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血淋漓的荒野,我從死人堆里爬了出來。曾經以為是救贖的良人,
沒想到是打我入深淵的惡魔。上京繁華,也迷人眼。1我娘命不好,
家中原就是窮得活不下去了,將她賣給了一個老書生。打從有記憶里,
我就親眼目睹著她被我那個好色嗜酒的爹毆打欺凌。直到一個夜晚,爹摸進了我房間,
悄悄抱起我。娘瘋了一般護在我身前,眼神怨毒。沒多久,娘就到府衙狀告爹毆打妻女,
上訴和離。按律例,妻告夫者,屬實,獄兩年。所以我十歲的生辰是在牢里過的。
我無處可去,只能跟著娘在牢獄里住了兩年。兩年后,她帶著我遷到永康郡定居。
無論住在哪,我的記憶中永遠都是吃不完的米糠和野菜,下不完的雨,
和娘親永遠在漿洗縫補的背影。因此,高大帥氣的鄭郡守三番四次給家中送來吃用,
又隱晦地表達有再娶之意時,我特別激動。我拉著娘的袖子:“娘,你還在猶豫什么呀!
”可是最終,娘沒有答應,鄭郡守也沒有再出現在這個破落潮濕的小院子。從那以后,
我就下定決心。將來,我一定要嫁一個有權有勢的男人。每每望著娘親刺繡趕工熬紅了眼,
我就更加堅定了這個念頭。2十七歲,梅雨季。我在破廟撿到了魏施正,他雖然蓬頭垢面,
渾身是傷,但雙手白嫩,氣度不凡。我知道他就是我的機緣。
他穿的衣裳料子安康郡見都沒見過,我拿去足足換了一貫錢。
但我留下了一塊價值不菲的玉佩,上面刻著一個魏字。他從來沒有問過這塊玉佩的下落,
我也就當不知。我將他視作希望,自然對他百般體貼,無有不應,裝到最后,
我竟然都分不清這其中是利用更多還是真心更多了。我見不得他受苦,
將家中積蓄不多的銀錢都用來給他買肉吃,買衣裳穿。娘親對我很失望,她說我走火入魔了。
半年后,郡上來了一群神秘的貴人,當我得知他們家主姓魏時,我知道,這一刻來了。
我將玉佩還給他,眼淚汪汪地拉著他的手:“魏郎,你還會記得我嗎?
”他把我緊緊抱在懷里:“云娘,我不會辜負你的?!蔽覍⒋劫N上去,
雙眼緊閉:“我不想離開你?!庇谑牵麪恐易哌M魏家人落腳的宅子,
向眾人宣告要帶我一起去上京,娶我為妻。他留在了魏宅,
而我則歡天喜地跑回家中告訴娘親這個好消息。我心疼地握著娘親皸裂水腫的手:“娘,
你再也不用每天做繡活了,咱們的苦日子就要過去了。
”娘第一次對我如此嚴厲的語氣:“云娘,你究竟是被財所迷,還是為情所困。
”“指望一個男人改變你的命運,只會適得其反,自食其果?!钡耶敃r哪里聽得進去,
我滿心滿眼都是魏施正。娘親不愿意跟我去上京,我只好給她留下些銀錢,
鄭重地跪了三個大禮,跟著魏郎離開了安康郡。坐在馬車上,淚眼朦朧中,
我望見娘親將那些銀錢和布料丟在泥里。我心中憋著一口氣,我一定要向娘親證明,
我可以過得很好。3上京富貴繁華,魏家更是權柄煊赫,功勛卓著。我這時才得知,
魏施正是魏家這一代的獨子,為了掙些功名,磨磨他天真又意氣用事的性子,
才將他送到安康郡附近剿匪。功名不成,反倒帶回來一個身無長處的貧女。
我抹著眼淚倚在他懷里:“魏郎,咱們是不是沒有緣分?
