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攤子上最漂亮的泥娃娃。色彩鮮艷,表情靈動(dòng)。只因斷了一條胳膊,
路過的人都要來一句奚落?!付嗪每吹耐尥迒?,可惜了,是個(gè)殘廢?!埂竸e買這娃娃,
擺在家里不吉利?!箓髀勚袣⑷瞬徽Q鄣膶④妳s拿起我,細(xì)細(xì)打量?!肝铱催@胖娃娃,
倒是喜慶得很。」我聽得振奮?!盖魄?,這才是有眼光的人。」一激動(dòng),
另一條好胳膊上出現(xiàn)幾道裂痕。我有些苦惱?!感④?,要不你還是別夸我了。」
1將軍挑了挑眉,「怎么,夸人的話還不愛聽?」他……他能聽見我講話?
只見這威風(fēng)凜凜的將軍掏出幾個(gè)銅板?!咐习?,這泥娃娃我買了!」我朝阿爹哭訴。
「嗚嗚嗚,這將軍看起來好兇,昭昭才不要跟他回家。」阿爹看著手上的銅板,
猶豫要不要開口。將軍見他這副模樣,隨即拿出二兩銀子?!高@夠嗎?」
阿爹那張皺著眉頭的臉登時(shí)堆滿笑紋。「將軍說笑了,這足夠,足夠了。」說罷,
便笑嘻嘻地揣走銀子,收拾攤子回家了。我可真值錢。跟著將軍回家的路上,
他見我一直不講話。冷不丁開口,「你叫昭昭?」2是的,我叫昭昭。
從小就是一個(gè)漂亮的泥娃娃。阿爹把我從路邊的草窩里撿回家,和他捏的那些娃娃放在一起。
那些娃娃雖沒我這般顯眼,但每人臉上都是一副慈悲相。我便生出幾分好感,
喚她們一聲姐姐。在攤子上的第一天,一位衣著華貴的夫人一眼就瞧上了我。
她剛要伸手過來,身旁那位最面善的姐姐擠了我一下。我摔在地上,斷了一條胳膊。
那位夫人的手停在空中,驚呼出聲。「誒喲喲,這么好看的娃娃,怎么就斷了胳膊,
太可惜了!」阿爹連忙跟著附和,「夫人莫怪,是這娃娃沒福氣。」等那夫人走后,
阿爹把我撿起來,本想丟掉,又嘆了口氣?!敢膊恢涯銚旎貋?,是福還是禍?!?/p>
他把我身上的灰擦干凈,放在攤子最角落的地方。即便如此,
路過的那些人還是一眼就能看到我。他們先是看到我的面容,點(diǎn)點(diǎn)頭。
又往下看到我斷了胳膊的身子,搖搖頭。末了,擺出一副悲天憫人的模樣?!缚上Э!?/p>
這算好的。有些人,對(duì)著我斷了胳膊的傷口滿是嫌棄?!冈趺唇裉炜吹竭@樣殘破的東西,
真是晦氣?!蛊鸪?,我很難過,常常半夜偷偷掉眼淚。為什么他們不喜歡我?聽得多了,
也就看淡了??山裉?,這位將軍竟然說我喜慶!這倒讓我激動(dòng)起來。一高興,
那條好胳膊便生出幾道裂縫。雖然我一開始不想跟他走,但這位和別人不一樣的將軍,
或許能帶我去不一樣的地方呢?3想到這里,我釋然許多,便也不再扭捏?!肝医姓颜?,
你叫什么?」將軍頓了頓,「我叫明臻。」「我家中有個(gè)妹妹,把你買回來,
是想要陪她玩耍。」「如果你不愿意的話……」我輕笑出聲,這位看起來兇巴巴的將軍,
果真很不一樣。「我愿意!」回到家中,一個(gè)十五六歲的小姑娘正坐在床上,編著手中的草。
見我們回來,她急忙把東西藏在身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阿兄,你回來了?!?/p>
明臻走上前去,摸了摸小姑娘的頭。又把我從身后拿出來,「這泥娃娃,是送給阿嵐的?!?/p>
小姑娘雙手接過我,臉上是抑制不住的歡喜?!负闷恋耐尥蓿x謝阿兄,我很喜歡!」
她夸我漂亮誒。我正美滋滋地想著,右胳膊又生出幾道裂痕。然后,斷了。明嵐撓撓頭,
「阿兄,我是不是把她弄壞了?」我急忙開口,「沒有沒有,不關(guān)你的事?!?/p>
