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鎮(zhèn)北將軍陸凜,在邊關(guān)雪夜被一醫(yī)女所救。她指尖有藥香,眼眸似寒星,
為我剜箭療傷時哼著異域小調(diào)。三月后我娶她為妻,親手為她戴上祖?zhèn)鞯挠耵?。大婚當夜?/p>
我在她妝奩底層摸到帶血的北燕密令?!扒甯?,”我撫著她顫抖的背脊,
“你救我那夜哼的曲子...是燕國軍謠吧?”她突然拔下玉簪刺入我胸膛:“將軍可知,
那箭...本就是我射的?”朔風如刀,卷著鵝毛大的雪片,
狠狠抽打在幽州城斑駁的墻磚上,發(fā)出嗚咽般的嘶鳴。更鼓艱難地穿透風雪,敲了三下,
子時已過。城頭戍守的兵士裹緊了單薄的襖子,在昏黃的燈籠光下縮著脖子,
呵出的白氣瞬間就被酷寒撕碎。一支殘兵,如同被風雪蹂躪后丟棄的破敗布偶,
深一腳淺一腳地掙扎在通往幽州的官道上。馬蹄早已被凍硬的積雪包裹,沉重地陷落,
每一次拔起都耗盡了力氣。隊伍中央,一架臨時拼湊的粗陋擔架上,伏著一個高大的身影,
厚重的玄色鐵甲被暗紅的冰凌覆蓋了大半,肩胛處,一支粗糲的狼牙箭桿猙獰地突出,
箭羽在狂風中簌簌抖動。鮮血順著甲胄的縫隙蜿蜒流下,滴落在慘白的雪地上,
頃刻又被新的風雪掩埋。他是鎮(zhèn)北將軍陸凜,三日前,在距離幽州七十里的黑石峪,
遭遇了北燕精銳鐵鷂子最瘋狂的伏擊。親衛(wèi)營幾乎拼光,才將他從尸山血海里搶了出來。
“將軍!撐住?。】斓搅耍】吹匠穷^燈了!”副將陳沖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
他死死攥著擔架冰冷濕滑的邊沿,指甲因過度用力而翻裂滲血,卻渾然不覺,
只死死盯著前方風雪中那一點微弱模糊的光暈。擔架上的陸凜毫無聲息,面色青灰,
嘴唇干裂泛紫,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牽扯著肩胛的傷處,帶來更深的昏沉與刺骨的寒意。
死亡冰冷的吐息,如同附骨之疽,緊緊纏繞著他。
就在這絕望的、仿佛永遠走不到盡頭的風雪跋涉中,一點突兀的暖黃光芒,
如同寒夜中唯一不肯熄滅的星火,突兀地刺破了前方的混沌雪幕。那光,
來自官道旁一處不起眼的低矮坡地,坡下,
幾間被厚厚積雪覆蓋、幾乎與大地融為一體的簡陋土屋頑強地矗立著。其中一間的窗欞后,
搖曳著那點微弱卻固執(zhí)的燈火?!坝腥思遥】?!抬將軍過去!
”陳沖眼中爆發(fā)出絕處逢生的狂喜,聲音都變了調(diào)。殘存的十幾個兵士爆發(fā)出最后的氣力,
深陷的腿奮力拔出積雪,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撲向那點燈火。嘭!嘭!嘭!
