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撿來的少年,正跪在地上給我捶腿。力道不輕不重,恰到好處?!附憬悖@樣舒服嗎?」
他仰起臉,一雙眼睛亮得像落滿了星星。我懶懶地「嗯」了一聲,
順手把一塊剛咬過的桃花酥塞進他嘴里?!纲p你的?!顾郧傻亟舆^去,
吃得像只滿足的倉鼠。半個月前,我花光身上最后十文錢,從幾個惡霸手里買下了他。
他當(dāng)時說:「姐姐的大恩大德,阿宴沒齒難忘,愿為姐姐做牛做馬?!?/p>
我瞧著他那張俊俏非凡的臉,覺得這十文錢花得不虧。我叫云織,是個孤女,
靠給大戶人家做點繡活勉強糊口。他叫阿宴,是個來路不明、無家可歸的小可憐。至少,
表面上是這樣。今晚府里有宴,管事媽媽特意準了我半天假。我掐著點回到我那破舊的小院。
院門虛掩著,里面?zhèn)鱽韼讉€陌生男人的調(diào)笑聲?!傅钕拢?/p>
您在這屈尊降貴地伺候一個鄉(xiāng)野村姑,兄弟們看著都心疼?!埂甘前。然亓嗽蹅兡蠂?,
您想要什么樣的美人沒有?」我腳步一頓。緊接著,是阿宴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聲音,
帶著一絲漫不經(jīng)心的慵懶?!讣笔裁??」「這丫頭雖然窮酸,但臉蛋確實頂尖,
本王玩得正開心呢。」「你們說,等本王亮明身份,她會不會嚇得跪在地上,
哭著求我?guī)撸俊埂腹?,殿下,那是一定的!說不定還會主動要給您當(dāng)洗腳婢呢。」
「洗腳婢就算了。」阿宴輕笑一聲。「看在她那張臉的份上,到時候賞她一個侍妾的名分,
也算是本王仁慈了。」「她該感恩戴得,磕頭謝恩才是?!乖瓉砣绱?。我靠在墻上,
差點笑出聲。身邊的丫鬟小月氣得渾身發(fā)抖。「小姐!他、他怎么能這么騙您!
簡直是個白眼狼!」我擺擺手,示意她冷靜?!敢恢魂P(guān)在籠子里的金絲雀,
忽然有一天對著你嘰嘰喳喳,你會跟它置氣嗎?」「反正我不會?!刮也粌H不會生氣,
甚至還有點想笑。南國五皇子,裝成小可憐騙我感情。而我,大魏鎮(zhèn)國公府被遺棄的庶女,
正準備替嫁給他皇兄——那個傳說中體弱多病、命不久矣的太子。巧了這不是。
2父親派人傳信,召我回府,說的就是這件事。馬車停在國公府側(cè)門,我低著頭,
跟在一個老嬤嬤身后。這是我十六年來,第一次踏進這個家門。書房里,香爐的煙氣裊裊。
我那高高在上的父親,鎮(zhèn)國公,第一次正眼瞧我。「云織,你姐姐要與南國太子和親。」
「但她自幼體弱,受不得長途奔波之苦?!顾捳f得很直接,沒有半分繞彎子。
「你和她八字相同,替她嫁過去,最合適不過?!顾似鸩璞?,輕輕吹了吹。
「你可有什么怨言?」我立刻跪下,身子伏得很低?!改転楦赣H和姐姐分憂,是女兒的福分,
女兒沒有怨言?!埂钢皇恰刮移艘话炎约旱拇笸龋蹨I瞬間涌了出來。
「女兒自小被養(yǎng)在外面,從未在父親大人膝下盡孝,如今又要遠嫁他國,
怕是此生再難相見……女兒心中……實在是舍不得父親?!刮铱薜们檎嬉馇?,
肩膀一抽一抽的。國公爺?shù)哪樕怀亮藥追?。他?dāng)然聽得出我話里的怨氣。當(dāng)年,
國公夫人臨盆,天象異動,欽天監(jiān)夜觀星象,卜了一卦。說此女降世,貴不可言,
乃是鳳儀之兆。全府上下都在等。結(jié)果一聲啼哭,先出生的,卻是我這個庶女。
晚了半個時辰,嫡小姐才姍姍來遲。國公夫人勃然大怒,認定我的存在,
沾染了嫡女的祥瑞之氣。于是,我連名字都來不及取,就跟著我的生母被一同掃地出門。
五年前,我娘病逝,我就一個人活了下來。他聽出了我的言外之意,也懶得與我周旋。
「既然如此,嫁妝便再給你加一倍?!埂傅搅四蠂睾媚愕谋痉?,別丟了國公府的臉面?!?/p>
目的達成,我立刻收了眼淚?!概畠鹤衩??!刮疫盗藗€頭,額頭貼著冰冷的地面。
