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園西門外,人聲鼎沸的奶茶店如同喧囂的潮水源頭,而就在這片喧囂的盡頭,
一隅格格不入的寧靜悄然嵌入。一張線條簡潔的櫸木方桌,鋪著靛藍粗糲的扎染布,
布面上深藍與靛青暈染的紋路,像是凝固的古老河流。桌角,一枚小小的青銅鈴鐺,
形制古拙,布滿歲月摩挲出的溫潤包漿,卻沉寂如一塊河底的石頭,啞然無聲。
桌后端坐的年輕男人,月白棉麻盤扣上衣纖塵不染,襯得眉目愈發(fā)清朗,下頜線條利落如刻。
正是這男人的存在,讓奶茶店飄來的甜膩香風(fēng)、年輕學(xué)子們的高談闊論,
都在靠近這方桌幾步遠的地方,奇異地沉淀下來。他叫君法吉。二十八九的年紀,
卻有種不屬于這個時代的沉靜。那雙眼睛,看人時總隔著一層薄霧,疏離地掠過,
便投向更遠處流動的暮色,仿佛在凝視著常人看不見的絲線。酉時的碎金天光,
慷慨地跳躍在他攤開的右手上——骨節(jié)分明,手指修長,指腹干凈圓潤,不染半點塵埃。
此刻,那好看的食指與中指并攏如劍,在漸濃的昏黃暮色里急速屈伸點掐,
指尖牽引著若有若無、極淡的金色光痕,快得只剩殘影,仿佛在虛空中描繪著無形的符箓。
空氣似乎都因這指尖的疾速移動而微微凝滯?!傲暨B…小吉…赤口…” 清冽低語,
如玉石相叩,每一個字都帶著奇異的重量。掐算驟停,指尖懸停桌面三寸,
朦朧的金痕瞬間消散于無形。薄霧般的目光,終于緩續(xù)落在對面女孩的臉上?!皢柼一??
” 他開口,是陳述句的語氣,平淡無波,卻篤定得不容置疑。林晚坐在對面的竹編小凳上,
帆布包帶被她無意識地絞緊,指節(jié)泛白。她沒出聲,只是輕輕地點了點頭,喉嚨有些發(fā)緊。
夕陽的余暉恰好勾勒出她小巧的下頜和微微顫抖的睫毛,泄露了心事被驟然點破的倉惶。
“留連屬土,” 君法吉懸停的指尖隨意下點,虛按在靛藍扎染布上,
那里仿佛成了無形的沙盤,“土主滯重纏綿。姑娘的心,自己怕是也理不清了?藤蔓纏枝,
越掙越緊?!彼脑捪褚话驯涠珳实氖中g(shù)刀,
瞬間剖開了林晚心底那團連她自己都理不清的亂麻。圖書館靠窗那個熟悉的位置,
陳嶼低頭看書時睫毛垂下的柔和弧度,瞬間在她腦海里清晰得刺眼。隨之而來的,
是心口一陣熟悉的、帶著鈍痛的酸脹?!霸倏础〖?/p>
” 那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隨意劃了個半弧,指尖掠過桌角沉寂的銅鈴,“屬水,主流動付出,
也主小利?!?他的目光不經(jīng)意地掃過林晚那只捏著帆布包拉鏈頭、指節(jié)用力到發(fā)白的手。
“水主財,亦主情。這‘小吉’的水流,
” 他嘴角極其輕微地牽起一個幾乎不算笑容的弧度,帶著洞察一切的了然,
“淌得可不算含蓄。奶茶?車費?還是…別的什么?”林晚臉頰瞬間燒了起來,
像是被無形的火苗舔舐。捏著拉鏈頭的手指猛地彈開,又像被什么驅(qū)使著,
不自覺地伸進帆布包側(cè)面的口袋,
指尖觸碰到那疊方正、邊緣已經(jīng)磨得有些毛糙的紙片——那些無聲付出的證據(jù),
記錄著她笨拙靠近的軌跡??诖锏氖謾C屏幕似乎還在微微發(fā)燙,
亮著的正是外賣軟件待支付的界面,最新一筆,是替陳嶼那個小組訂的宵夜,
備注里寫著“滿減湊單”。感情與物質(zhì)的細流,點點滴滴,
如同卦象中象征付出的“小吉”之水,此刻卻被那雙疏離的眼睛看得如此分明。
那輕描淡寫的“水主財”,像一根尖銳的羽毛,搔過她心底最隱秘的羞恥心,讓她無所遁形。
“赤口”,酉時赤口,屬陰金,肅殺之氣最盛。
” 君法吉掐訣的食指與中指利落地并攏一劃,動作干凈得像切開一塊無形的豆腐,
一種無形的、冰冷的壁壘感驟然升起,橫亙在他與林晚之間,“金主隔絕壁壘。赤口如刀,
橫亙其間?!?薄霧后的眼睛終于聚焦在林晚臉上,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清明,
仿佛能穿透所有粉飾的假象,“地宮取他(土),人宮取你(水)。土克水,鐵板釘釘。
他知你意,然則——” 他刻意停頓了一下,寂靜里只有遠處奶茶店模糊喧囂的背景音,
這停頓如同冰棱懸在頭頂,“他心有所屬者,寥寥。你這‘小吉’溪流,
撞上‘赤口’金石壁壘,縱有體用比助,
地掃過不遠處奶茶店門口、那個假裝低頭看手機殼、實則豎著耳朵緊張偷聽的圓臉女孩曉曉,
“也難改土克水之局,難........”最后一個字,輕飄飄落下,卻重如千鈞,
狠狠砸在林晚心上。桌角那枚啞鈴,依舊紋絲不動,如同冰冷的判決。土克水,留連克小吉,
金石壁壘。字字句句,如同冰錐懸頂。林晚捏著口袋里那疊被體溫焐得溫熱的小票,
指尖卻冰涼刺骨。原來所有的“恰好”、“順便”、“買一送一”、“滿減湊單”,
在他那溫和卻始終隔著一層玻璃般疏離的笑容里,都只是一場自導(dǎo)自演的獨角戲?