陳沖用凍得麻木的拳頭,死命砸著那扇被厚實棉簾遮擋的木門,
聲音帶著瀕死的哭腔:“開門!求求開門!救救我們將軍!救命?。 遍T內(nèi)一片死寂,
只有呼嘯的風雪聲更顯凄厲。就在陳沖的心一點點沉入冰窟,幾近絕望時,
“吱呀——”一聲艱澀的輕響,沉重的木門被拉開一道僅容一人通過的縫隙。
一股混雜著濃郁草藥苦澀與柴火暖意的氣息,猛地涌了出來,撲在陳沖凍僵的臉上。門縫里,
站著一個女子。她身形纖細,裹著一件洗得發(fā)白、打著補丁的靛藍舊棉袍,
長發(fā)簡單地綰在腦后,露出一段纖細卻透著韌勁的脖頸?;鸸鈴乃砗笸赋觯?/p>
勾勒出清瘦的側(cè)影。風雪卷入門縫,吹拂著她額前幾縷散落的碎發(fā)。
她的臉隱在門扉和光線的陰影里,看不真切,唯有一雙眼睛,如同浸在寒潭底的黑曜石,
沉靜、清亮,帶著一絲被打擾的警惕,越過陳沖的肩頭,
精準地落在他身后擔架上那個瀕死的軀體上。那目光銳利,仿佛能穿透黑暗和鐵甲,
直抵傷處?!疤нM來?!彼穆曇舨桓撸踔劣行┣謇?,被門外的風雪聲切割得有些模糊,
卻帶著一種奇異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間壓下了陳沖所有的慌亂和哀求。沒有詢問身份,
沒有猶豫,只有三個字,干脆利落,如同醫(yī)者面對傷患的本能。陳沖一愣,隨即狂喜,
語無倫次:“多謝!多謝姑娘!快!快抬將軍進去!”兵士們七手八腳,
小心翼翼地將沉重的擔架抬進屋內(nèi)。一股更加濃郁復雜的藥味撲面而來,
混合著柴火、陳舊家具和一絲若有若無的、屬于女子身上的清苦氣息。屋子不大,
陳設極其簡陋,一床一桌一灶,墻角堆滿了曬干的草藥和瓦罐,幾乎占據(jù)了小半空間。
但異常干凈整潔,地面夯得平整,火塘里的柴火噼啪作響,
跳躍的火焰是這方寸之地唯一的光源和熱源。陸凜被輕輕安置在屋內(nèi)唯一的那張簡陋板床上。
鐵甲已被陳沖等人手忙腳亂地卸下,露出里面被血浸透、又被凍得硬邦邦的內(nèi)衫。
肩胛處那支斷箭,如同惡毒的詛咒,深深嵌入皮肉,周圍的肌膚腫脹發(fā)黑,
散發(fā)著不祥的氣息。那女子——沈清歌,已經(jīng)迅速點燃了屋內(nèi)所有的油燈,
昏黃的光線勉強驅(qū)散了角落的黑暗。她端來一盆冒著熱氣的清水,放在床邊矮凳上。然后,
她徑直走到陸凜身邊,俯下身。她的靠近,帶來一股極淡卻清晰的藥香,
像是曬干的甘菊混合著某種冷冽的草木根莖氣息,
奇異地鉆入陸凜被血腥和死亡氣息堵塞的鼻腔。他沉重的眼皮微微顫動了一下,
模糊的視野里,只看到一雙異常干凈的手。手指纖長,骨節(jié)分明,指甲修剪得圓潤整齊,
透著健康的淡粉色,與他滿是血污和凍瘡的手形成刺目的對比。
就是這雙干凈得近乎不染塵埃的手,此刻卻毫不猶豫地探向他肩胛那最猙獰污穢的傷口。
指尖帶著微微的涼意,隔著破爛的內(nèi)衫,
極其輕柔卻又無比精準地按壓在箭傷周圍腫脹發(fā)黑的皮肉上。那冰涼而堅定的觸感,
如同投入滾油的一滴水,瞬間在陸凜混沌的意識里炸開一片尖銳的劇痛!
他猛地倒抽一口冷氣,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痙攣了一下,
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壓抑不住的、破碎的悶哼,額頭上瞬間滲出大顆冷汗?!鞍醋∷?!
