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那年,孟云逍的2B鉛筆在答題卡上劃出急促的沙沙聲。
她余光瞥見右前方路以寧垂落的馬尾辮,心跳漏了一拍。交卷鈴響起,
她故意將校牌遺落在路以寧必經(jīng)的臺階上,背面貼著浸透薄荷香的新鮮銀杏葉。
路以寧不知道,那是孟云逍留給她的最后告白。七年后,孟云逍的帆布鞋孤零零躺在江邊。
路以寧在冰冷江水中打撈起刻著“LYN”的眼鏡片。十年后的巴黎寒夜,
路以寧摩挲著校牌上那枚早已干枯的銀杏葉。她終于明白,孟云逍所有回避的真心,
都是未曾說出口的深愛。塞納河冰冷的河水漫過路以寧的耳際時。
她仿佛看見十七歲的孟云逍,在圖書館臺階上用銀杏葉拼出半顆破碎的心。
---巴黎的深秋,風(fēng)是冷的,帶著塞納河特有的濕潤氣息,卷起幾片枯黃的梧桐葉,
盤旋著,最終跌落在路以寧窗前的石板路上。室內(nèi)暖氣開得足,玻璃窗蒙上一層薄薄的白霧,
模糊了外面被路燈切割得明明暗暗的河面。手機鈴聲突兀地響起,劃破了一室的寂靜,
屏幕上跳動著“阿槿”兩個字?!澳憬衲赀€不回來?!路!以!寧!
”方木槿的聲音帶著穿透電波的急切和不滿,幾乎要震碎路以寧的耳膜,“去年說今年,
前年說去年,你這‘明年復(fù)明年’的功夫登峰造極???我結(jié)婚你是不是也打算禮到人不到?
???” 那嗔怒里裹著毫不掩飾的期待。路以寧蒼白的臉上費力地扯出一個安撫的笑,
聲音帶著長久疏于使用的微啞:“好了好了,我的錯。明年,明年一定回去補償你,阿槿,
今年真有點事絆住了?!?她握著手機的指尖微微用力,關(guān)節(jié)泛白,
仿佛這樣就能抓住一點虛無的承諾。電話那頭又絮叨了幾句才罷休。掛了電話,
房間重新陷入一種更深的沉寂。路以寧的目光落回到攤開在書桌上的牛皮筆記本。
泛黃的紙頁上,墨跡早已干透,
字跡依舊是她特有的、帶著幾分疏朗的瀟灑:“2031年9月12日 小雨又是一年秋,
巴黎工作的第3年,也是離開中國的第3年。我和她,十年未見。閉上眼,
總是不期然撞見那個背影。這日子,像沒有盡頭的回廊。阿槿催婚的電話都打來了,
她和程星南蜜里調(diào)油,我還是……別回去煞風(fēng)景了?!彼似鹱郎鲜⒅O果酒的玻璃杯,
冰塊在淡黃色的液體里輕輕碰撞,發(fā)出清脆的微響。窗外,塞納河無聲流淌,
對岸的燈火在河面上拖曳出破碎的光影。高懸的月亮清冷,隔著遙遠(yuǎn)的時空,
無言地俯視著人間?!癇onne nuit.” 路以寧對著那輪異國的月亮,
也對著月光另一端再也無法觸及的故鄉(xiāng)和故人,輕聲低語。她仰頭,
將杯中冰冷的酒液一飲而盡。冰涼滑過喉嚨,帶著一絲果香的澀意,順著細(xì)弱的脖頸滑下,
沒入羊絨衫溫暖的領(lǐng)口。一陣裹挾著寒意的風(fēng)猛地?fù)浯蛟诖安A?,發(fā)出沉悶的嗚咽。
路以寧打了個寒噤,終于關(guān)上窗,將那無孔不入的冷意隔絕在外。***巴黎的冬天,
風(fēng)是淬了冰的刀子。路以寧裹緊厚重的羊絨大衣,貝雷帽壓住被風(fēng)吹得凌亂的長卷發(fā),
幾縷刻意挑染的青藍(lán)色發(fā)絲倔強地露出來,襯得她本就蒼白的臉更少了幾分血色。
她踩著及踝的短靴,走進(jìn)凜冽的寒氣里。風(fēng)刮在臉上,生疼,卻有種奇異的清醒感。
