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臭的綠霧如同粘稠的活物，死死裹纏著瀕死的青石鎮(zhèn)。木柵欄在骨狼和腐尸犬的瘋狂撞擊下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每一次“咔嚓”的斷裂聲都像是鎮(zhèn)民心臟被撕裂的回響。濃霧深處，獸影幢幢，腥紅的眼瞳如同鬼火，貪婪地搜尋著新鮮的恐懼與血肉。
蘇硯拖著沉重的步子，幾乎是撞進了回春堂后院的柴房。濃重的血腥味和藥草苦澀的氣息混合在一起，刺得他鼻腔發(fā)酸。石猛靠坐在一堆劈好的木柴旁，右肩胡亂裹著浸透暗紅的粗布，那把沾滿黑褐色污跡的巨斧就橫在膝上。他臉色灰敗，豆大的汗珠沿著額角滾落，每一次粗重的喘息都帶著痛苦的顫音，卻死死咬著牙，沒吭一聲。
“撐??！”蘇硯的聲音嘶啞得厲害，他自己背上也多了幾道火辣辣的爪痕，衣袍被撕扯得破爛。他撲到角落，瘋狂地翻找著林伯留下的藥柜。瓶瓶罐罐在慌亂中碰撞、傾倒。金瘡藥、止血散…這些往日里足以應付普通創(chuàng)傷的藥物，此刻顯得如此蒼白無力。他抓起一個貼著“清瘴散”標簽的小瓷瓶，倒出僅剩的一點褐色粉末，手卻抖得厲害，粉末撒了大半。
“沒…沒用！”石猛從牙縫里擠出聲音，抬手指了指自己肩胛處被撕開的布條下翻卷的傷口。那傷口邊緣的皮肉，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灰敗、干癟，絲絲縷縷詭異的黑氣，如同活物般在血肉間鉆蠕、蔓延，所過之處，皮肉迅速失去生機，散發(fā)出淡淡的腐敗氣息——正是那要命的濁煞！清瘴散的粉末落在上面，如同水滴落入滾油，發(fā)出輕微的“嗤嗤”聲，瞬間就被那黑氣吞噬殆盡，連延緩一絲都做不到。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蘇硯?；卮禾猛猓?zhèn)民的哭喊、災獸的咆哮、房屋倒塌的轟鳴交織成地獄的樂章。他猛地回頭，目光穿透柴房狹小的破窗，死死盯向鎮(zhèn)子后方那片被更濃重的、近乎墨綠色的霧氣籠罩的山巒輪廓——古葬丘！林伯咽氣前那只枯槁手指明的方向，那句耗盡最后生命力的遺言：“生機…在禁地…”
“禁地…”蘇硯喃喃重復，胸腔里那顆心狂跳著，幾乎要撞碎肋骨。那地方，是青石鎮(zhèn)口口相傳的絕域，是二十年前災獸屠村后留下的死亡印記，是連最老練的獵戶都聞之色變的墳場！一絲生機？何其渺茫！可環(huán)顧四周，藥柜空空，石猛傷口上的黑氣正貪婪地蠶食著兄弟的生命，鎮(zhèn)長嘶啞的“棄鎮(zhèn)”吼聲穿透墻壁…哪還有別的路？
“石猛！”蘇硯猛地轉身，聲音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眼神卻亮得驚人，“聽著！我要去古葬丘！林伯…林伯說那里可能有救命的藥！”
“你他娘瘋了？！”石猛雙目圓睜，劇痛也壓不住他的驚怒，掙扎著想站起來，“那鬼地方進去就是送死！骨頭渣子都剩不下！咳咳…”劇烈的動作牽動傷口，疼得他一陣抽搐，額上青筋暴起，冷汗如漿。
“留在這里，我們一樣是死！”蘇硯的聲音不高，卻像鐵錘砸在石猛心上，“鎮(zhèn)長要棄鎮(zhèn)，你能跑多遠？帶著這傷？外面全是那些東西！”他指著窗外翻騰的綠霧和隱約可怖的獸影，“去禁地，是找死，也是唯一能找到活路的機會！林伯不會騙我！”