”沈清歌的聲音依舊清冷平穩(wěn),沒有一絲波瀾,仿佛手下按著的不是瀕死將軍的血肉,
而是一段需要處理的木頭。陳沖和兩名親兵立刻撲上去,
死死按住陸凜因劇痛而本能掙扎的肩膀和雙腿。沈清歌不再言語。
她拿起一把小巧卻異常鋒利的匕首,刀刃在昏黃的燈火下閃過一道寒芒。
她將匕首的鋒刃湊近火塘跳躍的火焰,反復灼燒?;鹧嫣蝮轮摚l(fā)出細微的滋滋聲,
空氣里彌漫開一絲淡淡的鐵腥氣。燒紅的刃尖離開火焰,迅速浸入旁邊一盆深褐色的藥液中,
發(fā)出“嗤”的一聲輕響,騰起一小股白氣。她重新俯身,
左手幾根手指極其穩(wěn)定地按在箭桿周圍的皮肉上,固定住那支毒蛇般的斷箭。
右手握著那柄剛剛淬過藥液的匕首,刀尖對準了箭鏃深深嵌入骨肉的邊緣。沒有猶豫,
刀尖精準地刺入腫脹發(fā)黑的皮肉!“呃——!”陸凜的身體再次猛地彈起,又被死死按住。
劇痛如同無數(shù)燒紅的鋼針,順著肩胛的神經(jīng)瞬間炸向四肢百??!眼前金星亂冒,
耳中轟鳴一片。然而,就在這足以令人瘋狂的劇痛中,一絲極其細微、如同嘆息般的聲音,
輕輕鉆入了陸凜混沌的聽覺。是沈清歌。她專注地盯著傷口,
手中的匕首穩(wěn)定而精準地切割、分離著被箭鏃撕裂、嵌入的皮肉與筋膜。她的嘴唇微微翕動,
哼唱著一支極其古怪的調(diào)子。那調(diào)子低回婉轉(zhuǎn),音節(jié)短促而跳躍,
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異域風情,像是草原上飄蕩的風,
又像是某種古老的、帶著神秘韻律的吟誦。每一個短促的音節(jié),
都奇異地與她下刀的動作、按壓的手指力度契合在一起。這哼唱并非為了安撫,
更像是一種全神貫注下的無意識流露,
一種醫(yī)者與手中刀刃、與血肉傷患之間獨特的溝通方式。在這血腥殘酷的剜肉療傷時刻,
這古怪的小調(diào),竟成了陸凜意識中唯一能抓住的、飄忽不定的錨點。
汗水順著她光潔的額角滑落,滴在陸凜染血的衣襟上,暈開一小片深色。
她的眼神專注得可怕,那雙黑曜石般的眸子,映著跳躍的火光,也映著他血肉模糊的傷口,
冰冷、沉靜,沒有一絲恐懼或憐憫,只有一種近乎冷酷的、對生命本身的執(zhí)著。
時間在劇痛與那奇異的哼唱中緩慢而粘稠地流逝。終于,
隨著一聲輕微的、令人牙酸的刮擦骨頭的聲響,那枚帶著倒刺、深深嵌入骨縫的狼牙箭鏃,
被匕首的尖端硬生生撬了出來,當啷一聲掉落在她準備好的銅盆里。緊接著,
一股粘稠腥臭的黑血,猛地從傷口深處涌出!沈清歌迅速丟開匕首,
拿起旁邊早已準備好的、吸飽了深褐色藥汁的棉布,毫不猶豫地用力按在豁開的傷口上,
死死壓?。「嗟乃幹粩D壓出來,混合著污血,順著陸凜的脊背流淌。
劇烈的灼燒感和另一種奇異的清涼感同時從傷處傳來,如同冰火交織,讓陸凜眼前徹底一黑,
殘存的意識如同風中殘燭,終于被這最后的劇痛徹底撲滅。在徹底陷入黑暗前,
他最后模糊感知到的,依舊是那雙穩(wěn)定壓著傷口的手,
以及那縈繞不去的、低回古怪的異域小調(diào)。不知過了多久,
陸凜才從一片混沌的黑暗中掙扎著浮起一絲意識。身體沉重得如同灌滿了鉛,
每一處關(guān)節(jié)都叫囂著酸痛,尤其是左肩胛,那熟悉的、鈍刀子割肉般的劇痛依舊盤踞不去,
只是被另一種奇異的清涼藥力包裹著,不再那么尖銳得令人發(fā)瘋。眼皮重逾千斤,