”他溫柔地向我保證:“我魏施正此生,只你一個妻子?!睘榱巳⑽遥?/p>
他跪在宗祠生生捱了三十大板,躺了足足半年都不肯松口。在這期間,
我是魏家救命恩人的事情也傳了出去。重重壓力之下,我順利嫁入魏家。這是兩年前的事了。
這兩年,我在魏家過得如履薄冰,畢竟大家族,也不好討生活。但婆婆的磋磨,親戚的刁難,
上京貴女的恥笑,我都不當回事兒。只要魏郎對我好就夠了。若說我唯一的憂慮,就是娘親。
自兩年前一別,我們再也沒見過。起先是魏郎受家法臥床,我照顧他抽不開身,
后來又要跟著婆母學管家理事,更是忙得焦頭爛額。以至于后來得出一些空閑,
我竟生出些望鄉(xiāng)情怯的愁腸。娘親從不主動寫信給我,她大概還在生我的氣。
魏郎近來升任懷化將軍,家中正籌備一場大大的宴席。然而,
我卻收到了一封來自安康郡的信件。信中說娘親積勞成疾,暈了過去。催我速速回家。
我霎時淚水盈滿眼眶,當即叫人備馬車返鄉(xiāng)。剛出院門,我便被婆母攔下。
她向來對我是不耐煩的?!拔覄偟弥耸拢隳锏牟?,請兩個郎中也就盡夠了。
何況后日就是施正的大日子,你怎好離開?!蔽伊髦鴾I,跪地求她:“婆母,
我已經兩年沒回去了。您就體諒我一回吧?!彼梢牡厮﹂_衣袖。“本來你就是給施正做妾,
那也是不夠格的。我讓你與娘家斷了來往,那也是為了你好?!睕]有婆母的允許,
我在這個家中寸步難行,遑論出城。于是傍晚,我苦等著魏郎回家,剛一看見身影,
我便跑進他懷里,眼淚又流了滿面。聽我抽噎說完始末,他輕拍著我的肩膀,
卻說:“母親已經跟我說了此事,云娘你放心,我已經派了三個醫(yī)士去照顧你娘?!蔽毅蹲?,
推開他:“什么意思?”他面露為難:“母親說的也不無道理。我剛升遷,
若……”我打斷他,冷笑道:“若讓同僚知道你有身份如此低微的妻子和岳母,
會給你丟臉是嗎?”他還想解釋什么,但我已經無心再聽?!澳阕甙?,我自己靜一靜。
”我疲倦地坐在廊下,不去看他。院外有小廝跑來,與他私語,下一刻,
他毫不猶豫地轉身離開了?!霸颇?,那你冷靜冷靜,別太難過?!蔽艺痼@地望著他的背影,
心中升起一股濃濃的無力感。4我還是沒能回到安康郡。魏府宴席連辦三日,歌舞升平,
來往冠蓋如云。我跟在婆母身后應酬,只會陪笑臉,到后來她不耐地叫我站到階下,
看著席面別出錯。我的視線很快找到魏郎。他穿一身紅衣,意氣風發(fā),
身邊站著一個柔弱纖瘦的女子,姿態(tài)親密。我知道那是易明照。當初剿匪,
易姑娘的父親給魏郎指路,為保護魏郎身死,家中又遭賊,僅剩她一個幼女。
魏郎對她十分愧疚,帶她回上京,給她安置了宅子,派了仆人,還認為義妹。
我心緒不寧地走下臺階,想去寒暄一番。不料一腳踩空,我整個人摔在階上,
腳踝火辣辣地疼?!霸颇??!蔽豪审@呼一聲,馬上便要過來扶我。下一刻,
易明照不慎被橫沖直撞的魏郎撞倒,跌坐在地?!罢諆?!”他滿臉緊張地將易明照扶起來,
甚至毫不避嫌地拍盡她身上的草灰:“沒事吧。”我的心重重一墜,
只覺得四面八方投過來的視線像一個個巴掌般扇在我臉上。魏郎想再來扶我,被我一把推開。
我落荒而逃:“我身子不適,先行一步。”站在不顯眼的廊中,我望著那一對少年少女出神。
我不是不知道魏郎近來歸家越來越遲是去了哪里,我只是每每哄騙自己,他是恩義之舉,
易姑娘不容易??墒乾F在想來,我和易明照又有什么區(qū)別呢。都是用恩義拴住他,
靠他的憐憫過日子。我突然特別想念娘親,幸好上午快馬回信說娘親已經醒轉,
身子也恢復了些。一場宴席熱鬧盛大,沒人注意到我。魏郎也只是問了聲,
便囑托我好好休息。夜晚,我強迫自己睡去,卻做了一整夜模糊的夢,醒來眼下一片烏青。
門外的侍女抬著一個大箱子進來,說是安康郡送來的。“孟夫人說,她聽說姑爺升官,
要攜家眷進宮謝恩,她給您做了套衣裙,不知能不能用?!蔽移炔患按卮蜷_,
入目是一整套華麗端莊的衣裙。料子是軟煙羅,當初我救下魏郎,他穿的就是這樣的料子,
足足賣了一貫錢。我跪在箱子前,小心翼翼地撫摸。手心下的每一針一線,都是娘的手筆。
娘親為了賺錢,跟繡娘學了蘇繡,可是蘇繡最費眼睛,也傷手。我捧著衣裙泣不成聲。
怪不得娘親會積勞成疾,她這是為了我。她不知道內眷進宮只能穿命婦服飾,
她只希望我能漂漂亮亮的。
我第一次對自己產生一種近乎厭棄般的質疑:我娘一輩子活得干凈利落,
我為什么過成如今這種日子?5侍女說易姑娘摔了一跤,夜里又吹了風,沒多久便發(fā)起高熱。
魏郎為了照料她,將她安置在了隔壁院子,在那守了一夜。我滿腔的怒火,
叫人端著剛煮的燕窩,去了隔壁院。我進門時魏郎慌慌張張地站起來,手下意識地理著衣領。
潔白的衣領,赫然一抹胭脂紅。饒是有所預計,親眼見到我還是眼前一暈,
撐著桌案險些沒站住。魏郎連忙迎上來,關切道:“云娘,你怎么了?”魏郎的身后,
易明照對我揚起挑釁又無辜的笑容。我抓著魏郎:“你跟我出來?!备艚^一切外人,
只剩下我們,我反倒失去了開口的勇氣。我抬手替他擦了擦領口的胭脂,擦不干凈。
魏施正見我慘白的面色和行為也立馬猜到了,垂著頭,顯得十分無奈?!霸颇?,
我真的沒有想對不起你,只是照兒孤苦,我若是不拉著她,她是決計活不下去的。
”我冷笑一聲。她父母雙亡是孤苦,難道認她做義女,給她富貴前程還不夠嗎?
