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蒼天糧倉鼠> 太平觀主張角命弟子開倉放糧賑災,卻被官府以“擅自賑災”定罪入獄。
> 我耗盡積蓄救出弟子,歸途卻見災民啃樹皮、嚼死人骨。> 無奈將糧食化作符水救濟,
官倉糧米卻遲遲不發(fā)。> 待存糧耗盡,我率眾攻破冀州官倉——> 滿倉糧食堆積如山,
碩鼠肥壯如豚。> 世家富商糧倉同樣豐盈,卻寧看百姓易子而食。> 我斬盡糧商,
將半倉糧食分給婦孺。> 黃旗高舉:“蒼天已死,黃天當立!
”---太平觀主殿前的青石板,早被無數(shù)雙絕望的腳磨得光滑如鏡。此刻,
初冬的風卷著枯草與塵土,掠過跪滿庭院的人群頭頂,發(fā)出嗚咽般的聲響。
空氣里彌漫著一種粘稠的、令人窒息的絕望,那是饑餓的味道,深入骨髓。
張角站在殿前石階上,寬大的玄色道袍被風鼓起,像一面沉郁的旗幟。他目光緩緩掃過階下。
一張張臉孔深陷,顴骨突兀地聳起,眼窩是深不見底的黑洞,
里面燃著微弱的、行將熄滅的火焰。孩子們被母親緊緊箍在懷里,
瘦小的身軀幾乎不剩多少分量,只有一雙雙異常大的眼睛,驚恐地望向高處。角落里,
一個老嫗蜷縮著,懷里抱著個嬰孩,孩子微弱的哭聲如同瀕死小貓的哀鳴,斷斷續(xù)續(xù),
揪人心肺?!坝^主……救救孩子吧……”老嫗的聲音干澀嘶啞,如同砂紙摩擦,
“只求一口……一口米湯……”她掙扎著抬頭,渾濁的淚水順著臉上深刻的溝壑蜿蜒而下,
滴落在懷中嬰兒枯黃的小臉上。這無聲的控訴比任何哭號都更鋒利。張角閉上眼,
深深吸了一口寒冽的空氣,那空氣里全是絕望的塵土味。再睜開時,
眼底的悲憫被一種近乎決絕的清明取代。他轉身,
對著侍立身側、身形挺拔如松的年輕弟子沉聲道:“張賀?!薄暗茏釉??!睆堎R上前一步,
聲音沉穩(wěn)有力,年輕的臉上帶著道門弟子特有的清正之氣?!伴_倉?!睆埥堑穆曇舨桓?,
卻清晰地穿透了嗚咽的風聲,砸在每一個枯槁的心頭,“開太平觀義倉,盡數(shù)散與饑民。
一粒不留。”“謹遵師命!”張賀躬身領命,沒有絲毫遲疑。他利落地轉身,
招呼起幾名同樣精干的弟子:“隨我來!”急促而堅定的腳步聲向道觀后方的糧倉奔去。
人群死寂了一瞬,隨即爆發(fā)出壓抑已久的、如同瀕死野獸般的嗚咽。
有人用額頭重重磕在冰冷的石板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 * *僅僅過了三日。
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在巨鹿城頭,連空氣都顯得凝滯沉重。張角正在靜室默誦《太平經(jīng)》,
試圖平復心中那莫名滋長的不安。經(jīng)文中的“致太平”三字此刻讀來,
竟帶著一絲冰冷的嘲諷。急促的腳步聲踏碎了這份徒勞的寧靜。
一名弟子幾乎是撲撞在靜室門上,聲音帶著劇烈的喘息和無法掩飾的驚惶:“觀主!不好了!
張賀師兄……師兄被官府鎖拿了!”張角手中的經(jīng)卷“啪嗒”一聲掉落在蒲團上。
他猛地站起,寬大的袖袍帶倒了案幾上的油燈,燈油潑灑在經(jīng)卷上,迅速洇開一片污黑。
“為何?”他的聲音繃得極緊,像拉滿的弓弦?!罢f是……說是‘擅啟私倉,聚眾惑民,
圖謀不軌’!”弟子聲音發(fā)顫,“城門口的告示……貼出來了!
”“圖謀不軌……”張角重復著這四個字,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鐵釘鑿進心臟。
他快步走出靜室,推開道觀沉重的大門。寒風裹挾著城內(nèi)污濁的氣息撲面而來。
城門口那面張貼告示的土墻前,圍滿了神情麻木的百姓。那張新貼的告示,黃紙黑字,
在灰暗的天色下分外刺眼。上面赫然寫著張賀的名字,羅列的罪名正是“擅自開倉賑濟,
邀買人心,意圖叵測”。落款處,是巨鹿郡守鮮紅刺目的官印,如同一攤凝固的血。
張角站在人群之外,寬大道袍下的身體繃得僵硬如鐵。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帶來尖銳的痛楚,
才勉強壓下喉頭翻涌的腥甜。憤怒的巖漿在胸腔里奔突沖撞,幾乎要灼穿他的肺腑。
他死死盯著那張告示,視線仿佛要將那薄薄的黃紙連同那枚猩紅的官印一同燒穿。然而,
目光掠過告示周圍那些形容枯槁、眼神空洞的災民,那足以焚毀一切的怒火,
終究被一股更沉重的、冰水般的無奈壓了下去。他緊握的拳頭緩緩松開,