他艱難地掀開一條縫隙。依舊是那間簡陋卻異常整潔的土屋。窗紙透進朦朧的青白色天光,
風雪似乎小了些,只有零星的雪籽偶爾敲打窗欞。火塘里的火維持著不旺不滅的狀態(tài),
偶爾爆出一兩點火星??諝饫飶浡煜さ摹⒖酀瓍s令人心安的濃郁藥香。
他微微轉(zhuǎn)動僵硬的脖頸,目光落在床邊。沈清歌側(cè)身坐在一張矮矮的小木凳上,頭枕著床沿,
似乎睡著了。她的姿勢并不舒適,微微蜷著,靛藍的舊棉袍包裹著單薄的肩背,
長發(fā)松散地垂落,遮住了大半側(cè)臉。晨光熹微,
勾勒出她下頜柔和的線條和緊閉的眼睫投下的一小片陰影。她的呼吸很輕,很均勻。
就在他目光流連的片刻,沈清歌的睫毛顫動了一下,緩緩睜開。
那雙黑曜石般的眸子初時還帶著一絲朦朧的睡意,但在對上陸凜視線的瞬間,
立刻恢復了慣有的清冷和銳利。她直起身,動作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僵硬,
顯然保持這個姿勢久了?!靶蚜??”她的聲音帶著剛醒的微啞,卻依舊平穩(wěn)。她沒有多問,
直接伸手探向陸凜的額頭。微涼的指尖帶著薄繭,輕輕貼上他滾燙的皮膚。那觸感,
讓陸凜心頭莫名一跳?!盁肆恕!彼栈厥?,語氣平淡地宣布,
仿佛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guān)的事實,“運氣不錯,箭毒未入心脈?!彼酒鹕恚?/p>
走到墻角的藥罐旁,拿起一個粗陶碗,從溫在火塘邊的小陶罐里倒出小半碗濃黑的藥汁。
藥汁翻滾著熱氣,散發(fā)出更加濃烈的苦澀氣味?!昂攘恕!彼龑⑼脒f到陸凜唇邊,動作干脆,
沒有絲毫拖泥帶水。陸凜看著那碗黑漆漆的藥汁,又抬眼看向她。
她的臉色在晨光下顯得有些蒼白,眼下有淡淡的青影,顯然昨夜耗費了極大的心力。
他張了張嘴,喉嚨干澀發(fā)痛,發(fā)出的聲音嘶啞難辨:“……多謝……姑娘救命之恩。
”沈清歌端著藥碗的手穩(wěn)穩(wěn)懸停在他唇邊,聞言只是極淡地瞥了他一眼,
那眼神平靜無波:“將軍不必言謝。醫(yī)者本分?!彼哪抗饴湓谒闪训淖齑缴?,“喝藥。
涼了更苦。”她的直接和冷淡,讓陸凜一時語塞。他不再多言,忍著肩胛的劇痛,
微微抬起頭,就著她的手,將碗中那苦澀到極致的藥汁一口口咽下。溫熱的藥液滾過喉嚨,
帶來一陣灼燒感,隨即腹中升起一股暖意,奇異地緩解了四肢百骸的寒意和酸痛。
看著他喝完,沈清歌收回碗,放到一邊。她又從旁邊拿起一塊干凈的棉布,浸入溫水中擰干,
動作自然地開始擦拭陸凜額頭上因喝藥而滲出的細汗。她的動作并不輕柔,
甚至可以說有些生硬,帶著一種公事公辦的利落。棉布擦過他的額頭、臉頰,
微涼的觸感卻讓陸凜身體更加僵硬。他征戰(zhàn)沙場多年,習慣了刀光劍影,習慣了軍漢的粗糲,
卻從未被一個女子如此近距離地、不帶任何旖旎地觸碰照料。
尤其這女子身上那股清苦的藥香,隨著她的動作,絲絲縷縷地鉆入他的鼻腔,
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心神不寧的侵略性。他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隨著她擦拭的手。那雙手,昨夜曾握過冰冷的匕首,剜開他的血肉;此刻,
