人!扶大少爺下去歇息!”
幾個穿著灰布短打的林家旁支子弟,臉上帶著混雜著驚疑和幾分不易察覺幸災(zāi)樂禍的神情,手忙腳亂地沖上擂臺。他們粗糲的手掌不由分說地架起林夜的胳膊,動作毫無顧忌,拉扯間牽動了丹田的隱痛,讓林夜悶哼出聲。他像一袋沉重的沙包被粗暴地拖拽起來,雙腳在冰冷的青石地上拖行,鞋底摩擦發(fā)出令人牙酸的“沙沙”聲。
視線掠過混亂的擂臺邊緣,掃過高臺。父親林震山終于站了起來,那張一貫威嚴沉靜的臉上,眉頭緊緊鎖著,形成兩道深刻的溝壑。他的目光落在林夜身上,那眼神復(fù)雜得像一潭深不見底的寒水——有驚愕,有審視,甚至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僵硬?唯獨沒有林夜此刻最需要看到的,屬于父親的、純粹的關(guān)切與震怒。那眼神像冰冷的針,扎在林夜心頭,比丹田的空虛更讓他窒息。
“父……”一個字卡在喉嚨里,帶著鐵銹般的血腥味。林夜死死咬住下唇,將剩下的呼喊連同喉頭的腥甜一起咽了回去。他垂下眼瞼,任由自己被拖下擂臺,不再去看那張模糊在光影里的臉。腰間銹刀的搏動似乎更急促了一分,冰冷的觸感透過薄薄的衣料,像是一種無聲的回應(yīng),又像是一種冰冷的嘲諷。
他被半拖半架地扔進了演武場角落一間堆放雜物的耳房。潮濕的霉味混合著陳年兵刃的油銹氣撲面而來,嗆得他肺部一陣刺痛。門板“哐當(dāng)”一聲在他身后關(guān)上,隔絕了外面殘余的喧囂,只留下死寂的昏暗和體內(nèi)空蕩蕩的回響。
“呼…呼……”粗重的喘息在狹小的空間里回蕩。林夜背靠著冰冷的土墻滑坐在地,泥土的腥氣和灰塵的味道鉆進鼻腔。冷汗浸透了后背,黏膩地貼在皮膚上,帶來一陣陣寒意。丹田像被挖走了一塊,只剩下一種令人心悸的虛無和綿延不絕的隱痛。他下意識地伸手摸向腰間,指尖觸碰到那冰冷粗糙的刀柄,那奇異的搏動感立刻變得清晰,仿佛在安撫,又仿佛在催促。
力量!他需要力量!哪怕一絲也好!林夜掙扎著想要調(diào)動體內(nèi)殘存的靈力,哪怕只是凝聚一絲在指尖。意念沉入丹田,那里卻如同干涸龜裂的河床,空空如也。曾經(jīng)奔流不息的氣旋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破碎的經(jīng)絡(luò)在無聲地叫囂著疼痛。一股巨大的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完了…真的完了嗎?十七年的苦修,一朝盡毀!廢人!這兩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靈魂上!
“林震岳!!”積壓的恐懼、絕望、還有被至親背叛的滔天怒火,如同火山熔巖般在胸腔里翻騰、炸裂!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緊閉的門板,仿佛要穿透木板,釘死外面那張?zhí)搨蔚呐帜槪∷械睦碇窃谶@一刻被焚毀,一個念頭瘋狂地占據(jù)了他的腦?!獩_出去!他要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撕開那張偽善的皮!他要讓那個下毒的畜生付出代價!
“你這個該千刀萬剮的畜……”
“生”字尚未出口,異變驟生!
一股冰冷、滑膩、如同活物般的力量,毫無征兆地從他喉嚨深處猛地竄起!那感覺怪異至極,仿佛有一條冰冷的鐵線蟲瞬間鉆透了他的舌根,蠻橫地接管了他的聲帶!滿腔的、最惡毒、最暴戾的咒罵,沖到嘴邊,卻像撞上了一堵無形的、冰冷的墻壁,被硬生生堵了回去!
緊接著,一種完全不受他控制的、陌生而刻板的韻律,強行扭曲了他的口型,操縱著他的舌頭和聲帶,用一種連他自己都感到毛骨悚然的、近乎詠嘆調(diào)的莊嚴腔調(diào),清晰地、一字一頓地響徹在狹小昏暗的耳房之中:
“噫吁嚱(yī xū xī),危乎高哉!二叔之毒,毒于穿腸!”
聲音抑揚頓挫,帶著一種古老典籍般的韻味,在這充斥著霉味和灰塵的雜物間里回蕩,顯得無比詭異!
林夜的眼睛瞬間瞪得滾圓,瞳孔因為極致的驚駭而猛烈收縮!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粗糙的掌心用力擠壓著嘴唇,試圖阻止那不受控制的音節(jié)繼續(xù)冒出。但那冰冷的、滑膩的力量是如此強大,他的抵抗如同蚍蜉撼樹。
“非是侄兒不孝悌(tì),實乃豺(chái)狼居心叵(pǒ)測!”
又是一句!字正腔圓,文縐縐得令人頭皮發(fā)麻!每一個字都像是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林夜自己臉上!他在罵人!用最惡毒的心在詛咒!可嘴里吐出來的,卻是這種酸腐至極、引經(jīng)據(jù)典的控訴!這比直接罵出來更讓他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羞恥和荒謬!
“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爾之齷齪(wò chuò),天地共誅!”
第三句!冰冷的文氣仿佛隨著這不受控制的吟誦,絲絲縷縷地從他張開的唇齒間逸散出來,帶著一種令人牙酸的“浩然”感,縈繞在這骯臟的雜物間里。
“噗!”一口憋悶的鮮血終于沖破喉嚨的禁錮,猛地從林夜指縫間噴濺出來,溫?zé)?、腥甜,濺在布滿灰塵的地面,洇開一小片刺目的暗紅。他松開捂著嘴的手,大口喘息著,指縫間一片黏膩的血污。臉上血色盡褪,只剩下驚魂未定的慘白和一種被徹底玩弄的茫然。
剛才發(fā)生了什么?
他…他用《蜀道難》和《論語》…罵人了?
就在他因這詭異的反噬而心神劇震、滿嘴血腥之際,門外,一陣由遠及近、刻意放輕卻依舊清晰的腳步聲,如同鬼魅般停在了耳房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