指甲在掌心留下幾個深陷的月牙形血痕。他猛地轉身,道袍在寒風中劃出一道沉重的弧線。
“備錢。”他聲音嘶啞地對跟上來的弟子說,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所有觀產(chǎn),變賣。救張賀出來。”* * *郡府大牢深處散發(fā)出的氣味,
是死亡、腐朽和絕望混合的產(chǎn)物,濃重得化不開。張角在兩名衙役不耐煩的引領下,
穿過幽暗潮濕的甬道。兩側粗木柵欄后的囚犯,大多蜷縮在角落的陰影里,形銷骨立,
如同一具具披著破布的骷髏。偶爾有低微的呻吟或咳嗽傳來,虛弱得仿佛隨時會斷掉。
在最深處一間狹小的牢房里,張角看到了他的弟子。張賀被粗重的鐵鏈鎖在冰冷的石壁上,
那沉重的鐵鉤殘忍地穿透了他的肩胛骨,深褐色的血痂凝固在破爛的囚衣上。他低垂著頭,
長發(fā)散亂地遮住了臉。聽到腳步聲,他艱難地抬起頭。只一眼,
張角的心臟便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那張曾經(jīng)年輕、英氣勃勃的臉,
此刻布滿污垢和淤青,顴骨高聳,眼窩深陷,嘴唇干裂出血口。唯有那雙眼睛,
在黑暗中抬起來望向張角時,依舊帶著弟子特有的孺慕和一絲難以言喻的悲愴。
“師父……”張賀的聲音微弱嘶啞,幾乎難以辨認。張角幾步搶到柵欄前,
手指緊緊抓住冰冷的木柱,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他喉結滾動,想說些什么,
卻覺得所有的言語在此刻都蒼白無力,只剩下沉重的喘息在狹窄的空間里回蕩。
他親眼看著獄卒罵罵咧咧地打開牢門,粗暴地抽出那根沾滿血污的鐵鉤。
張賀發(fā)出一聲壓抑的悶哼,身體劇烈地抽搐了一下,隨即軟倒下來。張角搶上前,
一把扶住弟子滾燙的身體,那異常的體溫隔著破爛的囚衣灼燙著他的手。他脫下自己的外袍,
裹在弟子身上,攙扶著他,一步步走出這座人間地獄。身后,
衙役掂量著錢袋的嘩啦聲和貪婪的低語,像毒蛇一樣鉆進耳朵。
* * *離開巨鹿城不過數(shù)里,官道兩旁的情景便迅速褪去了最后一絲人間的秩序,
徹底淪為地獄的圖景??輼淦け粍兊镁猓冻鰬K白的樹干,
上面布滿了深深的、絕望的齒痕。田地龜裂,寸草不生,只有灰黃色的塵土被風卷起。
路旁不時可見倒斃的尸骸,大多被野狗或更可怕的東西撕咬過,殘缺不全。
空氣里彌漫著塵土、尸骸腐敗和某種難以言喻的焦糊氣息混合的怪味。
張角攙扶著昏沉發(fā)熱的張賀,每一步都走得異常艱難。道袍早已被汗水浸透,緊緊貼在背上。
突然,路邊一處低洼的土溝里傳來一陣細微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刮擦聲。
張角下意識地瞥過去。一個瘦得只剩骨架的婦人蜷縮在土溝里,
懷里抱著一個更小的、幾乎看不出人形的孩子。
婦人枯枝般的手正費力地從溝壁刮下潮濕的黃土,團成一個個小小的泥丸。
她將其中一個泥丸塞進懷中孩子微微張開的嘴里。孩子本能地、貪婪地吮吸著那混濁的土團。
婦人自己則抓起另一團,麻木地塞進嘴里,艱難地咀嚼著,干裂的嘴唇上沾滿了黃泥。
就在張角胃里翻江倒海之際,婦人身邊那個稍大些的孩子——一個頂多五六歲,
同樣瘦得脫了形的男孩——看到了他們。孩子那雙異常大的眼睛里沒有任何神采,
只有一片死寂的灰蒙。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手里緊緊攥著一小段慘白的東西,
踉蹌著朝張角和張賀走過來。他走到近前,伸出那只枯瘦如柴、沾滿泥污的小手,
將手里的東西高高舉起,遞向張角。
形狀……張角瞳孔驟縮——分明是一截被啃咬過、沾著泥土和暗褐色干涸血跡的人的小腿骨!
“吃……道長……吃……”孩子的聲音嘶啞微弱,如同破舊的風箱?!斑腊 ?!
”一直強忍著的張賀再也無法承受這非人的景象和刺鼻的尸腐味,猛地推開張角,
撲到路邊劇烈地嘔吐起來。他肩胛的傷口因這劇烈的動作瞬間崩裂,
鮮血迅速染紅了張角剛剛為他裹上的外袍,刺目的猩紅在灰黃的背景下蔓延開。
張角沒有去扶張賀。他僵立在原地,死死地盯著孩子手中那截慘白的骨頭。
那骨頭在昏沉的天光下,泛著一種令人作嘔的、油膩的光澤。
孩子那雙空洞的、只余下本能求生欲的眼睛,像兩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靈魂深處。
他仿佛聽到了自己身體里有什么東西,發(fā)出了沉悶的、不堪重負的斷裂聲?!鞍 ?!