這感覺熟悉又遙遠(yuǎn)。記憶的閘門被這熟悉的風(fēng)感撬開一道縫隙,時光驟然倒流。
高三那間永遠(yuǎn)彌漫著粉筆灰和油墨味道的教室??諝庹吵淼脦缀跄軘Q出水來,
只有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單調(diào)而壓抑,像一張無形的網(wǎng),勒得人喘不過氣。
路以寧記得自己總是低著頭,視線卻不受控制地飄向右前方那個位置。
孟云逍的背脊挺得很直,烏黑的馬尾辮服帖地垂在頸后,偶爾隨著她書寫的動作輕微晃動。
她們之間隔著幾張課桌,卻像隔著一條沉默的銀河。有時目光會猝不及防地在空中碰撞,
孟云逍總是先一步飛快地移開,只留下路以寧心頭一陣無措的悸動。印象最深的是晚自習(xí)。
頭頂?shù)娜展鉄艄馨l(fā)出嗡嗡的低鳴,教室里安靜得只剩下翻書和寫字的聲音。一次模擬考后,
路以寧拿著卷子,猶豫了很久,才走到孟云逍旁邊的空位坐下。卷子上那道解析幾何大題,
孟云逍的解法精妙得讓她折服?!斑@道題……”路以寧剛開口,
聲音在過分安靜的環(huán)境里顯得有些突兀。孟云逍抬起頭,鏡片后的眼睛看向她。
路以寧清晰地看到那雙總是平靜無波的眼眸里,迅速泛起一層薄薄的水光,
然后飛快地垂下眼簾,濃密的睫毛像蝶翼般顫抖著,遮住了所有情緒??諝饽塘?。
兩人誰也沒再說話,只有一種無聲的、令人窒息的暗流在狹窄的課桌間涌動。
時間被拉得無限長,直到晚自習(xí)結(jié)束的鈴聲尖銳地劃破僵持。她們沉默地收拾書包,
沉默地一前一后走出教學(xué)樓。月光如水銀般傾瀉在寂靜的校園小徑上,
兩旁高大的香樟樹影婆娑。腳步聲在空曠中顯得格外清晰?!拔摇甭芬詫巹偣钠鹩職?。
“明天要降溫了,”孟云逍忽然開口,聲音有些低啞,打斷了路以寧的話,
她拉高了校服拉鏈,快步向前走去,“記得多穿點。
”路以寧看著那個在月光下顯得有些單薄和倉促的背影,所有想說的話都堵在了喉嚨里,
只剩下滿腔無法言說的失落。風(fēng)掠過樹梢,帶來一陣涼意,
也帶來孟云逍發(fā)間若有似無的薄荷清香。那一刻,路以寧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
孟云逍這個人,像一陣風(fēng)。她來時你無法抗拒,她走時你無從挽留。你唯一能做的,
就是站在原地,等待風(fēng)下一次拂過面頰,捕捉那短暫即逝的氣息。后來,
路以寧就愛上了這種風(fēng)撲面而來的感覺。因為風(fēng)里,似乎總帶著那個人的影子。
思緒被一陣刺骨的冷風(fēng)拉回現(xiàn)實。路以寧下意識地裹緊了大衣的領(lǐng)口,加快了腳步。
回到公寓,疲憊像潮水般涌來。她蜷縮進(jìn)沙發(fā)里,巴黎的夜才剛剛開始喧囂,
窗外的霓虹映進(jìn)來,光怪陸離,卻驅(qū)不散心頭的孤寂。眼皮越來越沉,
意識漸漸模糊……高三畢業(yè)典禮那天的陽光,燦爛得近乎晃眼。喧鬧的人聲,
飛揚的彩色紙屑,空氣中彌漫著青春散場的躁動與離愁。路以寧在擁擠的禮堂臺階上,
差點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低頭,是孟云逍的校牌。小小的金屬片被陽光曬得微微發(fā)燙。