好一出父女情深的大戲。3我故意在外面多待了一個時辰才慢悠悠地晃回去。剛推開院門,
一股飯菜的香氣就鉆進了鼻子。破舊的木桌上,擺著兩菜一湯,還冒著騰騰的熱氣?!附憬?,
你總算回來了!」阿宴像一只搖著尾巴的小狗,殷勤地迎上來。他拉著我坐下,給我盛好飯,
又遞上筷子。「我跟鄰居張大娘借了點米和肉,給你做了你愛吃的?!埂缚靽L嘗,
看合不合胃口?!顾歉毙⌒囊硪?、滿眼期待的樣子,演得真是天衣無縫。
若不是我親耳聽見那些話,恐怕真要被他這副模樣騙過去。一個尊貴的皇子殿下,紆尊降貴,
為我洗手作羹湯。這興致,還真不是一般的好。我面無表情地夾了一筷子菜?!高€行。」
他像是松了一口氣,臉上立刻露出燦爛的笑容?!附憬阆矚g就好!」我看著他,
忽然覺得有些好笑。他以為自己是高高在上的獵人,而我是他掌心里的獵物。殊不知,
在我眼里,他也不過是我計劃中的一顆棋子。夜里,我沐浴完,正準備熄燈睡覺。
阿宴端著一盆水走了進來。「姐姐,我給你洗腳吧?!顾畔滤?,半跪在我床前,
很自然地就要來脫我的鞋襪。我把腳收了回來?!覆槐亓?,我自己來?!顾膊粣溃?/p>
只是把水盆往我面前推了推。等我洗漱完畢,他卻忽然爬上了我的床。
他的外衫松松垮垮地敞著,露出結(jié)實的胸膛,長發(fā)還帶著濕氣?!附憬恪顾麥惲诉^來,
呼吸灼熱地噴在我的耳廓?!缸雠W鲴R的報答,是不是太單調(diào)了?」「不如……試試別的?」
燭光搖曳,將他的五官映襯得愈發(fā)深邃。那雙熟悉的眉眼,帶著毫不掩飾的蠱惑。有一瞬間,
我心跳得厲害。腦子里不受控制地浮現(xiàn)出另一個人的臉。「阿昭……」不,他不是阿昭。
我猛地回過神,用力將他推開。阿宴在我眼里,從始至終,都只是一個贗品。4阿宴和阿昭,
都是我撿回來的。除了國公府庶女這個見不得光的身份,我還有另一重身份——「織云坊」
的坊主。這是我用生母留下的體己,再加上這些年國公府送來的銀錢,一手操辦起來的繡坊。
明面上,它只是個普通的繡坊。暗地里,我用它來收留一些走投無路的孤女,
教她們一門手藝,讓她們能安身立命。所以,我從不穿金戴銀,吃穿用度都極為樸素。
我省下來的每一個銅板,都用在了我的繡坊上。救濟婦孺,收養(yǎng)孤女,
偶爾也會救助路邊受傷的小動物。當(dāng)初我救下阿宴,本該和其他人一樣,將他安置在坊里的。
可當(dāng)我擦干凈他臉上的血污時,我愣住了。那雙眼睛,像極了我的故人。阿昭。
那是我兩年前救下的男人。他倒在溪邊,渾身是傷,血染紅了半邊溪水。
我把他拖回我的小院,費了好大的勁才把他救活。他醒來時,看見我,
眼里有細碎的光在閃動。「多謝姑娘?!刮覀兿嗵幜耸畮滋?,很快就熟絡(luò)起來。
我們意外地投緣,從詩詞歌畫,聊到針法繡樣,總有說不完的話。唯獨他自己的身世來歷,
他閉口不談,一個字都不肯透露。「叫我阿昭就好。」他只告訴我這個。
「這是我母親給我取的小名,除了她,你是第一個知道的人?!惯@么說,我在他心里,
是不一樣的?我的臉頰有些發(fā)燙,胡亂地點了點頭。阿昭的傷好得很快。不到半個月,
就已經(jīng)能下地行走了。那段時間,城里總有地痞流氓來我的繡坊搗亂,勒索錢財。我想著,
得找?guī)讉€會些拳腳功夫的護院才行。可我手里的銀子實在是不夠。我便打起了他的主意。
「阿昭,我看你體格不錯,要不你留下來,給我的繡坊當(dāng)個護院吧?」
「就當(dāng)是報答我的救命之恩了,工錢我盡量給!」他卻搖了搖頭,眼底滿是歉意,
伸手揉了揉我的頭發(fā)?!冈瓶?,對不起。」「我恐怕不能留下來陪你了。」「我該走了。」
那天晚上,他沒有道別,悄悄地離開了。幾天后,我收到一個包裹。
里面是厚厚一沓五千兩的銀票,還有一本失傳已久的《天工繡譜》。
信紙上只有兩個字:「珍重?!钩鍪秩绱碎熅b,他到底是什么人?是富甲一方的豪商?