”一聲凄厲得不似人聲的嘶吼終于沖破了他的喉嚨,在空曠死寂的荒野上回蕩,
充滿了無法言說的悲愴與憤怒。這吼聲驚飛了遠處枯樹上幾只啄食腐肉的烏鴉,
撲棱棱飛向鉛灰色的天空。* * *道觀后殿,門窗緊閉,
隔絕了外面災民持續(xù)不斷的哀聲。幾盞油燈在凝滯的空氣中投下?lián)u曳不安的光影,
將人影拉扯得扭曲變形??諝庵袕浡鴿饬业牟菟幙酀?,與一種無聲的、令人窒息的沉重。
張賀肩胛處的傷口已被仔細清理、敷藥、包扎妥當,此刻他昏睡在角落的草席上,
臉色依舊蒼白如紙,但呼吸總算平穩(wěn)了些。幾名核心弟子圍坐在張角身邊,
個個面色凝重如鐵?!皫煾?,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一個弟子猛地捶了一下地面,
聲音里壓著火山般的憤怒,“官倉明明有糧!我親眼見過運糧的車隊進城!可那些狗官,
一粒米也不肯吐出來!他們就是要看著百姓死絕!”“符水……也快撐不住了。
”另一個弟子聲音干澀,疲憊地抹了把臉,“災民越來越多,每日消耗巨大。觀里那點存糧,
加上我們變賣法器、田產(chǎn)換來的……頂多再撐三五日,就要徹底見底了。
”“三五日……”張角低聲重復著,目光落在墻角堆放的最后幾袋糧食上。麻袋口敞開著,
粗糙的粟米在昏暗燈光下泛著微弱的黃光。旁邊,是朱砂畫好的成沓黃符,
還有幾只盛滿所謂“符水”的大木桶——里面不過是摻了少量粟米熬成的稀薄米湯。
這些日子,正是靠著“符水消災”的名頭,才勉強躲過官府的耳目,
將這點救命的糧食分發(fā)給最絕望的災民。可這點糧食,對于無邊無際的饑荒來說,
不過是杯水車薪。官倉那扇緊閉的大門,像一座冰冷的大山,堵死了所有生路。
死寂在殿內(nèi)蔓延。油燈的火苗不安地跳動了一下,映照著張角棱角分明的側臉。
他緩緩抬起頭,視線掃過每一張年輕而焦慮的臉龐,最終落在自己微微顫抖的指尖上。
那指尖,仿佛還殘留著城外土溝邊那孩子遞來人骨時冰冷的觸感。
“三五日……”他又一次低語,聲音卻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斬斷一切猶豫的決絕,“夠了!
”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墻上投下巨大的、極具壓迫感的陰影。昏黃的燈光下,
他眼中最后一絲悲憫的微光徹底熄滅,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銳利,
如同淬火寒鐵般的鋒芒。“備筆墨黃紙!”張角的聲音斬釘截鐵,如同金石相擊,
在死寂的殿內(nèi)激起回響,“傳訊各方渠帥!”* *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
寒風卷著雪粒,抽打在冀州城高聳的城墻和緊閉的城門上,發(fā)出嗚咽般的聲響。
城墻上的哨卒抱著冰冷的戈矛,縮在垛口后打著瞌睡。城下,一片死寂的黑暗中,
卻涌動著無聲的洪流。無數(shù)黑影從枯樹林、干涸的河道、廢棄的村落中悄然匯聚而來。
他們衣衫襤褸,瘦骨嶙峋,如同從地獄里爬出的鬼魅。手中緊握的,
是削尖的木棍、銹跡斑斑的柴刀、沉重的鋤頭、甚至只是磨利的石塊。沒有旗幟,沒有吶喊,
只有一雙雙在黑暗中燃燒著刻骨仇恨的眼睛,死死盯著前方那座象征著權力與死亡的城池。
張角站在人群最前方,依舊是那身玄色道袍,但頭上已裹上了醒目的黃巾。他手中緊握的,
不再是拂塵,而是一柄寒光閃閃的長劍。冰冷的雪花落在他臉上,瞬間融化,如同無聲的淚。
“蒼天已死——”張角的聲音并不洪亮,卻清晰地穿透了呼嘯的寒風和壓抑的呼吸聲,
帶著一種撼動人心的力量,刺破沉沉夜幕。他身后,無數(shù)沙啞、壓抑了太久的聲音,
如同沉睡的火山驟然噴發(fā),匯成一片低沉而洶涌的怒濤:“——黃天當立!
”“歲在甲子——”張角的聲音陡然拔高,長劍直指冀州城頭那模糊的輪廓。
“——天下大吉!”山呼海嘯般的回應轟然炸響,
積蓄了太久的悲憤與絕望在這一刻化為毀滅的力量。無數(shù)黑影如同決堤的怒潮,
扛著連夜趕制的簡陋云梯,無聲地、瘋狂地撲向那座冰冷的城墻!
城頭的警鑼終于凄厲地響起,帶著無法掩飾的驚惶。
* * *冀州城常平倉厚重的包鐵大門,在幾柄沉重鐵錘的瘋狂撞擊下,
伴隨著令人牙酸的木料碎裂聲,轟然向內(nèi)倒塌!飛揚的塵土彌漫開來,遮蔽了視線。
張角第一個踏入倉廩的黑暗之中。
刺鼻的、陳年谷物特有的塵土味混雜著濃烈的鼠尿臊氣撲面而來。
緊隨其后的義軍點燃了火把。跳躍的火光瞬間驅(qū)散了黑暗,也照亮了倉廩內(nèi)的景象。
火光照耀之下,眼前的景象讓所有沖進來的義軍都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只剩下粗重而難以置信的喘息。糧!堆積如山的糧!金黃色的粟米,飽滿的麥粒,
暗紅色的高粱……如同連綿的小丘,從地面一直堆壘到倉廩的穹頂!
那龐大的數(shù)量帶來的視覺沖擊力,遠比任何描述都更震撼人心。火光下,
谷物泛著溫潤而豐饒的光澤,與門外地獄般的饑荒形成了天地倒懸般的諷刺。
幾只受到驚嚇的肥碩老鼠吱吱尖叫著,從糧堆頂上慌不擇路地滾落下來。它們皮毛油光水滑,
肚子圓滾滾地垂著,體型竟比尋常的野兔還要壯碩,落地后迅速消失在糧堆的縫隙里,
留下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響。死寂。絕對的死寂。
只有火把燃燒的噼啪聲和老鼠逃竄的細碎聲響。張角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火光照亮了他半邊臉,那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平靜得如同深潭古井。然而,
他那握著劍柄的手,手背上青筋根根暴凸,指節(jié)因過度用力而呈現(xiàn)出死白色,
微微地、難以抑制地顫抖著。他看著眼前這滿倉的豐饒,
看著那些因飽食公糧而肥碩如豚的老鼠,仿佛看到了城外土溝里啃食黃土的婦人,
看到了遞給他一截人骨的孩子那空洞的眼睛,
看到了張賀肩胛上那個汩汩冒血的窟窿……冰冷的殺意,如同實質(zhì)的寒流,
以他為中心無聲地擴散開來,瞬間凍結了倉廩內(nèi)原本因震撼而燥熱的空氣。他緩緩轉過身,
目光掃過身后那些因憤怒和震驚而面容扭曲的義軍,聲音低沉得如同深淵的回響,
卻帶著斬釘截鐵的意志:“傳令:此倉粟米,五成封存,充作軍糧,一粒也不得擅動!