她彎腰拾起,指尖觸到校牌背面——那里用透明膠帶仔細(xì)地貼著一片鮮嫩的銀杏葉,
葉脈清晰,邊緣還帶著清晨的露水,散發(fā)著一種極其清爽、讓人精神一振的薄荷香氣。
路以寧的心跳猛地漏跳了一拍。她抬起頭,在攢動的人頭里急切地搜尋。終于,
在走廊盡頭自動販賣機旁,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孟云逍倚著冰涼的瓷磚墻,
手里拿著一瓶剛買的礦泉水,瓶身上凝結(jié)著細(xì)密的水珠。陽光穿過走廊盡頭的窗戶,
在她身上勾勒出一道朦朧的金邊?!翱纪暝嚒甭芬詫幠笾菈K帶著體溫的校牌,
快步走過去,心跳如擂鼓,喉嚨有些發(fā)干。她想問很多,暑假的安排,想去的大學(xué),
或者……更重要的。孟云逍卻像被燙到一樣,猛地直起身,退后半步,
后背幾乎完全貼在了墻壁上。她晃了晃手里空了大半的礦泉水瓶,瓶壁上的水珠滴落在地面,
留下一個深色的圓點?!拔乙ケ憷辍!?聲音平平的,聽不出情緒。說完,
她幾乎是立刻轉(zhuǎn)身就走。就在她轉(zhuǎn)身的瞬間,烏黑的馬尾辮梢?guī)е还蓜棚L(fēng),
輕輕掃過路以寧因緊張和期待而泛紅的耳尖。那一抹發(fā)梢的觸感,如同微風(fēng)拂過心湖,
留下細(xì)密的漣漪,卻又在轉(zhuǎn)瞬間消失無蹤。路以寧怔在原地,
手里緊緊攥著那塊帶著薄荷香氣的校牌,金屬的棱角硌著掌心,
清晰地傳來孟云逍的名字和編號:211804。她看著那個背影匯入人群,
像一滴水融入大海,再也分辨不出?!鞍㈠?!” 路以寧猛地從沙發(fā)上坐起,
心臟在胸腔里狂跳不止,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指尖用力地揪緊了沙發(fā)絨面,一片冰涼。
臉上似乎有什么濕漉漉的東西滑過。她抬手抹去,指尖一片濡濕。窗外,
巴黎的天空剛剛透出一絲灰白,離天亮還有很久。房間里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喘息聲。
夢里的悸動、失落,還有那馬尾辮梢掃過耳尖的微癢,都如此真實,真實得像剛發(fā)生過。
然而清醒后,巨大的空虛感瞬間吞噬了她,像一腳踏空,墜入無底深淵。
“多久了……多久沒這么清晰地夢到她了……”她喃喃自語,
聲音在空曠的房間里顯得格外微弱。
夢里的悵然若失讓她覺得自己像個被隔絕在時光之外的看客,
只能眼睜睜看著那些鮮活的過往,卻再也無法真正觸碰。
一種強烈的、近乎本能的沖動攫住了她。她摸索著找到手機,指尖帶著細(xì)微的顫抖,
撥通了那個熟悉的號碼?!鞍㈤龋彪娫捊油?,路以寧的聲音干澀得厲害,
帶著一種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迫切,“我想回去了……該回去了。
我又夢到了……我覺得……” 她像是在尋求一個確認(rèn),又像是在說服自己。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瞬,隨即方木槿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尖銳拔高:“你夢見誰了?
