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濃得化不開，像一盆涼透的墨汁潑在清河鎮(zhèn)上空。
守拙武館后院死寂一片，只有風(fēng)刮過破窗欞的嗚咽，和學(xué)徒們此起彼伏、帶著疲憊的鼾聲。
陳七悄無聲息地站在柴房門口，身上不再是那套洗舊的灰布短打，而是一身毫無雜色的玄黑勁裝，緊裹著他精悍的身軀。
白日里刻意收斂的沉滯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的、蓄勢待發(fā)的銳利，像藏在鞘中多年、終于要飲血的刀。
他沒有點燈，整個人融在濃重的陰影里，只有一雙眼睛，在黑暗中亮得驚人，映著窗外一點微弱的星芒。
他側(cè)耳聽了聽墻根大通鋪那邊沉沉的鼾聲，確認(rèn)無誤。腳尖一點，身影如同鬼魅般滑過冰冷的院子，落地?zé)o聲，翻過那扇吱呀作響的后門，消失在鎮(zhèn)外更深的黑暗里。
就在陳七身影消失的剎那，柴房角落那堆干草窸窣一動。
林蟬像只受驚的小貓，從草堆里鉆了出來。她根本沒睡。
自從陳七傍晚時分，站在院中那棵老槐樹下，對著北方天際沉默地“望”了足有一炷香后，她就感覺到一種難以言喻的“寂靜”被打破了。
不是聲音的消失，而是籠罩在陳七周身、如同深潭古井般的“寂靜場”，突然變得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蕩開了一圈圈極其細(xì)微、卻帶著一種冰冷焦灼意味的漣漪。這漣漪，只有她這雙能“聽”萬象的耳朵才能捕捉。它像一根無形的線，牽扯著她的心神。
她摸索著，光著腳丫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凍得一個激靈。憑著對武館每一寸地方的熟悉和那絲殘留的、焦灼“漣漪”的指引，她像一道無聲的影子，也溜出了后門，追著陳七消失的方向，融入了鎮(zhèn)外的茫茫夜色。
夜路難行。深一腳淺一腳，枯枝敗葉在腳下發(fā)出細(xì)微的碎裂聲，冰冷的露水很快打濕了她單薄的褲腳。風(fēng)像刀子，刮得臉頰生疼。林蟬咬著牙，全部的精力都用來追蹤前方黑暗中那一縷極其微弱、卻真實存在的“異?！薄?/p>
那不是腳步聲，也不是呼吸聲。那是一種……如同極細(xì)的金屬絲在冰面上高速摩擦的震顫，冰冷、銳利、帶著一種非人的精準(zhǔn)。它斷斷續(xù)續(xù)，時隱時現(xiàn)，是陳七在高速移動時，強(qiáng)大精神力與肉身力量完美結(jié)合下，無意間在空間中留下的“刻痕”。
這刻痕，也只有她這種對“聲音”本質(zhì)有著特殊共鳴的精神力才能模糊捕捉。
不知走了多久，腳下的路越來越荒僻，漸漸脫離了人煙?？諝庵械奈兜酪沧兞?，少了煙火氣，多了泥土、腐葉和一種……難以形容的、帶著微弱硫磺味的冰涼氣息。
前方，陳七那種高速移動的“刻痕”突然消失了。
林蟬心頭一緊，慌忙縮到一棵老樹后面，屏住呼吸。她“聽”不到陳七了，卻“聽”到了另一種聲音。
一種極其低沉、渾厚的搏動聲。像是大地深處沉睡的巨獸，被什么東西驚擾了，正不情愿地翻了個身。
這搏動并非通過空氣傳來，而是直接震動著腳下的土地，震得她腳底板發(fā)麻，連帶著胸腔也跟著微微共鳴。每一次搏動，都帶著一種古老、沉重又飽含力量的感覺，仿佛地脈的血液在奔流。搏動的源頭，就在前方不遠(yuǎn)處的山谷里。
與此同時，空氣中那股微弱的硫磺冰涼氣，也變得濃郁起來，還混雜了一絲……若有若無的金屬銹蝕的味道。
林蟬的心臟怦怦直跳，幾乎要撞出胸膛。她強(qiáng)忍著恐懼和好奇，小心翼翼地探出一點身子，朝著搏動傳來的方向“望”去。
月光艱難地穿透濃厚的云層，吝嗇地灑下一點微光。前方是一片亂石嶙峋、荒草蔓生的谷地。谷地中央，有一棵早已枯死不知多少年的巨大古樹。樹干虬結(jié)扭曲，早已沒了樹皮，光禿禿地指向夜空，像一只絕望伸向天空的骨爪。
