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鎮(zhèn)的煙火氣與血腥味,徹底被凜冽的山風刮散。
車隊穿透云霧屏障的剎那,一座懸浮于萬仞群峰之間的恢弘巨城撞入眼簾。
天風學院。
千丈玄鐵鎖鏈如巨龍垂首,將數(shù)座倒懸山峰錨定在虛空。峰頂?shù)钣顚盈B,琉璃玉瓦折射著稀薄的日光,飛檐斗拱間有靈禽環(huán)繞長鳴。白石鋪就的寬闊廣場上,數(shù)十名身著統(tǒng)一月白袍服的學員列隊而立,目光如針,扎在緩緩降落的飛舟上。
“青石鎮(zhèn)來的?”一個下頜微揚的瘦高青年率先出聲,視線掃過沾染泥塵的車廂,落在剛踏出艙門的蘇硯和石猛身上,嘴角扯出毫不掩飾的輕蔑,“陳師叔倒是心善,連這等邊陲之地的‘人才’也收?!?/p>
“人才”二字被他咬得極重,引來幾聲低低的嗤笑。
石猛濃眉一擰,肩胛的傷疤在粗麻布衣下隱隱發(fā)燙,拳頭捏得咯咯作響。蘇硯不著痕跡地按住他小臂,目光平靜地迎向那青年:“正是。敢問師兄,接下來如何安排?”
“安排?”瘦高青年嗤笑一聲,下巴點了點廣場邊緣一座不起眼的黑石小殿,“喏,先去‘驗骨閣’,測測你們的斤兩。天風學院,可不是什么阿貓阿狗都能混日子的地方?!彼匾饧又亓恕膀灩恰倍郑路鹉鞘悄撤N剝皮拆骨的酷刑。
**驗骨閣內(nèi),濁絲如蛆。**
殿內(nèi)空曠,僅中央矗立著一尊通體漆黑、布滿銀色符文的巨大石碑——驗靈石碑。碑頂懸浮著一顆拳頭大小的水晶球,流光溢彩,卻隱隱透著一絲難以察覺的灰敗??諝饫飶浡鴿庥舻乃幉輾馕?,混雜著一種更深的、類似金屬銹蝕的腥甜。
蘇硯踏入殿門的瞬間,眉頭幾不可察地蹙起。
在他獨特的凈靈感知中,這座看似圣潔的殿堂,空氣中竟漂浮著無數(shù)細微如發(fā)絲、不斷扭動的黑色濁氣!它們?nèi)缤钗?,貪婪地汲取著殿?nèi)濃郁卻駁雜的靈氣,又絲絲縷縷地試圖鉆入在場每一個人的口鼻毛孔。尤其那驗靈石碑周遭,濁氣更是濃稠得幾乎形成一片薄薄的黑霧。
“下一個,石猛!”負責記錄的黑臉執(zhí)事聲音平板,頭也不抬。
石猛大步上前,依言將蒲扇般的大手按在冰涼的碑面上。
嗡——!