他不再看石猛，迅速從墻角拖出林伯臨終前塞給他的那個陳舊行囊，一把扯開。里面除了幾件換洗衣物，最顯眼的便是那個用厚油布層層包裹的狹長木匣。他小心翼翼地解開油布，打開木匣。沒有想象中的神兵利器或靈丹妙藥，只有一塊巴掌大小、溫潤古樸的月牙形玉佩靜靜躺在里面。玉佩質地非金非玉，觸手冰涼，正面刻著一個繁復玄奧的古篆字——“凈”！背面則是一些更加細密、難以辨認的云紋。這便是林伯口中的信物，他的身世之謎的起點。
蘇硯的手指在那冰涼的“凈”字上用力摩挲了一下，仿佛能汲取一絲力量。他毫不猶豫地將玉佩貼身掛在脖子上，冰涼的觸感緊貼著胸膛。接著，他把木匣里其他幾樣不起眼的小工具——一把磨得鋒利的采藥小刀，幾包應急的傷藥粉，還有那根林伯用了大半輩子、表面光滑油亮的青銅杵——也一股腦塞進懷里。青銅杵沉甸甸的，帶著熟悉的藥草余味，此刻成了他心中最后一點溫暖的錨點。
“你…”石猛看著他這一系列動作，眼中的驚怒慢慢被一種更復雜的情緒取代。他看著蘇硯背上還在滲血的爪痕，看著他蒼白卻異常堅定的側臉，看著他小心翼翼收起那根搗藥杵時眼中一閃而過的哀傷。兄弟十幾年，他太了解蘇硯了。這小子平時看著溫和甚至有些文弱，可骨子里那份倔和義氣，一旦認準了，九頭牛都拉不回來。
“操！”石猛猛地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左手撐著地面，竟然咬著牙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巨大的身軀像一座受傷的山。他一把抓起地上的巨斧，斧刃在地面刮出刺耳的聲響。“走！老子陪你闖一回閻王殿！要死一起死，黃泉路上也有個伴兒罵娘！”他咧開嘴，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獰笑，肩胛處的黑氣似乎都因他這狂猛的動作而劇烈翻騰了一下。
蘇硯看著他，眼眶猛地一熱，千言萬語堵在喉嚨口，最終只重重地點了下頭，一切都在不言中。他迅速從行囊里扯出兩塊厚實的粗麻布，用水囊里僅剩的清水浸濕，遞給石猛一塊：“捂住口鼻，盡量別吸氣！這霧…有毒！”
兩人用濕布蒙住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眼睛。蘇硯在前，憑著對鎮(zhèn)子地形的無比熟悉，帶著石猛從回春堂后門悄無聲息地溜出，緊貼著殘破的墻根陰影，如同兩只在暴風雨中掙扎的貍貓，向著鎮(zhèn)子西北角那處被倒塌雜物掩蓋的廢棄排水道口潛去?？諝庵袕浡钊俗鲊I的腐臭味、血腥味和濃烈的草木腐敗氣息混合的死亡味道。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毒藥，肺部火辣辣地疼。
耳邊是近在咫尺的廝殺聲、慘叫聲。一頭落單的腐尸犬剛從一具身體上抬起頭，猩紅的眼睛就鎖定了貼著墻根移動的兩人，喉嚨里發(fā)出低沉的嗚嚕聲，后腿一蹬，帶著濃烈的腥風猛撲過來！
“滾開！”石猛低吼一聲，根本無需蘇硯提醒。雖然重傷在身，動作稍顯遲滯，但那刻在骨子里的悍勇瞬間爆發(fā)。他左腳猛地踏前一步，受傷的右肩牽動讓他悶哼一聲，但左手已掄起沉重的巨斧，帶著一股慘烈的氣勢，由下至上斜撩而出！
噗嗤！
斧刃精準地劈入腐尸犬脆弱的頸骨，污黑腥臭的血液和破碎的骨渣飛濺開來。巨大的沖力讓石猛踉蹌著后退一步，臉色更白了幾分，肩胛處包扎的粗布瞬間被鮮血浸透，黑氣如同受到刺激般翻涌得更加劇烈。那腐尸犬被整個劈飛出去，抽搐著倒在地上，污血汩汩流出。