余下五成——”他頓了頓,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層里鑿出來,“立刻開倉,
盡數(shù)分與城中婦孺老弱!敢有私藏一粒者,殺!”“諾!”身后的弟子和義軍頭領轟然應諾,
聲音里充滿了被點燃的狂怒。張角不再看那如山般的糧堆,他邁開腳步,
踏過倉門口散落的碎木和塵埃,玄色的道袍下擺拂過地面。
他徑直走向門外那片被火光和哭喊聲撕裂的城池深處?!白??!彼麑o隨左右的弟子說,
聲音冷冽如刀,“去‘拜訪’那些糧行、米鋪的東家,還有城里的世家老爺們。
看看他們家的糧倉,是不是也這般……‘常平’!
”* * *巨鹿最大的糧商陳萬金府邸的朱漆大門,被一具血肉模糊的尸體撞開。
那是陳家豢養(yǎng)的護院武師頭領,此刻他胸口插著自己的長刀,眼睛瞪得滾圓,
似乎至死都不敢相信。張角踏著粘稠的血泊,
走進了這座雕梁畫棟、彌漫著酒肉脂粉氣息的庭院。他身后,
是渾身浴血、殺氣騰騰的黃巾弟子和憤怒的災民。
陳萬金被兩個義軍死死按倒在冰冷光滑的青石地面上。
這位平日里養(yǎng)尊處優(yōu)、腦滿腸肥的糧商,此刻抖得如同風中的落葉,
昂貴的錦緞袍子沾滿了污泥和血點,臉上涕淚橫流,早已看不出往日的倨傲?!梆埫?!
天公將軍饒命啊!”陳萬金的聲音因為極度的恐懼而變調(diào)走音,尖利刺耳,“我有糧!
我有好多糧!都給您!都給您!只求您饒我一條狗命……”張角在他面前停下腳步,
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火光映照下,張角沾著幾滴血漬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冰冷。他緩緩抬起手。旁邊一名弟子立刻將一卷厚厚的賬冊遞到他手中。
那賬冊封皮考究,紙張細膩,正是陳萬金引以為傲的“生意經(jīng)”。張角看也沒看那賬冊,
目光依舊落在陳萬金那張因恐懼而扭曲變形的胖臉上,聲音平靜無波,
卻帶著凍結靈魂的寒意:“城西破廟,凍餓而死的七十三口,賬上可記了?”“城東李寡婦,
易子而食,換了你家半斗霉米,賬上可記了?”“我弟子張賀,開倉活人,
被鐵鉤穿了琵琶骨,這筆血債,賬上可記了?”每問一句,陳萬金的臉色就慘白一分,
身體抖得更加厲害,牙齒咯咯作響,一個字也答不上來。張角不再問了。他手腕猛地一抖!
“嗤啦——!”那本記錄著無數(shù)血淚和滔天罪惡的賬冊,被他干凈利落地從中撕成兩半!
破碎的紙頁如同骯臟的雪片,紛紛揚揚地飄落在陳萬金驚恐絕望的臉上和沾滿血污的地面上。
“你的賬,清了。”張角的聲音落下,手中長劍在火光中劃出一道冰冷的弧光。寒光閃過,
陳萬金那顆肥碩的頭顱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愕表情,滾落在地,濺起一溜血花。
無頭的尸體抽搐了幾下,終于不再動彈?!皻?!”張角的聲音如同驚雷,
在血腥彌漫的庭院中炸開,“凡囤積居奇、見死不救、為富不仁者,盡誅之!其糧秣財貨,
悉數(shù)充公,以活蒼生!”“蒼天已死!黃天當立!”震耳欲聾的吼聲瞬間淹沒了整座城池。
* * *冀州城中心廣場,熊熊燃燒的火把將黑夜撕開一片巨大的光明。
無數(shù)劫后余生的饑民匯聚于此,他們衣衫襤褸,形容枯槁,但眼中那行將熄滅的火焰,
此刻被重新點燃。他們緊緊盯著廣場中央臨時搭建的木臺。一袋袋金燦燦的粟米、麥子,
從那些曾經(jīng)緊閉的豪門糧倉和官倉中被運來,堆積在木臺前,在火光照耀下,
散發(fā)出神圣而溫暖的光澤。張角親手將一捧捧糧食,鄭重地分發(fā)給排成長隊的婦孺老弱。
當那沉甸甸、飽含著生機的糧食落入一雙雙枯瘦如柴的手中時,
壓抑的嗚咽、難以置信的抽泣、最終匯成一片撼天動地的嚎啕痛哭。那哭聲里,
是積壓了太久太久的絕望、痛苦,以及此刻洶涌而出的、劫后余生的悲愴與微茫的希望。
張角站在高臺之上,火光將他的身影拉得無比高大,投在身后官衙斑駁的墻壁上。
他望著臺下那片在火光與淚水中起伏的人海,
望著那一張張被苦難刻滿溝壑、此刻卻因獲得一線生機而劇烈顫動的臉。
他緩緩解下頭上那根沾著血與塵的黃色布帶。兩名弟子肅然上前,
一人展開一面巨大的、用繳獲的錦緞倉促縫制的旗幟——鮮亮的黃色,
如同撕裂這無盡黑夜的第一道曙光。另一人則高舉一柄飽蘸濃墨的巨筆。張角接過巨筆,
手臂沉穩(wěn)如山。飽含墨汁的筆鋒重重落在展開的黃布中央,鐵畫銀鉤,力透布背,
飽蘸著一個時代所有被踐踏者的血淚和憤怒,
寫下那宣告舊秩序徹底崩塌的十六個血火大字:**蒼天已死!****黃天當立!
