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殘刃藏鋒咸安七年的秋雨，像是被誰揉碎了的棉絮，淅淅瀝瀝地飄了整月。
青石鎮(zhèn)的青石板路被浸得發(fā)亮，映著家家戶戶檐下懸掛的、半干的菖蒲，
散著一股潮濕的草木氣。林老實挑著箍桶擔子走過巷口時，肩頭的桐油布被風掀起一角，
露出幾只新箍的木桶，木紋里還滲著未干的桐油香?！傲掷蠈?！”粗啞的喊聲從身后傳來。
林老實腳步一頓，回頭看見屠戶王二叉著腰站在肉攤前，
滿臉橫肉上掛著酒氣：“上個月給我箍的腳盆又漏了！你這手藝，怕不是拿鼻涕粘的吧？
”幾個蹲在墻根下嗑瓜子的婆娘頓時哄笑起來。林老實攥了攥扁擔，
指節(jié)因為常年握鑿子而有些變形，掌心那層磨不下去的厚繭硌得生疼。這厚繭底下，
曾是能捏碎暗器、揮出百斤重劍的手。他低下頭，聲音悶在斗笠里：“王二哥，我去看看，
該補該換，都算我的。”“算你的？”王二晃悠著走過來，蒲扇大的手一把按在木桶上，
“你這窮鬼拿什么算？拿你家柳氏的繡花針嗎？”話音未落，他猛地一掀擔子。
木桶骨碌碌滾了一地，新刨的木屑混著泥水濺了林老實一褲腿。圍觀的孩童拍手大笑，
有膽大的撿起石子砸向木桶。林老實蹲下身去撿，手指剛觸到濕漉漉的木板，
手腕就被王二攥住了?！把b什么孫子！”王二的酒氣噴在他臉上，“老子今天就要看看，
你這軟蛋到底有沒有骨頭——”“當家的！”柳氏的聲音像一道細弱的閃電劈開喧鬧。
她懷里抱著三歲的念兒，裙擺上沾著灶臺的柴灰，氣喘吁吁地從巷尾跑來。
念兒看見爹爹被欺負，癟著嘴要哭，卻被柳氏緊緊摟住。王二瞥見柳氏蒼白的臉，
哼了聲松開手，踢了腳地上的木桶：“滾吧，別污了老子的地！
”林老實默不作聲地撿起所有木桶，重新?lián)霞?。走過柳氏身邊時，
他聽見妻子極低地嘆了口氣?；氐郊遥嫌脽崴o他擦手，
看見他手背上被王二攥出的紅印，眼圈就紅了：“明天我去鎮(zhèn)上繡坊問問，
總能掙幾個錢……你何必受這腌臜氣?！绷掷蠈嵧巴獾挠旰?，雨絲斜斜地織著，
讓他想起二十年前某個同樣的雨夜。那時他還是寒鴉殿的聶楓，站在尸橫遍野的庭院里，
雨水混著血從劍尖滴落，在青石板上砸出一個個暗紅的圓點。殿主站在廊下，
遞給他一杯酒：“聶楓，這江湖，不是殺人，就是被殺。”他當時接過酒杯，酒液混著血沫，
腥甜刺鼻。如今掌心的繭子還在，只是不再握劍，而是握鑿子、握刨刀、握扁擔。夜深了，
念兒抱著他雕的木兔子睡得香甜。柳氏在燈下縫補舊衣，針線穿過粗布的聲音沙沙作響。
林老實輕輕挪開床板一角，泥土下埋著的硬物觸手冰涼。
他小心翼翼地挖出用油布裹了三層的長條形物體，解開層層布帛，露出一柄銹跡斑斑的刀。
刀身早已沒了寒光，暗紅的銹跡像凝固的血，死死扒在鐵面上。唯有刀柄纏著的金絲繩，
雖已褪色，卻仍能看出昔日的精致。繩結(jié)處，隱約可見一個寒鴉的圖騰，被歲月磨得模糊。
他曾用這把刀，在百級石階上殺退三十七名追兵；曾用這把刀，
在雪夜刺穿宿敵的咽喉；也曾用這把刀，
在密道里斬斷自己與過去的所有聯(lián)系——那時他留下的是斷劍，
卻偷偷藏起了這把陪他從無到有的銹刀?！爱敿业?？”柳氏放下針線，“又在看這個？