石碑上的銀紋驟然亮起,水晶球內(nèi)赤芒暴漲,如同投入了一顆燒紅的鐵塊,刺目的紅光瞬間充斥整個大殿,一股灼熱、狂暴的氣息擴散開來。水晶球內(nèi),代表靈力強度的光柱一路飆升,越過丙等,穩(wěn)穩(wěn)停在乙等區(qū)域,光芒凝實厚重。
“乙等下品,煉體根基異常扎實!不錯!”黑臉執(zhí)事終于抬了頭,眼中掠過一絲訝色,語氣也緩和不少,“骨齡十七,能有此等肉身氣血,實屬罕見。去那邊乙等區(qū)域候著?!?/p>
周圍投來的目光頓時復雜起來,輕蔑少了些,多了幾分審視和忌憚。石猛撓了撓頭,憨厚的臉上沒什么得意,只是下意識地看向蘇硯。
“蘇硯!”執(zhí)事的目光轉向蘇硯,又恢復了那種公事公辦的漠然。
蘇硯深吸一口氣,緩步上前。他刻意收斂了體內(nèi)流轉的凈靈之力,只調(diào)動起一絲微弱得近乎不存在、但經(jīng)過凈靈道體千錘百煉后精純無比的靈力,小心翼翼地注入石碑。
手掌貼上碑面。
水晶球內(nèi),代表靈力的光暈艱難地亮起,微弱,黯淡,如同風中殘燭。光柱顫巍巍地升起,速度慢得令人心焦,好不容易才勉強爬過丁等的門檻,便后繼乏力地停滯下來,光芒稀薄得近乎透明。
殿內(nèi)先是一片死寂,隨即爆發(fā)出更大的哄笑。
“丁等?還是末席?哈哈哈!這靈力稀薄得,老子打個噴嚏都比這強!”
“陳師叔這是老眼昏花了吧?這種廢物也收?青石鎮(zhèn)果然窮山惡水,盡出些歪瓜裂棗!”
“喂,小子,你該不會是靠給陳師叔捶腿捏腳混進來的吧?”
嘲諷聲浪洶涌而來,石猛氣得額頭青筋暴跳,拳頭捏得死白,幾乎要沖出去。蘇硯卻面沉如水,緩緩收回手。他清晰地“看”到,當自己那絲精純靈力注入石碑時,碑體周圍那些蠕動的黑色濁絲,竟如遇沸油的殘雪,瞬間消融湮滅了一小片!但旋即,更濃郁的濁氣從石碑深處翻涌而出,填補了空缺。這石碑本身,就在不斷滋生或匯聚濁氣!
“蘇硯,骨齡十六,靈力評定:丁等末席?!焙谀槇?zhí)事的聲音毫無波瀾,仿佛在宣讀一件無關緊要的物品標簽,“去丁等區(qū)。”他筆尖在名冊上隨意一劃,再不看蘇硯一眼。
蘇硯沉默地走向大殿最角落、光線也最昏暗的丁等區(qū)域。他能感覺到無數(shù)道鄙夷、嘲弄的目光黏在背上,如同附骨之疽。石猛在乙等區(qū)焦急地望過來,蘇硯只對他微微搖頭,示意無妨。
“哼,丁等廢物?!币粋€陰陽怪氣的聲音在丁等區(qū)響起,是個臉色蒼白、眼袋浮腫的華服少年,他抱著雙臂,斜睨著蘇硯,“我叫王燦,王家嫡系。以后在這丁等區(qū),我說了算。懂嗎?新來的,先去把那邊堆放雜物的角落給我收拾干凈!”他頤指氣使,顯然是把蘇硯當成了立威的對象。
蘇硯腳步未停,甚至沒看那王燦一眼,徑直走到丁等區(qū)最靠墻的一張破舊木凳坐下,閉目養(yǎng)神。
“你聾了?!”王燦被當眾無視,頓時惱羞成怒,一步跨到蘇硯面前,伸手就去揪他衣領,“給臉不要……”
“手?!碧K硯眼睛都沒睜開,只吐出一個字,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冰碴子般的冷冽。
王燦的手僵在半空。不知為何,對上那雙閉著的眼睛,他心底猛地竄起一股寒意,仿佛自己抓向的不是一個丁等廢物的衣領,而是一頭蟄伏兇獸的逆鱗。他臉色變幻,最終悻悻地收回手,色厲內(nèi)荏地啐了一口:“晦氣!裝什么裝!等著瞧!”