卻拿著溫熱的棉布,拂去他的汗?jié)n。這強烈的反差,讓他心頭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
“姑娘……”他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試圖打破這過于近距帶來的尷尬,
“昨夜……那調(diào)子……”沈清歌擦拭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仿佛沒聽見他的問話。
她將棉布重新浸入水中搓洗,擰干,然后,極其自然地掀開了蓋在陸凜胸口的薄被一角,
露出了包裹著厚厚白麻布的肩胛傷口?!皳Q藥?!彼院喴赓W,語氣沒有任何起伏。
陸凜的身體瞬間繃緊!昨夜剜肉取箭的劇痛記憶猶新。
他眼睜睜看著沈清歌拿起一把小巧的剪刀,剪開固定麻布的布條,動作利落得近乎冷酷。
然后,她開始一層層揭開覆蓋在傷口上的、被藥汁和血水浸透的麻布。粘連的布條被揭開,
帶來一陣細密的、拉扯皮肉的刺痛。陸凜咬緊牙關(guān),額頭上再次滲出冷汗。
沈清歌的神情卻專注得如同在進行一場精密的儀式,她的目光緊緊鎖在傷口上,
小心翼翼地剝離著每一層粘連的敷料,避免牽動剛剛開始凝結(jié)的創(chuàng)面。
當最后一層浸滿暗褐色藥膏的麻布被揭開,猙獰的傷口暴露在微冷的空氣中。皮肉翻卷,
邊緣紅腫,中心處深可見骨,縫合的羊腸線像丑陋的蜈蚣腳,牢牢地釘在皮肉里。
濃重的藥味和淡淡的血腥氣混合在一起。沈清歌拿起一個裝著深綠色藥膏的陶罐,
用一根光滑的竹片剜出厚厚一坨。那藥膏色澤詭異,散發(fā)出更加濃烈刺鼻的草木氣息。
她毫不猶豫地將藥膏厚厚地敷在陸凜的傷口上!“嘶——!
”一股難以形容的、如同千萬只螞蟻啃噬骨髓般的劇痛,混合著強烈的灼燒感,
猛地從傷口炸開!陸凜倒抽一口冷氣,身體猛地一彈,脖子上的青筋瞬間暴起!這痛楚,
比昨夜剜箭時更加深入骨髓,更加難以忍受!他猛地抬眼看向沈清歌。
她卻仿佛對陸凜的痛苦毫無所覺,依舊低著頭,
專注地用竹片將藥膏均勻地涂抹在每一寸翻卷的皮肉上,甚至刻意按壓在那些縫合線的邊緣,
確保藥力滲透。她的側(cè)臉在晨光下顯得異常沉靜,甚至有些冷漠。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劇痛中,
那低回婉轉(zhuǎn)、帶著異域腔調(diào)的古怪小調(diào),再次若有若無地從她唇邊逸出。音節(jié)依舊短促跳躍,
與昨夜剜箭時哼唱的調(diào)子如出一轍。這一次,陸凜聽得更真切了些。那調(diào)子古老、蒼涼,
隱隱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屬于戰(zhàn)場和邊地的肅殺意味,
與她此刻平靜無波的側(cè)臉形成詭異的反差。劇痛如同潮水般沖擊著陸凜的神經(jīng),
每一次拍打都帶來一陣眩暈。而那古怪的、帶著異域腔調(diào)的小調(diào),卻像一根無形的絲線,
纏繞著這洶涌的痛楚,固執(zhí)地鉆入他的耳中。他死死盯著沈清歌沉靜的側(cè)臉,
汗水浸透了鬢角,牙關(guān)緊咬,幾乎嘗到了鐵銹般的血腥味。這藥,這調(diào)子,
這女子……一切都透著一種冰冷的、令人不安的詭異。敷藥的酷刑終于結(jié)束。