”林老實慌忙將刀裹好，重新埋回土中，拍了拍手上的泥：“沒事，睡吧。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一絲月光漏進窗欞，照亮墻角堆著的箍桶工具。林老實躺到床上，
柳氏的頭輕輕靠在他肩上，念兒的小手無意識地抓住他的衣襟。
他聞著妻女身上淡淡的皂角香，聽著她們均勻的呼吸聲，掌心那層殺手的繭，
正被市井生活的煙火氣慢慢磨平。只是他不知道，埋在床底的銹刀，正在江南潮濕的泥土里，
等待著下一次飲血的時刻。而寒鴉殿的玄鐵令牌，此刻正被某個黑衣人捏在掌心，
令牌邊緣刻著的寒鴉圖騰，在燭火下泛著冷幽幽的光。第二章 甕中泥龜咸安十年驚蟄，
春雷碾過青石鎮(zhèn)的黛瓦白墻時，林老實正跪在王二家的灶臺前。陶土盆里的桐油混著木屑，
在他指尖搓成黏稠的補丁，往漏風的木桶裂縫里填塞。門外傳來孩童嬉鬧聲，
幾個半大少年扒著門框，指著他后頸新蹭的泥灰竊笑?！皢?，林師傅這姿勢，
比我家老黃耕地還賣力！”王二叉腰站在門檻邊，腰間肥肉把靛藍布衫繃得發(fā)亮。
他故意將銅煙桿敲得門框咚咚響，“上個月修的腳盆又漏水，你說該賠桐油錢，
還是賠老子泡澡的功夫？”林老實頭也不抬，粗糙的指腹抹過木桶內(nèi)壁：“賠，該賠。
”話音未落，王二突然踹翻腳盆，褐色污水兜頭澆下。圍觀村民哄笑聲中，
少年們撿起碎陶片往他背上扔，尖銳的邊緣劃破粗布衣裳，在背上劃出紅痕。
柳氏攥著木勺從隔壁沖出來時，正看見林老實跪在污水里撿拾散落的木屑。
她沖過去護住丈夫，鬢角碎發(fā)被污水黏在蒼白的臉上：“王二！你欺人太甚！”“我欺負他？
”王二肥厚的手掌揪住林老實后領，像拎小雞似的將人提起來，“這軟蛋連個屁都不敢放，
怕是被你騎在頭上慣了！”話音未落，林老實突然踉蹌著撲向翻倒的木桶——不是反擊，
而是生怕飛濺的木刺傷了圍觀的孩童。當夜，柳氏就著油燈替丈夫擦拭傷口。
刀刃般的月光從窗欞漏進來，照亮他背上縱橫交錯的舊疤。那些陳年傷痕蜿蜒如蛇，
與新添的血痕交疊，看得柳氏眼眶發(fā)燙：“你明明能...”“別說了。
”林老實裹緊粗布短打，將桐油布包著的銹刀往床底又推了推。刀刃貼著他掌心的老繭，
涼意滲入皮膚。二十年前寒鴉殿的訓練場上，師父用竹劍劈斷他鎖骨時，也是這樣刺骨的疼。
那時他咬著牙不吭一聲，如今卻要在這水鄉(xiāng)小鎮(zhèn)，把所有鋒芒都磨成齏粉。唯有面對念兒時，
林老實眼底的冰霜才會消融。六歲的小姑娘趴在他膝頭，看他用邊角木料雕兔子。
銹刀褪下的金絲繩被編作兔耳朵，在燭光下輕輕晃動?！暗?，兔子會跑嗎？
”念兒仰起小臉，發(fā)間沾著的野菊花蹭過他虎口的繭?！皶??！绷掷蠈嵪飨伦詈笠黄拘迹?/p>
木兔的前腿突然彈起，在桌上蹦出三道弧線。念兒拍手大笑，笑聲驚飛了窗外的夜鶯。
柳氏倚在門框上看著父女倆，
忽然想起初遇時那個總在屋檐下獨坐的外鄉(xiāng)人——那時他的眼神像淬了毒的匕首，
如今卻盛滿了江南的月光。梅雨時節(jié)，林老實的箍桶攤常被雨水沖散。某日暴雨傾盆，
他抱著濕透的工具往家跑，卻見王二家的牛棚在雨中搖搖欲墜。猶豫片刻后，他沖進雨幕，