而此刻，那棵枯死的巨樹根部，正發(fā)生著詭異的變化！
一團(tuán)朦朧的、介于暗金與青銅之間的光芒，正從虬結(jié)的樹根深處滲透出來。那光芒并不刺眼，反而帶著一種沉重的質(zhì)感，如同凝固的金屬溶液。伴隨著那沉重的地脈搏動，光芒有節(jié)奏地明滅著，每一次明滅，都引得周圍的亂石和荒草微微震顫?？諝庵心枪闪蚧潜鶝鰵夂徒饘黉P蝕味，正是從這光芒中散發(fā)出來的。
更詭異的是，枯樹那光禿禿的枝干上，正緩緩滲出一種粘稠的、如同黑色油脂般的液體。那液體順著樹干蜿蜒流下，滴落在下方散發(fā)著金屬光芒的樹根上，發(fā)出極其輕微的“滋滋”聲，竟像是被那光芒灼燒、排斥！
林蟬看得頭皮發(fā)麻，下意識地捂住了嘴。就在這時，她“聽”到了陳七的聲音。
不是說話聲。而是一種極其細(xì)微、如同玉石相擊的清鳴，從他所在的方向傳來。這聲音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瞬間壓過了那沉重的地脈搏動在她感知中造成的“噪音”，讓她混亂的心神為之一清。
她順著聲音的方向“看”去。
陳七就站在離那發(fā)光樹根約莫十丈遠(yuǎn)的一塊巨大黑石頂端。他背對著林蟬的方向，玄衣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月光吝嗇地勾勒出他挺拔而孤峭的輪廓。他沒有看那發(fā)光的樹根，而是微微仰著頭，似乎在感受著什么。
林蟬順著他的方向，努力“聚焦”自己的感知。下一刻，她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在常人無法感知的層面，這片荒谷周圍的空間，正變得異?！罢吵怼保?shù)道強(qiáng)弱不一、卻都帶著強(qiáng)烈惡意和貪婪的精神力“觸須”，正從不同方向悄然探來，如同無形的毒蛇，小心翼翼地接近那團(tuán)散發(fā)著金屬光芒的樹根！它們彼此之間也在無聲地碰撞、試探、排斥，如同黑暗中爭奪腐肉的鬣狗！
陳七那一聲玉石清鳴，正是對這些貪婪觸須的警告！
清鳴聲落，陳七動了。沒有驚天動地的聲勢，他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流水，從巨石頂端滑落，悄無聲息地落在那棵枯死的巨樹前，距離那散發(fā)著暗金青銅光芒的樹根，只有三步之遙。
他伸出了手。那只手在朦朧的光芒映照下，竟呈現(xiàn)出一種玉石般的溫潤質(zhì)感，與周圍荒涼死寂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他沒有絲毫猶豫，五指張開，徑直探向那團(tuán)搏動著的、如同大地精血凝結(jié)的光芒核心！
就在陳七的手即將觸碰到光芒的剎那，異變陡生！
距離樹根最近的一道最為陰冷、粘稠的精神力觸須，如同被激怒的毒蛇，驟然放棄了與其他觸須的糾纏，帶著一股刺骨的惡意和污穢氣息，猛地加速，直刺陳七的后心！速度之快，遠(yuǎn)超之前！
林蟬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幾乎要尖叫出聲！她“聽”到了那污穢觸須撕裂空氣的尖嘯！
陳七卻仿佛背后長了眼睛。
他探向光芒的手勢沒有絲毫停頓，甚至連頭都沒回。只是在污穢觸須即將及體的瞬間，他那只玉石般的手掌周圍，空氣極其詭異地、毫無征兆地凝滯了！
沒有聲音，沒有光影，只有一種絕對的、令人心悸的“停頓”感，如同時間本身被按下了極其短暫的暫停鍵。
那道陰狠襲來的污穢觸須，就在這凝滯中，如同撞上了一堵無形的、絕對光滑的冰墻！它蘊(yùn)含的所有力量、所有惡意，在這絕對的“靜”面前，瞬間被瓦解、偏移！觸須本身甚至發(fā)出一聲無聲的哀鳴，擦著陳七的玄衣邊緣，失控地狠狠扎進(jìn)了旁邊的黑色巖石里！