小姑娘滿臉不可置信地看著我,「你會(huì)說話誒,真的好厲害!」聽到夸獎(jiǎng)的我:區(qū)區(qū)講話,
算不得什么。然后,我的左腿開始開裂。我終于意識(shí)到不對(duì)勁。在攤子上,
明臻夸我喜慶之后,身上也是出現(xiàn)這般裂縫。難道說,我這么厲害的泥娃娃,
聽到夸獎(jiǎng)就會(huì)裂開?我試探性地開口,「阿嵐,要不……你再夸我一下?」
小姑娘的語氣滿是真誠?!改氵@個(gè)泥娃娃,是我見過的最漂亮、最聰慧、最……」
我看著腿上的裂痕越來越多,急忙出聲?!竿#。。 姑髡楹兔鲘过R齊朝我看來。「家人們,
我好像得了個(gè)聽不得夸獎(jiǎng)的病?!姑鲘姑嗣业哪X袋,溫柔開口?!笡]關(guān)系的啊,
那我們以后不夸你就是了?!惯€沒說完,就劇烈咳嗽起來。明臻遞過去剛熬好的藥。
阿嵐一口氣喝完,又繼續(xù)說。「還有哦,昭昭,病了不丟人?!埂赴⑿终f,
每天讓自己不開心,才是真的可惡呢?!?和明嵐兄妹待在一起,我每天都很開心。我想,
這便是所有泥娃娃都羨慕的好日子了。我要一直陪著阿嵐!明臻見我與阿嵐相處得極好,
還未入秋,便又赴邊關(guān)。阿嵐身子弱,常常是走五步,停一步。好在明臻走之前,
給我們備了一些食材??蛇@樣只出不進(jìn),家里很快就沒有余糧了。這日,阿嵐起了個(gè)大早,
說要去街上買些吃食回來。想到之前在攤子上的經(jīng)歷,我有些擔(dān)憂?!赴梗?/p>
我們倆這樣出去,會(huì)不會(huì)被人欺負(fù)啊?!顾嗣业念^,笑著說。「昭昭啊,
他們?yōu)槭裁匆圬?fù)我們呢?」我想了想,「許是我們看起來好欺負(fù)?!拱箾]忍住笑出聲。
「那我們讓自己看起來不好欺負(fù),不就好了嗎?」有道理。我和阿嵐一同出門,還沒走兩步,
便被人攔住。只見那人折扇一甩,遮住自己肥膩的面容?!笉姑妹?,好久不見?!?/p>
「我們一同去天香樓吃酒可好?」阿嵐看都不看他一眼,抱著我側(cè)過身繼續(xù)往前走。
他又追了上來,嘴里一直喊著嵐妹妹。阿嵐站定,「你是想吃我阿兄的板子了嗎?」
那人聽此,捂了捂自己的屁股,轉(zhuǎn)身便走了?!负撸瑺斣缤硪涯闳⒒丶?!」呸,
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模樣,還想娶我們家阿嵐。阿嵐倒是不在意,
「他就是過過嘴癮,不必理會(huì)?!雇黹g回家,我們剛用過晚膳,傳來急促的敲門聲。
阿嵐起身要去開門,我有些緊張?!笗?huì)不會(huì)是白天那個(gè)男的啊?」阿嵐安撫般拍了拍我。
「他沒那個(gè)膽子,許是阿兄那邊的消息呢。」我松口氣,但還是不放心地往桌邊挪了挪,
眼巴巴看著門口。只聽到阿嵐傳來一聲怒斥,「你們干什么?!」尖細(xì)的男聲帶著幾分得意。
「誒喲,小娘子,還這么狂呢!」「你那兄長,早就不是將軍了。」那些男人哄笑一團(tuán),
「如今是逃兵呢!」「剛巧他不在家,那我們便來找你算賬吧!」這些畜生。
我卯足了勁往桌邊挪。「咣當(dāng)——」我摔在地上,布滿裂痕的左腿,碎了。
外面那些人聽到屋內(nèi)的動(dòng)靜,停了下來,紛紛踏進(jìn)屋內(nèi)。我這才看清楚,
為首的那個(gè)是刀疤臉,后面跟著幾個(gè)小弟??创虬?,像是山里的土匪。
阿嵐被其中一個(gè)小弟揪著頭發(fā),臉上的巴掌印十分醒目?!高@屋里啥也沒有啊。」