沈清歌用新的、干凈的麻布將傷口重新包裹嚴實,動作依舊利落精準。
她收拾好染血的舊布條和藥罐,端著水盆走到角落,開始清洗。自始至終,沒有再看他一眼,
也沒有解釋一句關(guān)于那藥膏的劇痛,或是那古怪的小調(diào)。陸凜脫力地癱在板床上,
大口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肩胛那依舊殘留著灼痛余韻的傷處。
他望著土屋簡陋的頂棚,粗糙的梁木上懸掛著幾串干枯的草藥,在微風中輕輕晃動。
心頭那團疑云,如同屋外未曾停歇的風雪,更加濃重地盤踞不去。
日子在藥香、劇痛與那揮之不去的古怪調(diào)子中緩慢流淌。幽州城派來的醫(yī)官每日會來一次,
診脈、查看傷口,留下新的內(nèi)服湯藥。但真正掌控著陸凜恢復進程的,
依舊是沈清歌和她那些效力猛烈、常伴劇痛的外敷藥膏。陸凜的身體底子極好,
加之沈清歌的手段雖狠厲,卻奇效卓著,傷口愈合的速度遠超醫(yī)官預料。隨著傷勢好轉(zhuǎn),
陸凜下床活動的時間漸多。這間小小的土屋,成了他暫時的囚籠,
也成了他觀察沈清歌的唯一窗口。她每日的生活極其規(guī)律,近乎刻板。天未亮便起身,
在屋后小院里侍弄她那些寶貝草藥,動作熟稔,帶著一種與土地打交道的沉靜力量。
然后生火熬藥,打掃屋子,準備簡單的飯食。她話極少,
與陸凜的交流僅限于“喝藥”、“換藥”、“吃飯”等必要指令。那雙黑曜石般的眸子,
大多數(shù)時候都沉靜無波,只有在處理草藥或凝視遠方時,
才會流露出一絲難以捕捉的、悠遠而復雜的東西。陸凜的副將陳沖每日會來一趟,匯報軍務,
帶來外界的消息。每次陳沖到來,沈清歌總會自覺地避到屋后的小院或隔壁存放草藥的房間,
留下空間。但陸凜敏銳地察覺到,每當陳沖提及北燕軍隊動向、邊境摩擦細節(jié),
或是幽州城防調(diào)整時,即使隔著門簾,屋外那個看似忙碌的清瘦身影,
總會有一瞬間極其細微的凝滯。她搗藥的石杵會停頓半拍,或是翻曬草藥的手會懸停片刻。
那是一種近乎本能的、對特定信息的關(guān)注,雖然短暫得幾乎難以察覺,
卻逃不過陸凜刻意留心的眼睛。這細微的異常,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更深的漣漪。
他開始有意無意地在與陳沖交談時,提及一些關(guān)鍵的、半真半假的軍情,
目光卻透過窗欞的縫隙,捕捉著院中那個身影的反應。一日午后,陳沖低聲匯報:“將軍,
探子回報,北燕左賢王部有異動,似乎在狼山隘口外集結(jié),意圖不明。
趙參將已按您之前的吩咐,加強了隘口西側(cè)的暗哨……”陸凜端著藥碗的手穩(wěn)穩(wěn)當當,
目光卻似不經(jīng)意地掃過窗外。沈清歌正背對著屋子,蹲在院角的藥圃旁,
小心地為一株剛移栽的植物培土。當陳沖說到“狼山隘口西側(cè)”幾個字時,她握著小鏟的手,
極其細微地停頓了一下。那停頓短暫得如同錯覺,若非陸凜全神貫注,根本無法察覺。隨即,
她又恢復了流暢的動作,仿佛只是被土里的小石子硌了一下。陸凜不動聲色地垂下眼瞼,
將碗底最后一點苦澀的藥汁飲盡。碗沿遮住了他眼底一閃而過的銳利寒芒。
疑慮的種子一旦種下,便會在黑暗中瘋狂滋長。她那異域的腔調(diào),
