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長春宮,魏嬿婉收起傘站在廊下捧著花等待主子召喚。雨水打濕了她的衣袖,她卻不敢挪動半步。
長春宮正殿里,富察瑯?gòu)枚俗谏鲜?,金玉妍和如懿分坐兩?cè),三人正說著海蘭中朱砂一事。
蓮心從偏殿出來,忽見廊下立著個纖弱身影。那宮女約莫二八年華,看著也是可憐。
她悄悄掀起簾子一角,只見殿內(nèi)三位主子正說著話,皇后娘娘雖端著茶盞,眉眼間卻透著幾分不悅。
“皇后娘娘,花房送來了姚黃牡丹?!?/p>
殿內(nèi)頓時一靜,金玉妍捏著帕子的手頓了頓,如懿端起茶盞的動作也滯了滯?,?gòu)锰а劭催^來,神色稍霽。
三位娘娘心思各異,停下話頭。卻被款步進(jìn)來的窈窕少女吸引,她身姿如柳,行走間裙裾微漾,襯得懷中那株姚黃愈發(fā)雍容華貴。
魏嬿婉深吸一口氣,錯身躲開了匆忙進(jìn)殿的趙一泰擦肩而過。剛暗自慶幸,卻聽身后腳步聲驟近,趙一泰竟折返回來,肩膀狠狠撞向她后背!
她本能地護(hù)住懷中花束,整個人重重摔在地上。還未等她起身,趙一泰揪著她的衣領(lǐng)將她提了起來。
他怒目圓睜,右手高高揚(yáng)起,“賤婢瞎了眼?!看你是活膩了!”
巴掌裹挾著風(fēng)聲襲來,卻在半空被蓮心死死攥住手腕。
“趙總管,這是御前,您要在這兒鬧出動靜來?“
富察瑯?gòu)煤徒鹩皴宦曇趔@動,如同兩條吐著蛇信的毒蛇,交錯起身朝這邊看來。
金玉妍先富察瑯?gòu)靡徊介_口問道:“喲,這宮女不是跟著嫻妃來的人嗎?嫻妃待下真是寬厚,瞧瞧這眉眼,倒與嫻妃有幾分相似呢?!?/p>
魏嬿婉掌心沁出薄汗,在心里將金玉妍罵了個底朝天,面上卻恭敬如常,“回兩位娘娘,奴婢捧花路過時,嫻妃娘娘認(rèn)出這是姚黃牡丹,說與中宮相配。讓奴婢和她同行,奴婢便跟在嫻妃娘娘身后過來了?!?/p>
金玉妍見挑撥未成,眼波一轉(zhuǎn),又捏著帕子笑道:“喲,臣妾眼拙,方才竟沒瞧真切。嫻妃姐姐這衣裳上繡的,莫不是那姚黃牡丹?”
她故意將“姚黃牡丹”四字咬得極重。
眾人視線看向如懿那衣裳,上面的牡丹紋樣栩栩如生。
如懿神色依舊坦然,“這衣裳是昨兒內(nèi)務(wù)府送來的。臣妾只覺得顏色清雅,倒未細(xì)看紋樣?!?/p>
“妹妹今日裝扮,倒是別出心裁。”富察瑯?gòu)蒙裆绯?,卻讓周遭空氣驟然凝滯。
金玉妍帕子掩唇,“嫻妃姐姐既知姚黃牡丹乃花中之王,回去將這衣服脫下,以后再不穿便是。畢竟有些規(guī)矩錯不得?!?/p>
如懿微微一笑:“皇后娘娘雅量,自然不會在意這些細(xì)枝末節(jié)。臣妾以為,花中之王,后宮之主,本在人心?!?/p>
如懿話音落地,殿內(nèi)霎時鴉雀無聲?;屎罂v使再大度,面對如此挑釁,面上也難以維持微笑。但因為這一次魏嬿婉并沒有如同上一世那般對如懿出口維護(hù),富察瑯?gòu)玫呐瓪獾故菦]有沖著她來。
魏嬿婉垂首侍立,心中冷笑。前世她就是被如懿這番清高做派所惑,今生豈會再信?