用箍桶的竹篾和麻繩加固梁柱。等牛棚安穩(wěn)時，自己已被淋成落湯雞?！皢?，免費勞力？
”王二嚼著花生米踱出來，“明日把我家茅廁也修修？”林老實抹去臉上的雨水，正要開口，
卻見念兒舉著荷葉傘從巷口跑來：“爹爹！娘親熬了姜湯！”小女孩踮腳替他擦臉的模樣，
讓王二撇著嘴罵罵咧咧地走了。深夜，柳氏摸著丈夫發(fā)燙的額頭落淚：“何苦呢？
”林老實躺在草席上，聽著窗外漸歇的雨聲，忽然輕笑出聲。
他想起寒鴉殿的規(guī)矩：殺手若暴露身份，需自斷經(jīng)脈。如今這些市井的刁難，
何嘗不是另一種自縛？只是比起刀尖舔血的日子，他寧愿被當成縮頭烏龜，
守著這方被桐油與笑聲填滿的天地。然而命運的絲線早已悄然收緊。當念兒生辰那日，
柳氏在蘆葦蕩撿到繡鞋時，林老實蹲下身，指尖撫過泥地上半枚玄鐵令牌。
寒鴉圖騰在暮色中泛著冷光，與床底那把銹刀的印記漸漸重疊。他忽然想起三年前那個雨夜，
自己將斷劍留在寒鴉殿密道時，殿主說過的話：“背叛者，就算躲到天涯海角，
寒鴉也會啄瞎他的眼睛?！钡谌?稚鳳遭攫咸安十三年小滿，念兒攥著用野花編成的花環(huán)，
蹦跳著跟在鄰家孩童身后。清晨的露水還凝在草葉上，將她的粗布裙擺洇出深色水痕。
柳氏站在院門口目送女兒遠去，繡著并蒂蓮的藍布圍裙下，
藏著給孩子準備的生辰面——面條臥著兩個金黃的荷包蛋，是用攢了半月的雞蛋換來的。
日頭偏西時，柳氏望著空蕩蕩的街巷，第一次嘗到了心慌的滋味。她攥著竹籃挨家詢問，
最后在蘆葦蕩邊找到了那只繡著粉蝶的紅鞋。鞋面沾滿泥濘，鞋帶被什么東西扯斷，
孤零零地躺在潮濕的泥土里。柳氏的膝蓋突然發(fā)軟，竹籃“哐當”落地，
煮好的面湯潑在雜草間，驚起幾只白鷺?！鞍⒏＃“⒏?！”她跌跌撞撞跑回豆腐坊時，
林老實正將最后一塊木桶板箍上鐵圈。聽到妻子帶著哭腔的喊聲，
他手中的鑿子“當啷”墜地，掌心瞬間被木刺扎出血珠。暮色像浸透墨汁的棉絮，
漸漸籠罩青石鎮(zhèn)。林老實蹲在蘆葦蕩邊，指尖撫過泥地上凌亂的馬蹄印。三枚并排的鐵蹄痕，
正是寒鴉殿坐騎獨有的三趾馬蹄鐵形狀。他的心跳陡然加快，目光掃過老槐樹虬結(jié)的枝干，
半片玄鐵令牌正卡在樹杈間，寒鴉圖騰在暮色中泛著冷光，仿佛一只居高臨下的眼睛。
“是他們?！绷掷蠈嵉穆曇舻偷孟袷菑男厍簧钐帞D出來的。柳氏抱著胳膊站在身后，
看著丈夫的背影突然繃緊，像一張即將拉滿的弓弦。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林老實——那個總在被欺負時低頭的男人，
此刻周身散發(fā)著令人戰(zhàn)栗的寒意。三十里外的破廟，蛛網(wǎng)在梁柱間輕輕搖晃。
念兒被粗麻繩捆在褪色的供桌上，嘴里塞著帶著霉味的破布。她望著殿內(nèi)青面獠牙的泥像，
眼淚把臉頰泡得發(fā)紅。黑面把玩著寒光閃閃的匕首，刀刃抵住小女孩顫抖的下巴：“哭什么？
你爹聶楓可是江湖上響當當?shù)娜宋?，只要他肯重出江湖，殺三個人...”“他才不是壞人！
”念兒突然扭動身子，狠狠咬向黑面的手腕。血腥味在齒間散開，黑面惱羞成怒，
反手一巴掌將她打翻在地。就在這時，廟外傳來夜梟的啼叫，一聲，兩聲，
第三聲拖得格外悠長?！班渎?！”黑面猛地收刀，貼著墻壁往外張望。