還是身份尊貴的世家公子?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阿昭走了以后,我的心也跟著空了一大塊。
我再也見不到他了。若是不能嫁給他,那嫁給誰,又有什么區(qū)別。
5距離前往南國和親的日子,只剩下七天。我把所有的時間都花在了「織云坊」。
我將父親補償給我的那些金銀珠寶,全都換成了銀票,交到了我的副手,
也是我最信任的姐妹手中?!赴⑿?,這些銀子,你拿著?!?/p>
我環(huán)顧著這個我傾注了全部心血的地方?!肝易咧?,繡坊就全權(quán)交給你了?!?/p>
阿秀紅著眼眶,用力點頭。「坊主放心,我一定守好咱們的家?!购陀H的前三日,
阿宴忽然不見了蹤影。我沒有半分在意,轉(zhuǎn)身便按規(guī)矩入了宮,接受冊封,等待出嫁。
等阿宴再回到我們那個小院時,早已是人去樓空。他的手下幾乎把整個京城翻了個底朝天,
也沒能找到一個叫「云織」的繡女。他想不明白,一個活生生的人,怎么就憑空消失了。
和親那日,排場極大,禮樂喧天。我先是在太和殿領(lǐng)了冊封的圣旨,被封為「和寧公主」。
然后行過一套繁瑣得能讓人暈過去的跪拜大禮,最后才被扶上那輛華麗到極致的鳳羽花車。
車隊浩浩蕩蕩,在全城百姓的注視下,緩緩駛出京城。一離開京畿范圍,
緊繃的氣氛總算緩和了些。阿宴騎著一匹高頭大馬,與我的花車并行。
他已經(jīng)換回了一身錦衣華服,神情倨傲,與之前判若兩人。「皇兄身體抱恙,
特命本王前來代為護送公主?!顾糁嚭煟曇舨桓卟坏偷貍鱽?。「公主遠道而來,
若有任何需求,盡管吩咐,本王一定照辦?!刮易谲噧?nèi),點了點頭,示意小月代我回話。
他當(dāng)然不會知道,這頂厚重蓋頭之下,坐著的正是他踏破鐵鞋也尋不到的那個「窮酸丫頭」。
畢竟,婚書上寫的,是我那嫡姐的名字,柳清菡。而我從頭到尾,都未曾露過真容。
我忽然很期待。等他發(fā)現(xiàn)真相的那一刻,臉上會是何等精彩的表情。不過,
我更好奇的是另一件事。阿宴與阿昭生得那般相像。一個是南國皇子,另一個卻來歷不明。
我的阿昭……會不會和我即將要嫁的那個南國太子,有什么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6路程走了大半,終于進入了南國的地界。傍晚,車隊在驛站外安營扎C寨,就地休整。
南國人性情豪放,士兵們宰了幾頭肥羊,燃起篝火,大口吃肉,大碗喝酒,
唱著我們聽不懂的歌謠??救獾南銡庖魂囮囯S風(fēng)飄來,霸道地鉆進我的鼻子里。
我低頭看了看面前盤子里那幾片寡淡無味的青菜葉子。兩國飲食差異巨大,為保萬全,
公主的膳食必須清淡、少量。相比之下,我這點東西,簡直可憐得像是在喂兔子。好香,
好餓。人的潛力總是在逆境中被激發(fā)出來的。一個念頭在我腦中一閃而過。我附在小月耳邊,
如此這般地交代了幾句。她心領(lǐng)神會,很快就找來了一套最普通的侍女服飾。
我倆手腳麻利地換好衣服,趁著夜色,悄悄溜進了熱鬧的人群里。天色昏暗,
沒人發(fā)現(xiàn)我們的身份。我們就這樣成功混到了一大塊外焦里嫩的烤羊腿。酒足飯飽,
我心滿意足地打了個飽嗝?;毓鳡I帳時,需要繞過一道柵欄。我吃得有點撐,