“快！”蘇硯一把扶住石猛的手臂，沒有絲毫停留，拖著他繼續(xù)前沖。那腐尸犬臨死的嗚咽和濃烈的血腥味，隨時可能引來更多的災獸。
終于，在繞過幾段幾乎被火焰吞噬的斷壁殘垣后，一個被倒塌的茅草棚和幾塊巨石半掩著的、僅容一人勉強鉆入的洞口出現(xiàn)在眼前。洞口邊緣長滿了濕滑黏膩的青苔和墨綠色的菌斑，一股更加陰冷、陳腐、帶著濃重土腥和某種難以言喻的腥甜氣味從中幽幽散發(fā)出來，與外面戰(zhàn)場的氣息截然不同，卻更令人心悸。
“就是這里！”蘇硯壓低聲音，心臟擂鼓般狂跳。他深吸一口氣，強壓下那股源自本能的、想要逃離這陰森洞口的恐懼，回頭看了一眼石猛。石猛咬著牙，對他重重一點頭，眼神里是豁出一切的兇光。
蘇硯不再猶豫，矮身，手腳并用，第一個鉆進了那狹窄幽暗、仿佛通往地獄之喉的洞口。冰冷濕滑的觸感立刻包裹全身，洞口邊緣黏膩的苔蘚蹭在臉上，帶著令人作嘔的滑膩感。洞內(nèi)一片漆黑，只有洞口透入的微弱天光勉強勾勒出腳下滿是碎石和淤泥的、向下傾斜的濕滑通道輪廓?？諝鈳缀跄郎?，那股陳腐的土腥味和腥甜氣濃得化不開，每一次呼吸都沉重無比。
石猛龐大的身軀鉆進洞口顯得異常艱難，他幾乎是擠進來的，粗重的喘息在狹小的空間里回蕩，傷口與粗糙的洞壁摩擦，讓他忍不住發(fā)出壓抑的痛哼。
兩人一前一后，在幾乎完全黑暗的通道里摸索著向下挪動了大約幾十步。腳下的淤泥越來越深，幾乎沒過腳踝，每一步都發(fā)出“噗嘰”的粘膩聲響。通道似乎沒有盡頭，只有絕對的黑暗和死寂，以及身后洞口方向傳來的、被層層阻隔后顯得遙遠而模糊的廝殺聲，反而更襯托出此地的詭異死寂。未知的恐懼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纏繞上兩人的心臟。
就在蘇硯幾乎要懷疑林伯的遺言是否只是一個絕望的安慰時，前方濃稠的黑暗中，突兀地出現(xiàn)了一絲微弱、慘白的光暈。那光暈極淡，卻固執(zhí)地穿透了黑暗，如同鬼火搖曳。
“前面…有光？”石猛喘著粗氣，聲音在通道里激起沉悶的回響。
蘇硯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示意石猛噤聲，更加小心翼翼地向前挪動。隨著距離拉近，那慘白的光暈逐漸清晰、擴大。光源并非來自什么出口，而是通道盡頭——一片極其開闊的地下空間邊緣。
兩人終于挪到了通道出口的邊緣。
眼前的景象，讓見慣了山林險惡的石猛也瞬間頭皮炸開，倒抽一口冷氣！
通道外，是一個巨大得難以想象的地下溶洞。溶洞穹頂高懸，怪石嶙峋，如同巨獸猙獰的獠牙倒垂。而整個溶洞的地面，自通道口開始，竟然完全被森森白骨所鋪滿！
不是零散的幾具，而是層層疊疊、密密麻麻、無窮無盡！破碎的頭骨、斷裂的肋骨、扭曲的臂骨、巨大的不知名獸類的骸骨…各種形態(tài)、大小不一的白骨雜亂地堆砌、擠壓在一起，形成了一條令人毛骨悚然的“骨路”，一直延伸向溶洞深處那片更濃的、如同凝固墨汁般的黑暗之中。這些骨頭大多呈現(xiàn)一種不自然的灰黑色，仿佛被某種力量侵蝕過，表面坑洼不平，散發(fā)著濃烈的歲月腐朽和死亡的氣息。
那慘白的光暈，正是從無數(shù)白骨縫隙中幽幽升騰起的、點點冰冷的磷火！它們?nèi)缤猩?，在堆積如山的骸骨間無聲地飄蕩、閃爍，將這片死寂的骨海映照得忽明忽暗，更添鬼域般的陰森恐怖?？諝庵心枪蓾庵氐男忍饸馕叮窃从谶@無盡的死亡沉淀。