月光從坍塌的屋檐漏進來，照亮供桌上的半塊令牌——正是林老實當年叛逃時，
故意留在寒鴉殿密道的信物殘片。殿主曾說過：“寒鴉的羽毛，就算燒成灰，
也能找到回家的路?！绷掷蠈嵍阍趶R外的枯井里，聽著黑面與手下的對話，
指甲深深掐進掌心。他想起昨夜念兒趴在他膝頭，用野花給他編花環(huán)的模樣。
小女孩的笑聲還縈繞在耳畔，此刻卻要被煉成活蠱引子。銹刀在懷中微微發(fā)燙，
二十年的殺戮記憶如潮水般涌來，那些被他親手終結(jié)的生命，
那些在寒鴉殿訓練場上的血與火，突然變得清晰無比。
“當家的...”柳氏不知何時摸到了井邊，聲音帶著壓抑的顫抖，“我們報官吧？
”林老實緩緩搖頭，掌心的老繭蹭過銹刀的刀鞘。遠處傳來更夫打更的梆子聲，已是二更天。
他深吸一口氣，將桐油布一層層解開，銹刀出鞘的瞬間，月光在刀刃上凝成一道冷冽的光。
這把曾飲過無數(shù)鮮血的刀，終于要再次染上血色——不是為了殺戮，而是為了守護。
第四章 銹刃破繭三更梆子聲剛過，破廟屋檐的銅鈴在夜風中發(fā)出一聲幽咽。
林老實伏在坍塌的照壁后，銹刀在月光下泛著青芒——他用灶膛里的細沙磨了整夜，
刀身的厚銹被磨去大半，露出底下冷冽的精鋼，唯有刀背幾處深凹的血槽里，
還殘留著暗紅的銹跡，像未愈的舊傷。廟內(nèi)燭火突然暴漲，
黑面正掐著念兒的脖頸往供桌后拖，小女孩的腳尖在青磚上劃出刺耳的聲響。
林老實深吸一口氣，指尖在墻縫間一扣，整個人如離弦之箭般竄出。
銹刀在半空劃出半道銀弧，帶起的勁風撲滅了 nearest 的三盞燭火。"什么人？
"黑面反應極快，反手將念兒往前一推，同時抽出腰間軟劍。然而他手腕剛動，
就覺頸側(cè)一涼，銹刀已停在他喉結(jié)上方三分處，刃鋒上的月光晃得他瞳孔驟縮。"放開她。
"林老實的聲音沙啞低沉，與平日的唯唯諾諾判若兩人。他甚至沒看黑面，
目光只落在念兒因窒息而漲紅的小臉上。黑面瞳孔一縮，突然獰笑："老鬼聶楓，果然是你！
"他手腕急轉(zhuǎn)，軟劍化作銀蛇刺向林老實腰腹，同時身后四名殺手從梁柱后躍出，
手里的淬毒匕首泛著綠芒。林老實看也不看，銹刀手腕輕振，"叮"的一聲彈開軟劍，
同時左掌推出，正中黑面胸口。黑面慘叫一聲倒飛出去，撞塌了半面供桌。林老實趁勢前沖，
將念兒攬入懷中，銹刀在她身前舞成一片光網(wǎng)，"噗噗"幾聲，
沖在最前的兩名殺手連人帶匕被劈成四段，內(nèi)臟濺上身后的泥像。
"爹——"念兒哇地哭出來，小拳頭緊緊攥著他的衣襟。林老實心下一顫，
銹刀的去勢頓了頓。就這剎那，黑面抹著嘴角的血爬起來，甩手打出三枚毒針。"小心！
"柳氏從枯井邊驚呼出聲。林老實猛地旋身，用后背護住念兒，銹刀在空中劃出圓弧，
將毒針盡數(shù)磕飛。但這也讓他露出破綻，一名殺手的匕首狠狠刺入他肩胛。"當家的！
"柳氏尖叫著要沖出來，被林老實厲聲喝止："待著！"他反手抓住匕首柄，
硬生生將其從肉里拔出，鮮血瞬間浸透粗布短打。黑面見狀狂笑："聶楓，
你果然老了——"話音未落，林老實眼中寒光一閃。銹刀突然脫手飛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