嘶……路以寧!你別告訴我你又夢到孟云逍了!”她的語氣陡然變得嚴(yán)厲而急促,
“她早就不在了!你要我說多少遍?從七年前那件事之后,你就一直這樣魂不守舍!怎么,
七年了,你還覺得她活著?路以寧,要不要我再清清楚楚地告訴你一遍——孟云逍!
她早就死了!死透了!你親眼看著她的尸體被打撈上來的!你清醒一點!”“我知道!
”路以寧像是被最后一句話狠狠刺中,壓抑了七年的痛苦、委屈、絕望如同被點燃的炸藥桶,
轟然爆發(fā)。她對著手機嘶喊起來,聲音尖利得變了調(diào),“我知道她死了!我親眼看見了!
看見她被江水泡得……泡得……面目全非!阿槿,你知道嗎?我每一次閉上眼,每一次!
我就會看到阿逍那張臉!那張被水泡得腫脹變形的臉!前一天!就在前一天我們還見過面!
為什么?你告訴我為什么?!明明……明明所有的問題都快解決了,
父母那邊我都快做通工作了,周圍的人……也不像以前那樣在意了,
我們……我們馬上就要在一起了!就差一步!就差她點頭了!為什么?!
為什么偏偏是那個時候?!為什么?。。?!” 喊到最后,聲音已經(jīng)破碎不堪,
只剩下絕望的嗚咽。電話那頭,方木槿沉默了。
只能聽到路以寧壓抑不住的、斷斷續(xù)續(xù)的抽泣聲在寂靜中彌漫。過了許久,
方木槿的聲音才重新響起,帶著深深的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沙?。骸奥芬詫帯?dāng)年的事,
誰也不想發(fā)生。那不是任何人的錯。不管怎樣……”她深吸了一口氣,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里艱難地擠出來,“人總要……往前看。你不能……永遠(yuǎn)困在原地。
”“往前看?”路以寧重復(fù)著這四個字,聲音空洞,帶著濃重的鼻音和化不開的絕望,
“阿槿,我的前面……什么都沒有了。
只有風(fēng)……只有風(fēng)里還有一點點她的味道……” 電話兩端,
只剩下沉重的呼吸聲和無言的悲哀在電流中傳遞。***巴黎的冬日白晝短暫得可憐。午后,
天光已經(jīng)顯得有些昏沉。路以寧坐在窗邊的書桌前,攤開那本牛皮日記本。
窗外是陰沉的天空,塞納河水呈現(xiàn)出一種厚重的鉛灰色。
她的目光落在桌角——那里靜靜躺著一塊小小的金屬校牌。編號211804的鋼印,
在十年時光的摩挲下,邊緣變得圓潤光滑,但數(shù)字依舊清晰。路以寧伸出手,
指尖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輕柔,撫過那冰涼的金屬表面,最后停留在校牌背面。那里,
用早已失去粘性的透明膠帶,固執(zhí)地固定著半片銀杏葉。葉片早已徹底干枯,
失去了鮮活的翠綠,變成一種脆弱易碎的深褐色,葉脈卻依舊倔強地清晰可見。
“2031年11月24日,天氣:晴今天是我們坦白的7周年。我還在想著你。
”筆尖在紙上留下這行字。七年前的那一天,鼓足所有勇氣的剖白,
換來的是孟云逍長久的沉默和最終倉皇的逃離。那沉默比任何拒絕都更讓人心碎。