她忽然跪地,“奴婢斗膽。姚黃牡丹之所以為百花之王,不僅因其雍容華貴,而在知進(jìn)退、懂分寸。春來則綻,冬臨則藏,從不會……逾了時節(jié)?!?/p>
如懿臉色驟變,慌忙離席請罪。金玉妍難掩驚詫,不可置信地瞪著這個膽大的宮女?,?gòu)醚埏L(fēng)一掃,瞥向身旁的蓮心。
蓮心當(dāng)即會意,這個叫魏嬿婉的丫頭,倒是個妙人。
她佯裝惱怒地呵斥:“好沒規(guī)矩的奴婢,還不出去跪著?!?/p>
殿內(nèi)靜得可怕,連呼吸聲都清晰可聞。
忽然,如懿冷笑一聲,翹著護(hù)甲的手指搭上襟前盤扣,一顆一顆地解開。
金玉妍倒吸一口涼氣,瑯?gòu)妹碱^微蹙,卻未出聲阻攔。
“既然皇后娘娘在意這衣裳上的花樣,臣妾豈敢僭越?”如懿聲音輕柔,卻字字如刀。外袍滑落在地,只著素白中衣。
“娘娘!”惢心驚呼,慌忙拾起外袍想要替她披上。
如懿抬手制止,唇角噙著譏誚的笑:“這衣裳,臣妾不要了。”說罷,竟就這般轉(zhuǎn)身離去。
金玉妍悠閑地?fù)u著團(tuán)扇冷眼旁觀,見好戲散場,便懶懶地搭著貞淑的手臂起身告辭。
如懿剛出了門,懷里的孩子突然打了個噴嚏。她下意識將孩子往懷里摟了摟。倒不是為了擋雨,而是怕雨水打濕她的中衣。
“娘娘回去吧。”
“不必,本宮還要去給皇上請安?!?/p>
她低頭看了眼五阿哥,孩子正不安地扭動著小身子。如懿皺了皺眉,這孩子怎么這么愛鬧騰?也沒多想便往養(yǎng)心殿走去。
長春宮內(nèi),瑯?gòu)幂p撫著牡丹,“蓮心,叫外頭跪著的人進(jìn)來?!?/p>
殿外雨幕如瀑,魏嬿婉渾身濕透,卻仍端正姿勢,小心翼翼踏入殿內(nèi)。
“這牡丹,今年開得倒好。”皇后聲音自上方傳來,魏嬿婉立即伏身叩首。
“回娘娘,奴婢在花房當(dāng)差時,常聽花匠們說,姚黃牡丹最是矜貴,需晨露潤根,午時遮蔭。若精心照料,可開足月余?!?/p>
瑯?gòu)妹忌椅⑻簦骸澳慵榷?,可知牡丹為何是花中之王??/p>
少女忽然抬首,語氣誠摯,“牡丹生來便是國色,正如鳳凰非梧桐不棲。而皇后娘娘母儀天下,六宮敬仰,正如這姚黃牡丹立于群芳之首。原是天道使然。”
稍頓,她又深深拜下:“奴婢一直仰慕娘娘風(fēng)儀,只恨福薄,未能早日侍奉左右?!?/p>
瑯?gòu)猛箝g佛珠輕轉(zhuǎn),眼底閃過興味:“倒是個有眼力的,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魏嬿婉,給娘娘請安?!闭f著又規(guī)規(guī)矩矩行了大禮。
“起來說話。”瑯?gòu)锰撎Я颂?,待她起身后?xì)細(xì)打量了一番,“本宮瞧著你倒是個機(jī)靈的,可愿意來長春宮伺候?”
魏嬿婉心頭一熱,連忙又要跪下:“奴婢求之不得,謝娘娘抬愛。”
皇后突然以帕掩唇,劇烈地咳嗽起來,那張雍容華貴的面容頓時失了血色。
魏嬿婉心頭一震。前世記憶如潮水般涌來,富察皇后早逝,如懿繼位后處處與她為難,自己難平的遺憾,不正是由此而起?
抬眼望去,只見皇后一襲月白旗裝,通身素雅卻氣度不凡。這一世,她定要牢牢抓住眼前這位六宮之主。
畢竟比起日后那個處處與她作對的如懿,眼前的富察瑯?gòu)?,顯然要好拿捏得多。
魏嬿婉初入長春宮,雖懷揣前世為妃的記憶,如今從最末等的灑掃宮女做起,她也不覺得委屈。
她骨子里自有一份傲氣做宮女她就盡心做好自己手上的差事,來日若為妃嬪,也必是最得圣心的那個。
不過幾月光景,這個嘴甜眼明的小宮女便在二等宮女中混得風(fēng)生水起。幾次替皇后尋回遺失的珠釵、及時更換熏籠,樁樁件件都辦得漂亮得體。
蓮心見她做事伶俐,漸漸對她另眼相待。有時值夜會多分她半塊糕點(diǎn),偶爾還提點(diǎn)幾句宮規(guī)忌諱。
魏嬿婉總是笑得眉眼彎彎,將一口一個“蓮心姐姐”。兩人就這般,一個有意籠絡(luò),一個存心親近,倒真處出幾分姐妹情誼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