****歲在甲子!****天下大吉!**狂風驟起,卷動著那面巨大的黃色旗幟,
獵獵作響,如同黃天震怒的咆哮,響徹在冀州城血與火交織的夜空之上。旗幟之下,
是無數(shù)仰望的、燃起新火的眼睛,如同燎原的星火,刺破這沉沉的永夜。
2 黃天卷冀州冀州城頭,那面新染的黃色巨旗在血腥未散的晨風里獵獵招展,
像一片撕裂灰白天幕的熾熱傷口?!吧n天已死,黃天當立”八個墨汁淋漓、力透布背的大字,
吸飽了夜里的火與血,沉甸甸地懸在城樓之上,俯視著這座剛剛經(jīng)歷劇變的城池。
廣場上的粥棚冒著騰騰熱氣。無數(shù)雙枯瘦顫抖的手捧著粗陶碗,
貪婪地啜吸著滾燙的、久違的糧食氣息。
劫后余生的嗚咽、孩童虛弱的啼哭、鐵鍋里米粥翻滾的咕嘟聲,
匯成一股沉重而飽含生機的暖流,在清冽的晨風里彌漫開去。但這暖流之下,
是未曾冷卻的刀兵血氣,
是深巷里偶爾傳來的最后幾聲絕望慘叫——那是負隅頑抗的世家余孽被拖出藏身之所的終曲。
張角站在城樓箭垛旁,玄色道袍的下擺被風吹動。他臉上沒有破城后的狂喜,
只有一片深潭般的沉靜,目光投向城外更廣闊的、被饑饉和死亡籠罩的冀州平原。
風送來泥土的干裂氣息和若有若無的腐臭?!皫煾?,”張賀的聲音在身后響起,
依舊帶著重傷初愈的沙啞,但脊梁挺得筆直。他肩胛處厚厚的麻布下,隱隱透出暗紅。
“城內(nèi)官倉、世家私倉皆已清點完畢,糧秣、財帛數(shù)目驚人,遠超預估。五成已按師父之命,
由可靠弟子督管,正有序散與婦孺老弱及城中赤貧?!睆埥菦]有回頭,只微微頷首。
張賀深吸一口氣,語氣轉為凝重:“然則,城外……情形更惡。流民如蝗,自各郡縣涌來,
皆聞冀州開倉之風。觀其形貌,恐已至‘析骸而爨’之境!我等存糧,杯水車薪。
且……”他頓了頓,聲音壓低,“探馬回報,幽州、青州方向,已有官軍異動旗號,
恐是朝廷震怒,欲行雷霆之擊!”城樓下,
一隊新募的黃巾士卒正押解著一長串蓬頭垢面、繩索捆縛的人走過。
那是昨夜抄沒的幾家大糧商和本地豪強的家眷、仆役。哭喊聲、咒罵聲、哀求聲混雜一片。
一個被繩索勒住脖子的肥胖中年男人,穿著撕裂的綾羅,徒勞地掙扎嘶吼:“爾等反賊!
朝廷大軍一到,定將爾等碎尸萬段!我的糧!我的糧啊——!”押解的年輕士卒臉色漲紅,
猛地一腳踹在那富商膝彎,厲聲喝道:“閉嘴!爾等糧倉里米粟生蟲,鼠肥如豚時,
可曾想過城外餓殍?!蒼天已死!輪不到你這蠹蟲吠叫!”那富商撲倒在地,啃了一嘴泥,
只剩下絕望的嗚咽。張角的目光掃過這一幕,冰冷的眼底不見波瀾。他收回視線,
投向更遠的、被晨霧籠罩的官道盡頭,那里,黑壓壓的人影正蠕動著,
緩慢而執(zhí)拗地向著這座剛剛點燃希望之火的城池涌來。
“杯水車薪……”張角重復著弟子的話,聲音低沉,卻像悶雷滾過城頭,“那便讓這薪火,
燒得更旺些!燒遍這冀州!燒醒這裝聾作啞的天下!”他猛地轉身,
玄色道袍在城頭烈風中鼓蕩如翼,獵獵作響?!袄薰?!”張角的聲音陡然拔高,
如同金鐵交鳴,瞬間壓下了城下所有的嘈雜!“聚將!”* * *太平觀主殿,
往日清修誦經(jīng)的肅穆蕩然無存。巨大的沙盤取代了香案,粗糙地堆砌出冀州山川城池的輪廓。
火把噼啪燃燒,將殿內(nèi)人影投在墻壁上,晃動如幢幢魔影。
核心弟子、新晉渠帥、昨夜立下戰(zhàn)功的悍勇頭目們濟濟一堂,
空氣中彌漫著汗味、血腥氣、還有被壓抑的亢奮與躁動。張角立于沙盤之首,
指尖點向巨鹿郡治所:“巨鹿,冀州心腹!郡守趙延,乃當朝閹黨爪牙,
其性貪婪殘暴更甚巨鹿郡守十倍!城內(nèi)官倉積粟如山,守軍驕橫,視百姓如草芥。此城不破,
冀州難安!”他的手指重重敲在代表巨鹿城的土塊上,激起微塵?!叭还コ?,
非流民之眾可成!”一個絡腮胡、臉上帶著新鮮刀疤的渠帥粗聲道,他叫周倉,
昨夜率先登城,“需精兵!需器械!需時日打造云梯撞木!”“精兵?”張角目光如電,
掃過眾人,“城外萬千饑民,啃樹皮,嚼白土,易子而食者,比比皆是!他們腹中燃燒的,
是比刀劍更利的怒火!此即為精兵之源!”他指向沙盤外,仿佛穿透墻壁,
直指城外那無邊苦海:“傳吾號令:凡愿執(zhí)戈者,無論老弱婦孺,皆可入我黃巾!入營,
即賜飽食!破城之日,糧秣財帛,按功均分!黃天之下,再無凍餓!”“飽食”二字,
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殿內(nèi)眾人呼吸頓時粗重起來,眼中燃起狂熱的光。
城外那些餓綠了眼睛的流民,為了一口吃的,連人骨都敢啃,若許諾入營即有飯吃,
破城可分糧……那將匯聚成何等可怕的力量!“至于器械!”張角聲音轉冷,帶著森然殺意,
“巨鹿城外,塢堡林立,豪強如蟻!彼等塢堡,墻高池深,積粟盈倉,
私藏甲胄弓弩者不在少數(shù)!此非天賜我黃巾之軍械庫耶?”他猛地一揮手,
如同揮刀斬落:“傳令各隊渠帥:即日起,掃蕩巨鹿城外所有塢堡、莊寨!破其寨,奪其糧,
取其械!凡有抵抗者,無論士庶,格殺勿論!所得糧秣,半數(shù)就地賑濟依附之民,
半數(shù)充作軍資!所得兵甲器械,盡數(shù)武裝我黃巾兒郎!”“諾!”殿內(nèi)轟然應諾,
聲浪幾乎掀翻屋頂。破塢堡,奪糧械,就地武裝!一條血腥而高效的擴張之路,
在張角冰冷的話語中被清晰地勾勒出來?!皬堎R!”張角點名?!暗茏釉冢?/p>
”張賀強忍肩傷劇痛,踏前一步?!澳銈从?,不必親臨戰(zhàn)陣。坐鎮(zhèn)冀州,
統(tǒng)籌糧秣轉運分發(fā),安撫新附之民!凡有哄搶、私藏、中飽私囊者——”張角眼中寒光一閃,
“立斬!以儆效尤!”“弟子領命!必不負師父所托!”張賀肅然抱拳?!捌溆嘀T將!