另一個(gè)小弟踢了下門口的陶罐。「米都沒有,這將軍,平時(shí)看著威風(fēng),竟然這么窮。」
刀疤臉抬手示意他不要講話,警惕地環(huán)視著周圍。確認(rèn)無人后,大喇喇坐在椅子上。
「把這娘們綁了,老子有話要問。」阿嵐已經(jīng)昏過去了,他們便端來冷水,
一盆一盆往她身上澆。如今已經(jīng)入冬,井中的水雖未結(jié)冰,但也冷得刺骨。過了好一會(huì),
阿嵐睜開眼。她看到我還好好的,努力牽起嘴角。刀疤臉順著阿嵐的目光,
撿起躺在地上的我?!负伲@兒還有個(gè)寶貝?!埂鸽m然缺胳膊少腿的,但看起來有些年頭,
肯定能賣個(gè)好價(jià)錢?!拱孤牭竭@話,開始掙扎起來,想要從刀疤臉的手中奪過我。
那幾個(gè)小嘍啰看她不安分,先是拳打腳踢。而后一把抬起來,作勢要往井里扔。
刀疤臉彎著身子,拿刀尖拍拍阿嵐的下巴?!冈趺床蛔屇阈珠L來撐腰了?」「砰——」
門被踹開。寒風(fēng)夾雜著雪花席卷入屋內(nèi)。風(fēng)塵仆仆的男人冷冷開口。5「找我何事?」
那幾個(gè)小嘍啰聽到明臻的聲音,嚇得快要跪下。刀疤臉坐在椅子上倒是鎮(zhèn)定。
但我看他兩股戰(zhàn)戰(zhàn),分明要坐不住了。明臻一腳踹飛一個(gè),劍光一閃,
刀疤臉的雙臂掉在地上。明臻把人都捆在屋子里,確保萬無一失。又把阿嵐抱在懷中,
撿起血泊中的我。「阿嵐病情要緊,回頭再找你們算賬!」聽到此處,我終于安心,
沾了水的眼皮越來越沉。再醒來時(shí),我看到屋內(nèi)掛著白布。明臻頹廢地坐在床前。
我顫抖著聲音,「是誰……不好了?」他聽到我的聲音,轉(zhuǎn)過頭來。
從前俊朗堅(jiān)毅的面容如今滿是滄桑。明臻沉默了許久。在我以為他不會(huì)回答的時(shí)候,
沙啞的聲音傳來。「阿嵐她身子本就弱……沒能熬過去?!刮铱吹教稍诖采虾翢o生氣的阿嵐。
再也忍不住,眼淚奪眶而出。「都是因?yàn)槲?,阿嵐是因?yàn)樽o(hù)著我才……」
「同樣都碰上了那些土匪,沒道理阿嵐不在了,我還茍活著。」「這條命,是我欠阿嵐的。」
我說完,便要從桌上跳下去。明臻在空中接住我,一字一句開口。「昭昭,這不怪你?!?/p>
「阿嵐自小身子弱,為了不讓我擔(dān)心,她總是笑嘻嘻的?!埂钢钡侥銇恚?/p>
她的笑才帶上幾分真心。」「我很感激你,這段時(shí)間有你陪阿嵐,她比從前開懷許多?!?/p>
「你莫要自責(zé),莫要覺得自己不好,你是這世上最好的泥娃娃……」人們聽到夸獎(jiǎng),
從來都是開心極了。即使后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一聽到好話,就會(huì)開裂。
但心里還是期盼著有人夸我。可如今,明臻在夸我。他說我是這世上最好的泥娃娃。
為什么我一點(diǎn)也開心不起來。我只覺心里悶悶的。體內(nèi)有什么東西在膨脹?!竾W啦——」
我在明臻的掌中碎成一塊塊泥片。6明臻端來一盆水,把我放進(jìn)去。
我覺得自己被搓過來揉過去,一陣天旋地轉(zhuǎn)。等不暈的時(shí)候,我悄悄睜開眼,
發(fā)現(xiàn)自己變成了一個(gè)泥團(tuán)?!刚颜?,此次回來,也是形勢所逼。」「邊關(guān)尚有事未了,
我還要回去?!埂缸咧?,給你塑形,或許是我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你想成為什么樣子?