**藥香下的毒。**
冗長的分等流程終于結束。新學員被引領著前往分配的簡陋居所——位于學院最外圍、緊鄰后山峭壁的一排低矮石屋。丁等學員的住所更是潮濕陰冷,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一股霉味撲面而來。
“硯哥兒,這破地方!”石猛不顧乙等學員不能擅入丁等區(qū)的規(guī)矩,硬是擠了進來,看著家徒四壁、只有一張硬板床的石屋,氣得直跺腳,“他們就是狗眼看人低!你明明……”
“隔墻有耳?!碧K硯打斷他,目光掃過薄薄的石壁。他走到唯一的小窗前,推開窗欞。窗外是陡峭的山崖,云霧翻涌。遠處,一座比周圍殿宇更加高大、通體由墨綠色玉石構筑的八角樓閣在云霧中若隱若現(xiàn),濃郁的草木靈氣混合著那股熟悉的、令人不安的銹蝕腥甜氣息,絲絲縷縷隨風飄來。
“那是…藥堂?”石猛順著他的目光望去。
“嗯。”蘇硯點頭,鼻翼微微翕動,似乎在捕捉風中那縷復雜的氣味,“清心散的味道…很濃。”
“清心散?那不是學院免費發(fā)放、壓制修煉時濁氣反噬的藥嗎?我領了一瓶?!笔蛷膽牙锾统鲆粋€粗糙的白瓷瓶。
蘇硯接過,拔開木塞。一股清涼微苦的藥香逸散出來,混雜著草木的清新。然而,在蘇硯遠超常人的凈靈感知下,這股看似正常的藥香深處,卻纏繞著一絲極其隱晦、如同腐爛甜杏般的陰冷氣息——蝕心草!長期服用,非但不能真正壓制濁煞,反而會像慢性毒藥般侵蝕心脈,加劇心魔滋生!
他指尖凝聚起一絲微不可查的凈靈之力,輕輕拂過瓶口。
嗤!
一縷比頭發(fā)絲還細的灰黑色煙霧,從藥粉中被強行逼出,在空氣中掙扎扭動了一下,瞬間被凈化之力湮滅。
石猛看得目瞪口呆,倒抽一口涼氣:“硯哥兒,這藥…有毒?”
“不是劇毒,是慢性毒?!碧K硯將瓷瓶塞回石猛手中,眼神凝重如冰,“蝕心草,少量短時服用無礙,甚至能帶來‘清心’的假象。但長期累積,心脈必損,濁煞反噬只會來得更快更猛?!?/p>
石猛手一抖,差點把瓷瓶摔了,臉上血色褪盡:“學院…學院發(fā)的藥…怎么會?”
蘇硯沒有回答,目光再次投向云霧中那座墨綠色的藥堂樓閣。陽光艱難地穿透云層,在樓閣頂端的琉璃瓦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卻驅不散那建筑本身散發(fā)出的、縈繞在濃郁藥香下的沉沉陰霾。
他想起驗骨閣石碑上翻涌的濁絲,想起王燦那浮腫眼袋下隱藏的躁郁氣息,想起空氣中無處不在、如同跗骨之蛆的細微黑線……
這天風學院,這懸浮于云端的修行圣地,內(nèi)里早已被蛀空,流淌著污濁的毒血。
“這藥,別吃?!碧K硯的聲音低沉而堅決。
石猛重重點頭,毫不猶豫地將那瓶清心散狠狠摔在地上!瓷瓶碎裂,淺褐色的藥粉四濺,那股清涼中帶著腐甜的氣息在狹小的石屋內(nèi)彌漫開來,又被窗外涌入的山風吹散。
“那咱們怎么辦?”石猛看著地上的狼藉,甕聲問道,眼中是毫無保留的信任。
蘇硯走到窗邊,山風卷動他額前微白的發(fā)絲。他望著藥堂的方向,瞳孔深處,一點沉靜的幽芒,如同穿透迷霧的星辰。
“等?!?/p>
一個字,斬釘截鐵。
腳步聲由遠及近,停在門外。一個冷淡的女聲響起,帶著拒人千里的冰寒:
“蘇硯在嗎?丹鼎閣李長老,召你即刻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