手腳不太利索,一腳踩滑,差點摔個四腳朝天?!赴パ?!」我沒忍住,低呼了一聲。
恰好在附近巡邏的阿宴聽見了動靜,立刻警惕地喝道。「什么人!」他提著燈籠走過來,
火光照亮了他腳下的方寸之地,也照亮了我的臉。他的表情瞬間凝固了?!冈瓶??」
他臉上的震驚和難以置信,像是活見鬼一般。「你怎么會在這里?」我也沒想到,
重逢的場面會是這樣。一時間,我竟不知該如何回答。他的目光落在我這一身侍女的裝扮上,
又看了看周圍的環(huán)境。他似乎瞬間想通了什么。阿宴揮了揮手,讓他身后的侍衛(wèi)都退下。
他忽然笑了起來,還是那副風(fēng)流恣意的模樣,沒有半分謊言被戳穿的心虛。「我明白了,
原來你早就知道了我的身份?!顾蚯耙徊剑平?。「怎么?」「就這么舍不得我,
竟然一路追到了這里?」「……」很好,他以為我為了追隨他,
不惜混進和親的隊伍里當(dāng)丫鬟。也行,他喜歡這么想,那就讓他這么想好了。
我順水推舟地默認了。阿宴拉著我在一旁的草地上坐下?!副就醮舜问欠蠲o送和親公主,
說起來,本王也到了該娶妃的年紀了,母妃正為我的婚事發(fā)愁呢?!顾捓镌捦舛荚诎凳疚摇?/p>
「云織,你覺得,本王該娶一個什么樣的王妃才好?」我低著頭,故意答非所問。
「殿下身份尊貴,自然該娶一位門當(dāng)戶對的世家貴女?!顾煊X到我的疏遠,
皺了皺眉:「你怎么了?這么冷淡?」「許是……趕路太累了。」我生硬地轉(zhuǎn)移了話題。
「對了,殿下,我們公主要嫁的那位太子……他是個什么樣的人???」一提到他的皇兄,
阿宴的興致似乎更高了。他撇了撇嘴,語氣里帶著幾分不屑。「我那皇兄啊,
就是個不解風(fēng)情的木頭疙瘩?!埂溉煜碌呐嗽谒劾?,估計和石頭沒什么區(qū)別。
這么多年,身邊別說女人,連只母蒼蠅都飛不進去。」「要不是這次父皇用結(jié)盟的大事逼他,
我看他準備一輩子守身如玉?!顾鋈活D住,狐疑地看著我?!改愦蚵犖一市肿鍪裁??」
「你該不會是覺得本王這里沒希望,又想去攀我皇兄的高枝兒吧?」按照規(guī)矩,
陪嫁侍女的確有機會被男主人看上,收為滕妾?!笡]、沒有?!刮疫B忙搖頭,
做出惶恐的樣子。「奴婢只是在公主身邊伺候,時常聽她念叨,所以有些好奇罷了。」
阿宴像是被我的話取悅了,抬手敲了下我的腦門?!竸衲銊e動那些歪心思。
對著一個瞎子暗送秋波,還不如好好跟著本王?!埂高@么多年,想爬我皇兄床的女人,
能從皇宮門口排到城門口,結(jié)果呢,沒一個成功的,全被他命人丟了出去。」說到這里,
他托著下巴,望著遠處的夜空,竟有些幸災(zāi)樂禍?!缚磥砦疫@位未來的皇嫂,
日子怕是不太好過嘍……」是嗎?我嗎?聽完他這番話,我反倒覺得,這門親事,妙極了。
7光陰飛逝,轉(zhuǎn)眼便到了大婚之日。南國的婚禮儀式,比大魏的還要繁瑣百倍。
我頂著重如山岳的鳳冠,穿著繡了九十九只金鳳的嫁衣,在一聲聲“禮成”中,
被反復(fù)折騰了近三個時辰。等最后被送入喜房時,我感覺自己半條命都沒了。
我端坐在喜床上,手里按規(guī)矩舉著一把繪有鴛鴦戲水的團扇,遮住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