」這個(gè)問題我倒是從沒想過。明臻見我許久不開口?!甘篱g女子生存不易,多在家相夫教子。
」「若論愛好,選擇便多了?!埂盖倨鍟?、刀槍棍棒、雜耍、跳舞……」
我想到那晚阿嵐的樣子?!肝也灰?dāng)漂亮的泥娃娃?!?/p>
「你就把我捏成兇神惡煞、手握大刀的門神?!埂缸屇切娜丝匆谎?,就被嚇跑!」
明臻想說些什么,但還是沒有開口。手上卻開始動(dòng)作。過了好一會(huì),
門外傳來咋咋呼呼的聲音?!复缶烁纾瑣姑妹媚兀俊故悄侨辗暑^大耳、拿折扇的公子。
明臻抬起頭,語氣很是嚴(yán)肅?!岗w宣,阿嵐已經(jīng)不在了?!埂改阃螅[了。」
趙宣手里提的藥包掉在地上,「什么不在了?」他沖上去一把抓住明臻的衣領(lǐng)。
「你把話說清楚,我不過是離開兩日。」明臻把我放在椅子上晾干。站起身,
和趙宣面對(duì)面站著?!敢?yàn)槲业某鸺覍こ穑抑兄挥邪乖凇乖捨凑f完,
趙宣揮起拳頭便往明臻臉上打。明臻沒有反抗,只是任著他發(fā)泄。良久,兩人坐在地上。
明臻擦了擦嘴角的血?!肝疫@條命,早就不想要了?!埂钢皇侨缃襁呹P(guān)戰(zhàn)事吃緊,等我回來,
我自拿命向阿嵐請(qǐng)罪?!冠w宣紅著眼,吼出聲。「你明知嵐妹妹身子弱,還放她涉險(xiǎn)……」
「天下人或許會(huì)感激你?!埂笉姑妹没蛟S會(huì)原諒你?!埂傅宰约旱挠H妹妹誘敵,我趙宣,
永遠(yuǎn)看不起你!」7拿阿嵐誘敵嗎?我不相信給妹妹買泥娃娃的兄長會(huì)做出這種事。
可還沒來得及問,明臻便把我托付給趙宣,收拾東西去邊關(guān)了。我跟著趙宣回家,
與他大眼瞪小眼。「對(duì)不起,我不該以貌取人,從前是我錯(cuò)怪你了?!刮抑鲃?dòng)開口。
他揮揮手,「不妨事?!埂竸偤媚氵€能與我說些阿嵐的事?!沽牡枚嗔?,
我也知道趙宣確實(shí)如阿嵐所說。嘴上不饒人,心地卻是好的。趙宣知曉我想多懂些東西,
便偷偷把我放在書院的角落。但我這樣顯眼的「女門神」很難不被注意到。
第一日便被眾多學(xué)子圍在一起。他們高談闊論。高個(gè)子學(xué)子說:「書院怎的多了個(gè)女門神,
如此不倫不類!」站在他身旁矮一些的開口?!柑煜氯f物各有其獨(dú)特之處,各美其美,
美美與共。」「這女門神,很不錯(cuò)!」我支起耳朵聽他們的評(píng)價(jià)。原來同一個(gè)東西,
在不同人眼中是不同樣子。想明白這點(diǎn),我倒不在意那些談?wù)摿?。不?huì)因?yàn)榕u(píng)難過,
也不會(huì)因?yàn)榭洫?jiǎng)裂開。只每天跟著他們聽夫子講課。在學(xué)堂聽講這些日子,
不光腦子清明許多。體內(nèi)靈力也隱隱流動(dòng)。之前從未有過這種體會(huì)。這天晚上,明月高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