“噗嗤！”
一聲沉悶的、令人牙酸的聲響。那塊堅硬的黑石表面，竟被無形的力量腐蝕出一個碗口大、深不見底的孔洞，邊緣還冒著絲絲縷縷的、帶著惡臭的黑煙！
而就在這電光火石間，陳七那只玉石般的手，已經(jīng)穩(wěn)穩(wěn)地沒入了那團(tuán)搏動著的暗金青銅光芒之中！
光芒驟然內(nèi)斂、收縮！仿佛被他手掌吸收了一般！沉重的地脈搏動聲戛然而止！
枯樹根部，光芒盡斂，只留下一片焦黑的痕跡。樹干上流淌的黑色油脂失去了光芒的排斥，如同失去了支撐，瞬間加速流淌，滴落在焦痕上，發(fā)出更加響亮的“滋滋”聲，冒起刺鼻的黑煙。
那數(shù)道貪婪的精神力觸須，在光芒消失的瞬間，如同被斬斷了源頭，齊齊發(fā)出一陣無聲的、充滿驚怒和不甘的尖嘯，隨即如同潮水般倉皇退去，消失得無影無蹤?；墓人查g恢復(fù)了死寂，只剩下夜風(fēng)的嗚咽和那枯樹滴落黑油的“滋滋”聲。
陳七緩緩收回手。他的掌心，靜靜躺著一枚核桃大小、形狀不規(guī)則的物體。它通體呈現(xiàn)出一種深沉內(nèi)斂的暗金色澤，表面布滿了天然形成的、如同古老符文的青銅色脈絡(luò)，隱隱還有微弱的光芒在脈絡(luò)深處流轉(zhuǎn)。一股沉重、堅實、仿佛蘊(yùn)含著大地脈動的氣息，從那小小的物體中散發(fā)出來。
他低頭看著掌中之物，臉上沒有任何欣喜，只有一種塵埃落定的漠然。仿佛拿到一件本該屬于自己的舊物。
然后，他像是感應(yīng)到了什么，緩緩轉(zhuǎn)過身，那雙亮得驚人的眸子，穿透沉沉的夜色，精準(zhǔn)地落在了林蟬藏身的老樹方向。
林蟬渾身冰涼，僵在原地，連呼吸都忘了。她感覺自己像一只被猛虎盯住的兔子，所有的秘密在那雙眼睛下都無所遁形。
陳七沒有走過來，也沒有說話。他只是對著她藏身的方向，極其輕微地、幾不可察地點了一下頭。
隨即，他身影一晃，如同融入夜色的水墨，瞬間消失在原地，只留下荒谷中那棵滴著黑油的枯樹，和空氣中尚未散盡的硫磺冰涼氣與金屬銹蝕味。
夜風(fēng)卷過，吹起林蟬額前汗?jié)竦乃榘l(fā)。她癱軟地靠在冰冷的樹干上，小臉煞白，心臟還在狂跳不止。剛才那短暫的一幕——詭異的搏動光芒、無形的貪婪觸須、陳七那不可思議的“停頓”、還有那枚從他手中消失的、散發(fā)著大地脈動氣息的暗金之物……這一切都超出了她所有的認(rèn)知。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聽”到，也“看”到，她這位沉默寡言的師傅陳七，所涉足的世界，是何等的冰冷、詭異、步步殺機(jī)，卻又蘊(yùn)藏著足以令鬼神覬覦的力量。
冰冷的夜風(fēng)吹過，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下意識地抱緊了自己單薄的手臂。遠(yuǎn)處，清河鎮(zhèn)的方向，傳來幾聲模糊的犬吠。
她該回去了，在被人發(fā)現(xiàn)之前。可她知道，自己心底那點因為晌午熱粥和鐵蛋的認(rèn)可而生出的暖和氣兒，已經(jīng)被這荒谷的夜風(fēng)吹得一絲不剩，只剩下刺骨的冰涼和巨大的茫然。
陳七的身影早已融入黑暗，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但林蟬知道，有什么東西，已經(jīng)徹底不一樣了。
她摸索著，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來路，朝著那點微弱的、屬于人間煙火的犬吠聲，艱難地走去。懷里的那半塊沒吃完的軟餅子，此刻摸起來也冰冷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