“我的親娘咧…”石猛的聲音都變了調(diào)，握著巨斧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饒是他膽大包天，也被這地獄般的景象震得心神搖曳。他下意識地抬腳，想要踏上去。
“等等！”蘇硯一把拉住他，聲音壓得極低，帶著前所未有的凝重。他的目光銳利如鷹，死死盯著前方骨路上幾處異常顯眼的痕跡——那絕非自然形成的骨堆凹陷！
那是巨大的、帶著利爪痕跡的拖拽??！像是某種龐然大物拖著重物碾過骨堆留下的深溝。印痕還很新鮮，覆蓋在上面的幾根細小碎骨甚至還沒來得及完全被塵埃覆蓋。
更讓他心頭警鈴大作的是，在幾處拖痕邊緣，以及幾塊相對完整的灰黑色頭骨上，赫然沾染著幾抹暗沉、粘稠、尚未完全干涸的…血跡！那血跡的顏色在慘白磷火的映照下，呈現(xiàn)出一種詭異的暗褐色，與白骨形成了刺目的對比。
“看那里！”蘇硯的聲音繃緊，指向其中一處拖痕盡頭，一塊被撞碎的半截腿骨旁。那里散落著幾縷深灰色的、堅韌的毛發(fā)，每一根都足有手指長，在磷光下泛著金屬般的冷硬光澤，絕非普通野獸所有。
“有東西…剛過去不久！而且…”蘇硯的目光掃過那些血跡和毛發(fā)，最后落回腳下這無盡的骨海，一股寒氣從脊椎直沖頭頂，“這些骨頭…顏色不對！像是被…污染過！”他想起林伯描述過的二十年前災獸屠村后的慘狀，被災獸殺死的人畜，尸骨也常常會呈現(xiàn)出這種灰敗、腐朽的異樣色澤！
這鋪滿溶洞的白骨之路，根本不是什么自然形成的奇觀，而是一處堆積了不知多少年、埋葬了不知多少生靈的…災獸巢穴的入口！那拖痕、血跡、毛發(fā)…無不昭示著，巢穴的主人，剛剛離開，或者…就在附近！
石猛順著蘇硯的目光看去，也看清了那些痕跡，臉上的橫肉狠狠抽搐了一下，眼中最后一絲因為逃離鎮(zhèn)子而帶來的慶幸徹底消失，只剩下面對未知兇物的凝重和野獸般的警覺。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巨斧橫在身前，聲音低沉而沙?。骸肮芩锏氖巧锻嬉鈨?，敢出來，老子就劈了它熬湯！走！”他不再猶豫，左腳猛地踏上了那片由無數(shù)灰黑骸骨鋪就的死亡之路。
咔嚓！
一聲清脆得令人牙酸的碎裂聲在死寂的溶洞中驟然響起，格外刺耳！石猛那只穿著草鞋的大腳，結結實實地踩碎了一顆半埋在骨堆里、早已風化脆弱的灰黑色人類頭骨！碎裂的骨片四濺。
蘇硯的心臟驟然縮緊！他猛地抬頭，銳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燈般掃向溶洞深處那片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幾乎就在頭骨碎裂聲響起的同時，那深邃的黑暗里，似乎…有什么東西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像是一塊巨大巖石的陰影，極其短暫地模糊了瞬間。
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極度腥臊和冰冷惡意的氣息，如同無形的潮水，毫無征兆地從黑暗深處悄然彌漫開來，無聲無息地籠罩了整片白骨之地?？諝夥路鹚查g凝滯、凍結，連飄蕩的磷火都似乎畏懼般地黯淡、搖曳起來。
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