對軍情的異常關(guān)注……種種蛛絲馬跡,指向一個他不敢深思、卻又無法回避的可怕方向。
他需要一個答案,一個能撕開這層迷霧的契機。機會來得猝不及防。幾日后的一個深夜,
陸凜被肩胛傷口愈合時新肉生長的麻癢攪醒。他煩躁地翻了個身,
試圖尋找一個更舒適的姿勢。土屋隔音極差,
隔壁存放草藥的房間傳來極其輕微的、窸窸窣窣的聲響,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
那不是老鼠的動靜。更像是有心人刻意放輕的腳步聲,以及……紙張摩擦的細微聲響。
陸凜的心猛地一沉。他屏住呼吸,悄無聲息地坐起身,赤著腳,如同捕食的獵豹,
悄無聲息地挪到連通兩屋的那扇薄薄的木門邊。門板老舊,縫隙透出隔壁一絲微弱的光亮。
他湊近門縫。昏黃的油燈光線下,沈清歌背對著門,坐在一張矮桌旁。她穿著單薄的寢衣,
長發(fā)披散在肩頭。桌上攤開著一本厚厚的、書頁泛黃的舊書。但她并沒有在看書。
她的左手按在攤開的書頁上,
右手拿著一支細小的、沾著某種深色液體的筆(看起來像是用草藥汁臨時制成的),
正極其專注地在書頁的空白處飛快地書寫著什么!她的動作極快,筆尖劃過粗糙的紙張,
發(fā)出極其細微的沙沙聲。她的背影繃得筆直,透著一股全神貫注的緊張。油燈跳躍的火苗,
在她清瘦的肩背上投下不安晃動的陰影。陸凜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天靈蓋!
所有的懷疑在這一刻被證實!她果然在傳遞信息!就在他眼皮底下!
利用這本不起眼的舊書作為掩護!殺意瞬間沖垮了理智!他甚至忘了肩胛的傷,猛地抬腳!
“砰——!”一聲巨響!本就單薄的木門被陸凜含怒的一腳狠狠踹開!門板撞在土墻上,
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簌簌落下灰塵。突如其來的巨響讓沈清歌渾身劇震!
她如同受驚的兔子,猛地轉(zhuǎn)過身,臉上血色盡褪!手中的筆“啪嗒”一聲掉落在桌面上,
濺開幾滴深褐色的墨點。她的眼神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驚恐和慌亂,
下意識地就想用身體去遮擋桌上攤開的書頁!但陸凜的動作更快!如同出閘的猛虎,
帶著雷霆萬鈞的怒意和徹骨的寒意,幾步便已沖到桌前!他根本不給沈清歌任何反應的機會,
受傷的左手閃電般探出,帶著千鈞之力,一把死死扼住了她纖細脆弱的脖頸!“呃!
”沈清歌的驚呼被扼死在喉嚨里。巨大的力量瞬間剝奪了她的呼吸,她被迫仰起頭,
雙腳幾乎離地,雙手徒勞地去掰陸凜鐵鉗般的手指,臉因窒息而迅速漲紅,
眼中充滿了痛苦和瀕死的恐懼。陸凜雙目赤紅,如同擇人而噬的兇獸,
死死盯著她因痛苦而扭曲的臉龐,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窖里撈出來的,
帶著徹骨的殺意:“好一個懸壺濟世的醫(yī)女!說!你究竟是誰派來的?!寫的是什么?!
”他的右手同時狠狠掃向桌面!
那本攤開的舊書和上面寫了一半的“密信”被他的掌風猛地掀飛!書頁在空中嘩啦啦散開,
如同折翼的蝴蝶。就在書頁紛飛的瞬間,
陸凜的目光無意間掃過其中一張飄落的紙頁——那上面,
并非他預想中的北燕密文或者軍情圖示!那紙上,畫著的是一株形態(tài)極其奇特的植物!