我失望地看著他:“究竟是她沒了你活不下去,還是你那幼稚的英雄主義在作祟?
”被我一針見血地指出,他臉瞬間紅了,顯然有些氣急敗壞。
“當初若不是我昏了頭想拯救你,難道以你的身份,進得了魏家家門嗎?”“云娘,
你也是吃苦過來的,從前多么溫柔善良,怎么現在就這么容不得人?”我死死忍著眼淚,
口不擇言:“怎么容忍,是要我喝她的妾室茶,還是干脆,我自請下堂?
”屋內傳來隱忍的咳嗽聲,魏施正回過神來,
滿眼失望地留下一句“你回去靜思記過吧”便沖進屋中。我將自己幽閉在院子中,
一連十多日,魏施正也沒有來過。6按理,四月初六,我們要一起進宮參加宮宴。
我雖然失望,但還是不愿意讓外人看我和他的笑話。因此前一天,我找出命婦服細細熨了,
想起娘親給我做的衣裙,準備也一起收拾收拾。然而翻來覆去,遍尋不得。
眼見我在發(fā)火的邊緣,一旁的侍女唯唯諾諾道:“是易姑娘喜歡蘇繡,
將軍便拿去送到隔壁院子了。”我怒火中燒,再也顧不得什么禮教,一路沖進隔壁院中。
易明照正穿著娘親一針一線給我縫的衣裙,滿臉欣喜,在魏郎面前轉著圈。我走近,
直接推開魏郎,死死抓著她的衣襟,眼眶通紅:“脫下來?!蔽豪蛇€在和稀泥:“云娘,
照兒只是穿一下,不會弄壞,你何必動怒?!蔽页鹬裣焕锏募糇樱瑢χ酌髡盏牟鳖i,
語氣狠厲:“別逼我?!币酌髡账查g紅了眼眶,身子一軟,竟直接暈了過去。
魏郎那點可憐的愧疚也瞬間轉化為怒火,他打橫抱起易明照,催人請郎中。
對著我眼里滿是失望和不解:“你怎么會變成這樣?”我恍若未聞,
只固執(zhí)地讓人把她的衣裙脫下來。抱著完好的衣裙,我的眼淚終于忍不住,在樹下慟哭。
郎中很快就到了,屋內傳出嘈雜的聲音,都在賀喜將軍弄璋之喜。
沒多久婆母也滿面春風趕了過來,一群人圍著懷孕的易明照親熱叮囑。
我像個局外人蹲在院中。一想到魏施正在幾個月前,或許更久,便同易明照暗通款曲,
我便惡心得想吐。我獨自回到院中將娘親做的衣裙整齊地疊在箱子中,看著那身命婦服,
忽然覺得很諷刺。夜里,魏家仍然燈火通明,一派喜氣。好像沒有人記得,
易明照是他魏施正的義妹,甚至連個妾室都不是。晚膳都沒來得及用,
我便被叫到婆母的院子。易明照委屈無辜地站在邊上,魏施正滿心滿眼地護著。“不孝孟氏,
跪下!”我被強壓著跪在堂中?!澳慵奕胛壹覂赡?,未育一子,不事姑舅,不奉丈夫,
又是如此鄙賤的出身,魏家慈厚,不愿休妻。如今照兒有孕,你很該躬身屈膝,迎她入門。
往后兩人平妻,也能和睦?!蔽覜鰶龅囊暰€從慍怒的婆母,落到得意的易明照,
再到有些心虛的魏施正。我撐膝站起。“都可以,無論是嫡妻,還是貴妾,我都沒有意見。
”7婆母冷哼一聲:“算你識相?!蔽覐膽阎忻鲆环夂碗x書,丟在地上?!拔豪桑?/p>
你我好聚好散,簽了這紙和離,便再無干系?!蔽菏┱琶λ砷_易明照,朝我走來,
著急道:“云娘你別說氣話。你這么柔弱善良,若是離了我哪里還有活路?”他攬我入懷,
輕輕哄道:“是我的錯,我讓你受了委屈,就當是為了我,云娘,忍忍不行嗎?
”有些錯能忍,有些是不能忍的。為了他,再多的白眼和磋磨我都卑躬屈膝地受過來了,
若是一退再退,我都要恥笑自己了。我用盡力氣推開魏施正,含著淚給了他一巴掌。
冷冷道:“你說錯了,無論有沒有你,我孟秋云都會過得很好?!北晃耶敱娝α艘话驼疲?/p>
魏施正的臉色顯然也掛不住,兼之又有易明照的惺惺作態(tài),一時間,他臉色鐵青,
也沒再說什么?;氐侥莻€住了兩年的小院子,我刻意不去看過往和魏施正甜蜜恩愛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