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南方,清河鎮(zhèn),“守拙武館”后院。
天剛蒙蒙亮,灰白的光線勉強撕開夜色的殘絮。空氣又冷又潮,吸進肺里像塞了團濕棉花。地上鋪的青磚縫里凝著隔夜的寒霜。
后院面積不大,十來個半大不小的身影緊緊地挨在一起,仿佛這樣就能抵御些許寒冷。這些孩子們的年齡都差不多,大概十歲左右,但他們的穿著卻各不相同。
有些孩子穿著厚厚的棉襖,那棉襖看上去十分保暖,而且顏色鮮艷,讓他們的臉蛋也顯得格外紅潤,一看就是家境富裕的富家子弟。
而像林蟬這樣的孩子,則穿著單薄的補丁衣服,衣服上的補丁雖然縫得很仔細,但還是能看得出這件衣服已經被穿過很久了。他的嘴唇凍得發(fā)青,整個人都在微微顫抖著。
這些孩子們分成了幾堆,每一堆都有自己的小圈子。他們跺著腳,搓著手,試圖讓自己暖和一些。呼出的白氣在寒冷的空氣中迅速凝結成一團團白霧,彼此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片朦朧的景象。
在這寒冷的后院里,孩子們都在靜靜地等待著,等待著那個穿著洗舊灰布短打的男人的出現。
陳七站在院角那棵半死不活的老槐樹下,身影像一塊浸透了寒氣的青石。他沒看學徒們,手里拎著一根三尺來長、拇指粗細的青竹竿。竿子一頭削得溜尖,另一頭被他粗糙的大手握著。
“站樁?!?陳七的聲音不高,卻像冰錐子,瞬間扎破了清晨的寒意和學徒們的躁動。
呼啦一下,所有人都慌忙動起來,在冰冷的青磚地上擺開架勢。
富家子們姿勢松松垮垮,眼神還黏在沒睡醒的眼皮上。窮小子們則繃緊了身子,牙關緊咬,努力把腳趾摳進磚縫里,凍得發(fā)麻的腿肚子直打顫。
林蟬站在最靠墻根的陰影里。
她“看”不清那些復雜的姿勢,只能拼命豎起耳朵,去捕捉身邊學徒們身體移動時帶起的細微風聲、腳底摩擦磚面的沙沙聲、還有他們或粗或細的呼吸節(jié)奏。她笨拙地模仿著,小小的身體在寒冷中微微搖晃。
“啪!”
一聲脆響,像鞭子抽在凍肉上。
一個穿著綢緞坎肩的胖小子“嗷”地一嗓子跳起來,捂著小腿肚子直抽冷氣。陳七手里的青竹竿不知何時點到了他腿上,留下一條清晰的紅痕。
“腳跟浮,下盤虛?!?陳七的聲音沒有任何情緒,像在念一塊墓碑上的字,“站不穩(wěn),挨刀子第一個死的就是你?!?/p>
胖小子疼得眼淚汪汪,又不敢哭出聲,只能齜牙咧嘴地重新擺好姿勢,這下子腳趾頭恨不得把磚頭摳穿了。
陳七拎著竹竿,像一頭沉默的老狼在羊群里踱步。竹竿尖時不時閃電般點出:
“啪!” 擊在一個哈欠不斷的高個子腰間,“腰板都直不起來,鋤頭都揮不動,還想揮拳頭?”
“啪!” 擊在一個窮小子微微顫抖的膝蓋外側,“抖什么?冷的?餓的?還是怕的?上了戰(zhàn)場,沒人在意你抖不抖!站直!”
“啪!” 擊在另一個富家子綿軟無力的手腕上,“你這手,是用來捧金元寶的?握緊!拳頭沒勁道,連個偷米的賊都抓不住!”
每一次竹竿點落,都伴隨著一聲壓抑的痛呼或倒吸冷氣的聲音。空氣里彌漫開一種混合著汗味、恐懼和少年人倔強的氣息。
林蟬的耳朵緊張地捕捉著每一下竹竿破空的風聲,身體下意識地繃緊、調整。她“聽”到陳七的腳步聲在她附近停頓了一瞬,那根要命的竹竿似乎抬了抬,最終卻只是在她腳邊的磚地上輕輕敲了一下,發(fā)出“篤”的一聲輕響。那是提醒她站得太偏了。
“知道為什么讓你們天不亮就爬起來,吃這份凍肉挨這份抽嗎?” 陳七走到院子中央,停下腳步,目光像冰冷的鐵掃過一張張或稚嫩或麻木的臉。
學徒們沒人敢吭聲,只有粗重的呼吸聲在冷空氣里此起彼伏。
“為了活著?!?陳七的聲音不高,卻像重錘砸在每個人心上,“在這地界,拳頭不夠硬,骨頭不夠韌,連活著都費勁!”
“那米鋪的伙計被人搶了糧袋,哭破天也沒用,官差來了,賊早跑了。他要有力氣撂倒一個,興許能保住半袋米,家里婆娘孩子就能多喝兩天稀的?!?/p>
“那碼頭上扛大包的,力氣小了,包掉下來能砸斷你的脊梁骨。力氣大了,工頭才不敢克扣你那幾個賣命錢?!?/p>
“更別說……” 陳七的聲音頓了一下,像刀鋒刮過冰面,“官府那張黃紙貼出來的時候,家里有男丁的,是等著被官差像拖死狗一樣拖走,還是能憑這副練出來的身板,在‘北邊’那鬼地方,多掙一絲活下來的指望?”
“北邊”兩個字像兩塊冰,砸進在場所有窮小子心里。林蟬“聽”到身邊幾個半大孩子的呼吸瞬間粗重起來,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懼和決絕。連那幾個吊兒郎當的富家子,臉色也白了幾分。
“站樁!” 陳七的聲音陡然拔高,像驚雷炸響,“站到太陽曬化你們腦門上的霜!站到腿肚子轉筋也不許倒!你們流的汗,挨的凍,吃的苦,都是給你們自己的命,添一分本錢!”
竹竿再次揚起,破空聲凌厲。學徒們像被鞭子抽打的陀螺,死死釘在原地,咬著牙,繃著勁,把那份冰冷刺骨的沉重,連同對“活著”的渺茫希望,一起扛在顫抖的肩背上。
林蟬站在墻根,小小的身體努力挺直,凍得通紅的耳朵捕捉著每一絲細微的動靜。
她“聽”著竹竿呼嘯、粗重的喘息、牙齒打顫的咯咯聲,還有腳下青磚透過薄薄鞋底傳來的刺骨寒意。
陳七的話像燒紅的烙鐵,燙在她懵懂的心上。原來這凍得人骨頭縫都疼的“站樁”,這抽得人皮開肉綻的青竹竿,不是為了威風,不是為了好看,只是為了……在這個米價飛漲、官差抓人、北邊像張著大嘴的鬼地方,能讓自己和別人,多一分活下來的力氣。
汗水混著寒氣,從她額角滑下。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聽”到,這看似簡單的“武”,在帝國南方的天光下,浸透了怎樣沉重而冰冷的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