”張角目光掃過一張張被野心和狂熱點燃的臉,“各率本部,依令而行!黃旗所指,
便是爾等戰(zhàn)場!讓這冀州大地,盡染我黃天之輝!”“蒼天已死!黃天當立!
”狂熱的吼聲再次震動殿宇。* * *冀州通往巨鹿的官道,徹底化為一條黃龍。
無數(shù)頭裹黃巾、衣衫襤褸的男女老少,匯成一股渾濁而洶涌的洪流,
向著巨鹿郡的方向漫卷而去。他們大多面黃肌瘦,步履蹣跚,
眼中卻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火焰——那是饑餓被短暫滿足后,
又被“破城分糧”的許諾徹底點燃的貪婪與復仇的火焰。隊伍中混雜著簡陋的車輛,
載著剛剛從冀州官倉和世家?guī)旆坷锢U獲的糧食口袋,
的環(huán)首刀、磨尖的鋤頭、沉重的門閂、甚至還有幾副從豪強地窖里翻出的、保養(yǎng)不善的皮甲。
這些東西被胡亂地捆扎在車上,隨著顛簸叮當作響。張角騎在一匹繳獲的黑色戰(zhàn)馬上,
行進在隊伍中段。他依舊是一身玄色道袍,頭上黃巾格外醒目。
身側是幾名核心弟子和如周倉般新近崛起的悍將。馬蹄踏過龜裂的田地,卷起干燥的塵土。
道路兩旁,景象觸目驚心。枯死的樹木早已被剝光了皮,露出慘白的樹干,
上面布滿深深的、絕望的牙印。倒斃的尸骸無人掩埋,被野狗和禿鷲啃食得只剩殘骨,
在烈日下散發(fā)著濃烈的惡臭。偶爾能看到廢棄的村落,斷壁殘垣間,有微弱的呻吟傳出,
那是被隊伍拋下的、實在走不動路的垂死之人?!疤旃珜④姡√旃珜④姶缺?!
”一個瘦得只剩骨架的老漢,突然從路旁的枯草叢中撲出來,死死抱住張角坐騎的前蹄。
馬匹受驚,嘶鳴著人立而起,幾乎將老漢踏倒?!按竽?!”左右護衛(wèi)怒喝,
刀劍瞬間出鞘半截。張角勒住馬韁,目光落在老漢臉上。那張臉如同風干的核桃,
渾濁的眼睛里只剩下最后一縷微光。老漢枯枝般的手指死死摳住馬蹄,
……我兒……我兒昨夜……被鄰村的人……拖走……換糧了……我……我……”他語無倫次,
涕淚橫流,那絕望的控訴卻像淬毒的針,扎進每個人的耳朵。隊伍出現(xiàn)了短暫的停滯和騷動,
無數(shù)雙饑餓的眼睛望向這邊。張角沉默著。他緩緩抬手,制止了護衛(wèi)的動作。
他俯視著腳下這個卑微如塵的生命,看著他眼中那點即將熄滅的微光。幾息之后,
張角從馬鞍旁懸掛的糧袋里,抓出一小把粗糙的粟米,俯身,
放進了老漢那只沾滿泥土、指甲崩裂的手中。老漢愣住了,
難以置信地看著掌心那幾粒金黃色的救命之物,隨即爆發(fā)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嚎啕,
死死攥著那幾粒米,將頭重重磕在冰冷堅硬的土地上,咚咚作響。張角不再看他,
策馬繼續(xù)前行。他玄色的背影在塵土中顯得異常沉默。身后,
那老漢的哭聲漸漸被淹沒在隊伍行進的嘈雜聲浪里。只有那幾粒粟米,像幾滴滾燙的油,
落在無數(shù)黃巾士卒的心頭?!凹涌焖俣龋 睆埥堑穆曇舨淮?,卻清晰地穿透了喧囂,
帶著不容置疑的鐵律,“日落之前,前鋒務必掃清巨鹿城南三十里內(nèi)所有塢堡!黃天之下,
容不得這些吸血的蠹蟲!”命令如同鞭子抽下。隊伍的速度明顯加快,那滾滾向前的黃潮中,
饑餓與憤怒交織成的力量,正以前所未有的狂暴姿態(tài),撲向下一個既定的獵物。
* * *巨鹿城南,黑云壓城。連日烽煙,已將城外天空染成一種不祥的灰黃色。
高大的巨鹿城垣如同一條受傷的巨蟒盤踞在平原上,城頭箭垛后,
郡兵青黑色的衣甲和冰冷的矛尖在昏沉的天光下若隱若現(xiàn)??諝饩o繃得如同拉滿的弓弦,
彌漫著硝煙、血腥和一種令人窒息的死寂。巨鹿郡守趙延,一身簇新的緋色官袍,
強作鎮(zhèn)定地立在巍峨的城樓之上。只是那微微顫抖的指尖和眼底深處無法掩飾的驚惶,
出賣了他內(nèi)心的虛弱。他死死盯著城外那片令人頭皮發(fā)麻的景象。目之所及,
已被一片刺目的黃色徹底覆蓋!無數(shù)頭裹黃巾的人影,如同從大地裂縫中鉆出的蟻群,
密密麻麻,一直鋪陳到遙遠的地平線。簡陋的營寨如同雨后毒菌般瘋長,
將巨鹿城圍得水泄不通。更令人膽寒的是那些營寨前方——粗大的原木被草草削尖,