“騙子……”路以寧低聲呢喃,眼神空洞地穿過校牌,
仿佛要看到它背后那個早已不在的主人,“說什么不喜歡我……不喜歡,
為什么留著這片葉子?為什么刻下名字?”她記得清清楚楚,畢業(yè)典禮后不久,
她把這塊在臺階上撿到的、貼著新鮮銀杏葉的校牌還給了孟云逍。孟云逍當(dāng)時沒說什么,
只是默默接過。幾天后,她卻又把校牌塞回路以寧手里,背面貼著的不再是鮮葉,
而是另一片被她精心壓制保存好的、完整的銀杏葉標(biāo)本,葉片脈絡(luò)清晰,
顏色沉淀成溫暖的金黃。“拿著,”孟云逍的聲音很低,眼神飄忽著不敢看她,
“以后……看見這葉子,就……就當(dāng)看到我了?!?說完,她轉(zhuǎn)身就走,
耳根卻紅得像是要滴出血來。路以寧的手指無意識地用力,
金屬校牌堅硬的邊緣深深陷入食指的皮肉里,壓出一道清晰的紅痕,帶來細(xì)微卻尖銳的刺痛。
這刺痛仿佛連接著心臟,讓她猛地縮回了手。她站起身,走到窗邊,
望著外面鉛灰色的天空和同樣黯淡的河水。冷風(fēng)從窗縫里鉆進(jìn)來,帶著塞納河特有的水腥氣。
她需要出去,需要風(fēng),需要那風(fēng)里或許還殘留著的、屬于遙遠(yuǎn)過去的、微乎其微的氣息。
***十二月的巴黎,空氣濕冷刺骨。路以寧漫無目的地走在圣日耳曼大街上,
細(xì)碎的霰雪被風(fēng)裹挾著,打在臉上,帶來冰涼的刺痛。街邊的櫥窗亮著溫暖的燈光,
映照著節(jié)日將近的氛圍。腳步在一家不起眼的古董店前停下。
雜亂地堆放著各種舊物:褪色的油畫、生銹的鐵皮招牌、缺了胳膊的陶瓷娃娃……而角落處,
一輛有些年頭的自行車斜倚著墻壁。它的款式很舊,車架是那種老式的三角架,
漆面斑駁脫落,露出底下暗紅色的底漆,車座蒙皮裂開,露出里面的海綿。
最刺眼的是后輪鋼圈上,幾塊暗紅色的銹斑如同凝固的血跡,在櫥窗昏黃的燈光下格外醒目。
路以寧的呼吸驟然一窒。那銹蝕的顏色,
瞬間與記憶深處某個畫面重疊——畢業(yè)典禮后的那個清晨,天剛蒙蒙亮,
她鬼使神差地騎著車去了學(xué)校附近那片荒蕪的蘆葦灘。在沾滿露水的草叢深處,
她看到了那輛熟悉的、屬于孟云逍的舊自行車。它就那樣歪斜地倒伏著,
像一個被遺棄的士兵。鏈條上,纏繞著一件同樣被露水打濕的紅黑相間的校服外套。
當(dāng)時車輪鋼圈上那些暗紅色的、被雨水反復(fù)沖刷留下的斑駁銹跡,與眼前這輛舊車上的痕跡,
何其相似!那輛自行車,是孟云逍的坐騎,也承載了她們之間太多欲言又止的瞬間。
孟云逍似乎總在回避直接的接觸。她習(xí)慣用那個車前筐傳遞東西——一本借來的書,
一盒新買的CD,甚至是一包還帶著體溫的糖炒栗子。她總是把東西放進(jìn)車筐,
然后迅速蹬著車離開,留下路以寧在原地,看著車筐里那份帶著距離的“禮物”,
心頭滋味難辨。“小姐,對這輛車感興趣嗎?”古董店老板的聲音打斷了路以寧的怔忡。
她猛地回過神,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何時已經(jīng)推開了店門,站在了那輛舊自行車前。
車身上的灰塵味道混合著鐵銹的氣息撲面而來?!八瓌x車還好嗎?