連曉曉那些煞費苦心、精心安排的“偶遇”和“線報”,在命運的卦象面前,
也成了徒勞無功的笑話?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
日子在君法吉卦象的冰冷判決下,變得滯澀而沉重。林晚依舊會“路過”籃球場,
腳步卻不再輕盈。她坐在第三排左邊的老位置,目光追隨著場上那個矯健的身影,
陽光勾勒著他額角滴落的汗珠,閃耀著青春的光澤??擅恳淮涡奶铀俚乃查g,
君法吉那“土克水”三個字便如冰水澆下,將那點微弱的悸動凍結(jié)。
她依舊會在陳嶼自習(xí)到深夜時,“多買”一杯熱牛奶,小心翼翼地放在他桌角。
看著他修長的手指拿起紙杯,看著他喉結(jié)微動喝下那溫熱的液體,
心尖總會泛起一絲微弱的甜意,但下一秒,那甜味便被“土克水”的苦澀徹底覆蓋,
沉甸甸地壓在胸口。她依舊會在曉曉打聽到陳嶼對宋代瓷器感興趣時,
“碰巧”出現(xiàn)在那場冷門的講座上,坐在他斜后方的位置。看著他專注的側(cè)臉,
看著他偶爾在筆記本上寫下的清雋字跡,每一次目光的觸碰,每一次呼吸著同一片空氣,
都像一次微小的撞擊,撞向那道無形的、名為“赤口”的冰冷之墻。而他,依舊溫和,
依舊禮貌,那層看不見的玻璃屏障,始終存在。那句“抱歉,
我有喜歡的人了”所帶來的短暫裂痕,仿佛又被某種力量彌合,卦象的陰影沉沉壓下,
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重。校慶游園會的傍晚,荷花池畔人聲鼎沸,熔金般的夕陽潑灑在水面,
將碧綠的荷葉與粉白的花瓣染上一層夢幻的光暈。
空氣里彌漫著爆米花、糖葫蘆和年輕汗水的混合氣息。
林晚剛被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曉曉塞了一捧巨大的粉色棉花糖,甜膩的糖絲沾在唇邊還未化開,
視線便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釘在了不遠處那棵虬枝盤結(jié)的老柳樹下。
陳嶼身姿挺拔地站在那里,絢爛的晚霞為他清晰的側(cè)影鍍上耀眼的金邊。他對面,
是美得耀眼的校花徐薇。她穿著一身淺櫻色的連衣裙,頰飛紅霞,雙手背在身后,
微微仰著頭,像一株精心培育、等待采擷的芍藥。她的姿態(tài),她的眼神,每一個細微的表情,
都在無聲地宣告著一場精心準備的告白正在上演。林晚的心猛地一沉,仿佛失重般直墜冰窟。
口袋里的棉花糖棒被她無意識地捏緊,塑料發(fā)出輕微的呻吟。土克水… 這才是現(xiàn)實。
這才是君法吉卦象里那不可違逆的冰冷預(yù)言??诖锬钳B被體溫焐熱、邊緣早已毛糙的小票,
此刻像灼熱的烙鐵,燙得她指尖發(fā)麻。一股強烈的羞恥和絕望涌上心頭,她想轉(zhuǎn)身,
逃離這喧囂,逃離這即將發(fā)生的、對她“赤口”之舉的再次宣判。
她不想親眼目睹那層玻璃被徹底加固。然而,預(yù)想中的欣喜并未在陳嶼臉上出現(xiàn)。
他安靜地聽著徐薇說完,臉上慣有的溫和,在絢爛的晚霞背景下,
竟透出一種前所未有的疏離與堅定,像一塊溫潤的玉石忽然顯露出冷硬的棱角。他微微頷首,
聲音不高,卻奇異地穿透了周圍的喧鬧,玉石般清晰冷靜地落入林晚耳中,
也落入周圍幾個豎起耳朵的同學(xué)耳中:“徐薇同學(xué),謝謝你。你很好,真的很優(yōu)秀。
” 他停頓了一下,這短暫的靜默仿佛抽走了林晚周圍所有的空氣,讓她感到窒息。“但是,
抱歉?!?他的語氣平穩(wěn)無波,沒有任何猶豫,也聽不出絲毫漣漪,“我有喜歡的人了。
”徐薇臉上精心涂抹的紅暈瞬間褪成紙白,那明媚的笑容如同被重錘擊中的瓷器,僵在臉上,
然后碎裂成片。她難以置信地看著陳嶼,嘴唇翕動了幾下,最終什么也沒說,猛地低下頭,
像一幅被粗暴撕裂的畫,匆匆轉(zhuǎn)身逃離,裙擺掃過草地,帶起一陣慌亂的風(fēng)。
陳嶼在原地站立了片刻,目光并未追隨徐薇離去的背影,反而像是有所感應(yīng)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