莖干虬結(jié),葉片狹長如劍,頂端結(jié)著幾顆朱紅色的小果。旁邊用娟秀卻略顯潦草的筆跡,
密密麻麻標注著許多小字:“……生于極北苦寒雪線之上,
五年結(jié)實一次……其根莖汁液色深褐,味極苦辛,性大熱,有破瘀通絡奇效,然刺激性極烈,
外敷如蟻噬火燎……須以寒潭水調(diào)和冰片、忍冬藤汁……可緩其烈性,增其透骨之力,
用于陳年舊傷、陰寒入髓之癥……此方兇險,慎用!慎用!”旁邊還畫著幾個簡略的箭頭,
指向那植物的根莖部位,旁邊標注:“取汁法”、“調(diào)和比例”、“敷后反應”……轟——!
陸凜腦子里仿佛有什么東西炸開了!扼住沈清歌脖頸的手,如同被滾燙的烙鐵灼傷,
猛地一松!“咳!咳咳咳……”沈清歌如同被抽掉了骨頭,軟軟地滑倒在地,雙手捂著脖子,
劇烈地嗆咳起來,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眼淚不受控制地涌出。陸凜僵立在原地,
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他難以置信地看著地上散落的書頁,那些精細的植物圖譜,
那些密密麻麻的藥性注解,那些“慎用”的警告……哪里是什么密信?
這分明是……分明是她記錄新發(fā)現(xiàn)草藥藥性和自創(chuàng)藥方的筆記!那深褐色的“墨汁”,
恐怕就是她標注的、那味刺激性極強的根莖汁液!他剛才……差點因為自己疑神疑鬼的臆測,
親手扼死這個救了他性命、并費盡心思尋找猛藥為他療傷的醫(yī)女!
巨大的荒謬感和強烈的后怕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
沖垮了所有因猜忌而筑起的堤壩??粗厣向榭s著、因痛苦和恐懼而顫抖的纖細身影,
看著她脖頸上被自己掐出的、清晰刺目的青紫指痕,
一股從未有過的、尖銳的刺痛猛地攫住了陸凜的心臟!那痛楚,甚至蓋過了肩胛傷口的麻癢!
“我……”陸凜喉結(jié)艱難地滾動了一下,聲音干澀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
“我……對不住……”他下意識地伸出手,想要去扶她?!皠e碰我!”沈清歌猛地抬起頭,
聲音嘶啞破碎,帶著濃重的哭腔和無法掩飾的驚悸。她那雙總是沉靜如寒星的眼眸,
此刻被淚水浸透,充滿了受傷、恐懼和一種被徹底背叛的絕望。她像一只被逼到絕境的小獸,
手腳并用地向后縮去,直到脊背抵住了冰冷的土墻,退無可退。她死死地盯著陸凜,
眼淚無聲地洶涌滑落,嘴唇顫抖著,卻再也說不出一句話。只有那雙眼睛,
清晰地傳遞著她的控訴和心死。陸凜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如同被凍住。
看著那雙被淚水淹沒、寫滿驚痛的眼睛,看著那刺目的指痕,他生平第一次,
感到了無地自容的狼狽和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慌。他張了張嘴,卻發(fā)現(xiàn)自己所有的解釋和道歉,
在此刻都顯得蒼白無力,甚至是一種更大的侮辱。屋內(nèi)陷入一片死寂,
只剩下沈清歌壓抑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啜泣聲,以及油燈燈芯燃燒時細微的噼啪聲。
那微弱的聲響,卻如同重錘,一下下敲打在陸凜的心上。土屋里的空氣,自那夜驚魂之后,
便徹底凝固了。沈清歌不再與陸凜說一句話。每日送藥、換藥、送飯,
她沉默得如同一個沒有靈魂的影子。動作依舊精準利落,
卻帶著一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疏離。她不再看他,目光永遠低垂,落在他肩胛的傷口上,
或是手中的藥碗上,仿佛他這個人,只是一具需要處理的傷患軀殼。
脖頸上那圈青紫的指痕尚未完全消退,像一道無形的鴻溝,橫亙在兩人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