”路以寧下意識地問出口,聲音有些啞。老板聳聳肩,撥弄了一下銹跡斑斑的車閘:“哦,
這個啊,老車都這樣,剎車皮磨損得差不多了,得用力捏到底才有點效果。
騎起來可得小心點,尤其下坡。”他拍了拍那同樣銹蝕得厲害的剎車手柄。
路以寧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了。剎車不好……孟云逍那輛車的剎車閘,
似乎也常年帶著刺耳的摩擦聲,她總是抱怨,卻又總是拖著不去修理。那些被忽視的風(fēng)險,
像一顆顆被無意埋下的種子,最終在命運的土壤里開出了怎樣絕望的花?她沒有買下那輛車,
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古董店。冰冷的霰雪打在臉上,卻無法冷卻心頭翻涌的驚濤駭浪。
一個被刻意塵封了七年的畫面,帶著冰冷的江水氣息,
猛地撞進(jìn)腦海——2027年6月9日。臨江碼頭。天空是壓抑的鉛灰色,
渾濁的江水翻涌著拍打堤岸。路以寧瘋了一樣在泥濘的江岸邊奔跑、呼喊。前一天晚上,
孟云逍的電話一直無法接通。一種滅頂?shù)牟话哺芯鹱×怂W罱K,在潮濕的蘆葦叢邊,
她看到了那只孤零零躺在那里的帆布鞋——孟云逍常穿的那雙,白色的鞋面沾滿了污泥。
她認(rèn)得鞋幫內(nèi)側(cè)那個用藍(lán)墨水畫上去的小小的、歪歪扭扭的星星圖案。后來,
是警方冰冷的陳述。監(jiān)控顯示:凌晨三點十七分。
一個模糊的人影搖搖晃晃地出現(xiàn)在防汛堤上。人影在護(hù)欄邊停留了片刻,然后……翻身而下,
消失在翻涌的江水中。再后來,打撈隊從渾濁的江水里找到了一副破碎的眼鏡。
鏡片沾滿了滑膩的綠色江藻。路以寧顫抖著手接過那副眼鏡,冰涼的觸感讓她如墜冰窟。
她近乎神經(jīng)質(zhì)地翻轉(zhuǎn)著眼鏡,目光死死盯住左鏡腿內(nèi)側(cè)——那里,
用圓規(guī)尖極其小心地刻著三個幾乎難以辨認(rèn)的微小字母:LYN。那是2023年初冬,
一個陽光懶洋洋的午后自習(xí)課。孟云逍趴在課桌上睡著了,呼吸均勻。
路以寧看著她眼鏡腿上那道淺淺的舊劃痕,鬼使神差地,用圓規(guī)尖最細(xì)的針尖,屏住呼吸,
在那金屬鏡腿內(nèi)側(cè),極其緩慢、極其用力地刻下了自己名字的縮寫。
那是她隱秘的、帶著點幼稚的占有欲和無法宣之于口的愛意。如今,這小小的刻痕,
卻成了冰冷的遺物上,最殘酷的死亡印記。***平安夜的塞納河,游船裝飾著璀璨的彩燈,
在墨黑的河面上緩緩滑行,像流動的星河。船上的喧囂、歡快的圣誕頌歌、人們碰杯的笑語,
都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遙遠(yuǎn)。路以寧獨自站在游船冰冷的尾部甲板欄桿邊,
遠(yuǎn)離那片虛假的熱鬧。夜風(fēng)帶著刺骨的寒意,穿透她厚重的大衣。
她手里緊緊攥著一個小小的透明密封袋,
里面是那片從校牌背后取下來的、早已干枯脆弱的銀杏葉標(biāo)本。
七年前法醫(yī)報告上那些冰冷的鉛字,此刻無比清晰地在她腦海中浮現(xiàn):「枕骨粉碎性骨折,
損傷形態(tài)符合與船舷等堅硬鈍性物體高速撞擊所致……血液中檢出乙醇成分,
濃度0.2mg/ml……」酒精……撞擊……一個被她刻意忽略、或者說不敢深究的細(xì)節(jié),
此刻像淬毒的冰錐,狠狠扎進(jìn)她的腦海。畢業(yè)典禮后不久,
孟云逍曾在自行車筐里給她留過一張便簽。那字跡潦草,
帶著一種路以寧當(dāng)時無法理解的煩躁:「等你看完《追憶似水年華》第七卷再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