捆扎成簡陋卻帶著猙獰氣勢的沖車;一架架用門板、房梁甚至棺材板拼湊起來的云梯,
如同巨獸的骸骨,靜靜地指向城頭;還有無數(shù)身影在奮力挖掘著深深的壕溝,泥土飛揚,
仿佛要將這座城池徹底從大地上孤立、吞噬。一面巨大的黃色旗幟,
在黃巾軍陣最前方的高坡上獵獵招展。旗下,一人玄衣黃巾,端坐馬上,
身影在昏黃的天幕下凝如磐石,正是張角。他身后,
是如林般樹立的簡陋矛戟和無數(shù)雙燃燒著刻骨仇恨的眼睛?!把?!”趙延喉頭滾動,
擠出兩個帶著顫音的字。他猛地抓住身旁一名全身披掛的校尉手臂,
指甲幾乎嵌進對方的鐵甲縫隙里,“王校尉!援軍!朝廷的援軍何時能到?!
”那王校尉臉色同樣難看,他艱難地咽了口唾沫:“大人,
信使早已派出多日……可黃巾賊寇勢大,烽燧斷絕……幽州、青州方向,
尚無確切消息……”他看著城外那望不到邊的黃潮,聲音越來越低,
“賊寇……賊寇這是在造攻具!看那云梯、沖車之數(shù),恐……恐不日便要發(fā)動總攻!
”仿佛為了印證他的話,城下黃巾軍陣中,
陡然爆發(fā)出一陣山崩海嘯般的怒吼:“蒼天已死——!”“黃天當立——!
”“歲在甲子——!”“天下大吉——!”數(shù)十萬人的咆哮匯聚成一股實質(zhì)般的聲浪,
排山倒海般撞擊在巨鹿城高厚的城墻上,連腳下的青磚都在微微震顫!
城頭上的郡兵無不色變,許多人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握緊了手中的兵器,
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趙延被這震天動地的怒吼駭?shù)妹鏌o人色,踉蹌一步,
若非左右親兵眼疾手快扶住,幾乎癱軟在地。他失神地望著城下那片沸騰的黃色怒海,
望著那面在狂風中傲然挺立的巨大黃旗,望著旗下那個玄衣如墨的身影。一股冰冷的絕望,
如同毒蛇,順著他的脊椎緩緩爬升,纏繞住他的心臟。完了……趙延腦中只剩下這一個念頭。
這巨鹿城,這滿倉的糧食,他苦心搜刮的財帛……還有他自己的項上人頭,
恐怕都……就在這時,一陣奇異的鼓點聲從城下黃巾軍陣深處傳來。那鼓聲沉悶、緩慢,
卻帶著一種撼人心魄的節(jié)奏,如同大地深處傳來的脈動,一下,一下,
沉重地敲打在每一個守城者的心上。伴隨著鼓聲,軍陣前方,那些簡陋卻龐大的攻城器械,
在無數(shù)人力的推動下,如同蘇醒的洪荒巨獸,開始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吱嘎聲,
緩緩地、堅定不移地,向著巨鹿城那看似堅不可摧的城墻,碾壓過來!黃潮,開始涌動。
3 黃天分土巨鹿城頭,最后一面象征漢室的赤色大纛在濃煙中頹然墜落,
砸在遍布血污和尸骸的城磚上,濺起一片暗紅的泥濘。城樓最高處,
那面巨大的黃旗已然取代了它的位置,在帶著焦糊血腥氣的風中獵獵狂舞,“蒼天已死,
黃天當立”八個墨字,如同燒紅的烙鐵,深深燙進這座剛剛經(jīng)歷血火洗禮的城池。城門洞開。
黃潮洶涌而入,卷過殘破的街巷,撲向那些高門深院、朱漆銅釘?shù)母 ?/p>
哭喊、告饒、兵刃撞擊、木料碎裂的聲響瞬間撕裂了短暫的死寂,
如同地獄的協(xié)奏曲在城池上空回蕩。
富戶、豪商、世族……這些昔日高高在上、主宰著巨鹿城生靈命運的存在,
此刻如同被搗毀蟻穴的蟲豸,在憤怒的洪流中倉皇奔逃,
徒勞地試圖用金銀珠寶換取一線生機。張角踏過被鮮血浸透的郡守府門檻。府內(nèi)雕梁畫棟,
金玉滿堂,空氣里還殘留著酒肉與脂粉的甜膩香氣,與門外濃烈的血腥氣格格不入。
郡守趙延那顆驚恐扭曲的頭顱,被一根長矛挑起,插在府門外臨時豎起的木桿上,
成為這新秩序最殘酷的注腳。他沒有在奢靡的廳堂停留,徑直穿過回廊,走向府衙后院。
那里,是巨鹿城的心臟——官倉重地。沉重的倉門被合力撞開,
塵封已久的、濃烈到令人窒息的谷物氣息如同實質(zhì)般撲面而來,
瞬間壓倒了所有的血腥與硝煙?;鸢训墓饬硫?qū)散倉內(nèi)的黑暗,
眼前的景象讓所有跟隨張角進來的黃巾將領和士卒都屏住了呼吸,
陷入一種詭異的、被巨大荒謬感攫取的死寂。糧!依舊是糧!堆積如山的糧!
巨鹿官倉的規(guī)模遠超冀州。粟米、麥子、黍米……各種谷物如同連綿的金色沙丘,
一直堆壘到倉廩那高聳的穹頂!倉廩深處,甚至能看到成袋的稻米,這在北方是罕見的珍物。
谷物因堆積太久,表面覆蓋著一層厚厚的灰白色粉塵,
在火把光下泛著一種陳舊的、了無生氣的光。幾只比冀州倉所見更加肥碩的巨鼠,
被火光驚擾,吱吱尖叫著從糧堆頂部滾落,那油光水滑的皮毛和幾乎拖到地上的肥碩肚腩,
在滿地饑饉的背景下,顯得如此刺眼而魔幻。張角沉默地走到一座糧山前。他伸出手,
五指深深插入那冰冷的粟米之中。抓起一把,攤開掌心。
金黃的米粒混雜著灰塵和干癟的蟲尸,還有幾粒被老鼠啃噬過的殘渣。他指間用力,
幾粒堅硬的粟米被生生捏碎,發(fā)出細微的脆響?!皟赡辍睆埥堑穆曇舾蓾?,
在空曠死寂的糧倉里回蕩,帶著一種磨砂般的質(zhì)感,“探馬清點,此間存糧,
足供巨鹿全城百姓……兩年所需?!彼従徧ь^,目光掃過糧倉角落。那里,
赫然蜷縮著幾具早已風干的尸??!他們穿著破爛的麻衣,保持著伸手抓向糧堆的絕望姿勢,
枯骨的手指尖離那堆積如山的糧食,僅有咫尺之遙!顯然是在餓極之時冒險潛入,
卻不知因何最終倒斃于此,至死未能觸及那救命的糧食。咫尺天涯。生與死的界限,
被這滿倉的糧食冷酷地劃開。“兩年……”張角重復著,
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秤砣砸在人心上。他猛地攥緊拳頭,掌心的粟米碎屑簌簌落下。
“可巨鹿城外,官道兩旁!易子而食者幾何?析骸而爨者幾何?!城內(nèi)巷陌,
易子之市又在何處?!”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受傷野獸的咆哮,震得倉頂灰塵簌簌而落。
憤怒的巖漿終于沖破了冰冷的表象,在他眼中熊熊燃燒。“張賀!”他厲聲喝道?!暗茏釉冢?/p>
”張賀肩傷未愈,臉色依舊蒼白,但眼神銳利如刀。他強忍著劇痛,踏前一步。
“傳吾‘天公’法旨!”張角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毀滅意志:“一、巨鹿城內(nèi),
凡有官身之豪族、富商、囤積居奇之糧紳、為富不仁之地主,其家主、主事者,盡數(shù)誅滅!
其家財、存糧、田契、地契,悉數(shù)抄沒!其府邸莊園,盡數(shù)搗毀!其依附之佃戶、奴仆,
盡數(shù)釋放!”“二、所有抄沒之田土,無論官田、私田、祭田、學田,皆丈量造冊!
凡巨鹿城內(nèi)外,無地、少地之赤貧佃戶、流民、城中貧戶,按丁口均分!黃天之下,
耕者有其田!”“三、此倉及抄沒之糧秣,七成即刻開倉,按戶分與城中及新附之民!
余下三成,充作軍糧!敢有哄搶私藏、中飽私囊者——殺無赦!”“四、凡分得田土之戶,
家有精壯男丁者,兩丁抽一,入我黃巾!黃天授爾田土,爾等當執(zhí)干戈以衛(wèi)黃天!入伍者,
家眷由太平道義倉供養(yǎng),免其后顧之憂!”“謹遵天公法旨!”張賀肅然領命,
眼中燃起激越的火焰。這不僅是復仇,更是翻天覆地的再造!他立刻轉身,
召集文書弟子與得力干將,將這四道帶著血火氣息的法令,化作一道道具體的指令,
如同燎原的星火,迅速傳遍剛剛被黃巾控制的巨鹿城。* * *巨鹿城南,
昔日最繁華的“富源”大街。臨街一座氣派軒昂的綢緞莊,朱漆大門連同那鎏金的匾額,
已被砸得粉碎。店內(nèi)華麗的綢緞綾羅被扯得滿地狼藉,踐踏在泥濘的腳印和血污之中。
綢緞莊隔壁,原本是一家氣派的三層酒樓“醉仙樓”,此刻二樓雅間的雕花窗戶洞開,
幾具穿著綾羅綢緞的尸體被粗暴地扔了下來,砸在街心的青石板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引來一群野狗的撕咬。然而,就在這片混亂與毀滅的中心,街口那片被清空出來的小廣場上,
卻正在上演著一場與殺戮截然不同的、足以令所有目睹者心神劇震的儀式。
幾張從大戶人家搬來的厚重紫檀木八仙桌拼湊成簡易的臺子。張賀強忍著肩傷,
臉色因失血和過度操勞而顯得異常蒼白,但他站得筆直,如同標槍。他面前,
堆積著厚厚一摞剛從世家?guī)旆砍龅奶锲?、地契——那些發(fā)黃的桑皮紙,
曾代表著無數(shù)人的血淚和世代無法掙脫的枷鎖。臺子周圍,擠滿了人。
不再是麻木絕望的災民,
而是無數(shù)雙被新點燃的、混雜著難以置信、狂喜、以及深深恐懼的眼睛。衣衫襤褸的佃戶,
面黃肌瘦的流民,城中靠打短工度日的苦力,
甚至還有剛剛被釋放、身上還帶著鞭痕烙印的奴仆……他們屏住呼吸,
死死盯著張賀手中那柄飽蘸濃墨的巨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