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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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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嬤嬤被當(dāng)眾杖斃的血腥氣,如同無形的陰霾,沉沉籠罩在武安侯府上空。府中下人噤若寒蟬,行走間都帶著小心翼翼的驚懼,連竊竊私語都少了許多。清漪院那破敗的角落,仿佛一夜之間成了禁地,無人敢輕易靠近,也無人再敢克扣怠慢。

春桃和秋菊提著大包小包從府外回來時,臉上帶著一種揚(yáng)眉吐氣的興奮和劫后余生的慶幸。精米、白面、成條的臘肉、新鮮的雞蛋、水靈的蔬菜,甚至還有一小罐珍貴的豬油和一包飴糖。小廚房那口積了厚厚煙灰的灶臺,終于被擦洗得露出了原本的顏色,裊裊炊煙升起,驅(qū)散了些許院中的陰寒和霉味。

藥也抓回來了。仁濟(jì)堂的藥材,品質(zhì)上乘,打開油紙包,濃郁的藥香撲鼻而來。春桃嚴(yán)格按照我的吩咐,在院中角落另起了一個小泥爐,用新買的陶罐,舀著后院老井清晨打上來的清冽井水,小心翼翼地守著爐火。藥湯翻滾,苦澀的氣味彌漫開,卻奇異地讓人心安。

“二小姐,藥煎好了?!贝禾遗踔鴾?zé)岬乃幫脒M(jìn)來,臉上帶著小心翼翼和一絲期盼。

我接過碗。濃黑的藥汁,散發(fā)著濃烈的辛熱之氣。附子、干姜、肉桂……皆是藥性猛烈的驅(qū)寒大熱之品。前世,我畏寒體弱,卻從未得到過如此對癥的猛藥。我深吸一口氣,屏住呼吸,將藥汁一飲而盡。

滾燙、辛辣、極致的苦澀瞬間席卷了味蕾,順著喉嚨一路灼燒下去,落入胃中,如同吞下了一團(tuán)燃燒的炭火!劇烈的灼痛感蔓延開來,額角瞬間滲出細(xì)密的冷汗。然而,緊隨其后的,卻是一股奇異的、微弱卻真實(shí)的暖流,如同被凍僵的土地下悄然蘇醒的春泉,艱難卻執(zhí)拗地試圖沖破那沉積多年的冰封!

“咳咳……”我忍不住嗆咳了幾聲,臉色因?yàn)樗幜Φ臎_擊而微微發(fā)白。

“二小姐!您沒事吧?”春桃嚇了一跳,連忙遞上溫水。

我擺擺手,壓下那股翻騰的灼熱感,細(xì)細(xì)感受著體內(nèi)那絲微弱卻頑強(qiáng)的暖意,如同在無邊黑暗中窺見的第一縷天光。唇角緩緩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這藥,是苦,是痛,但更是希望,是復(fù)仇的薪火!

“沒事。”我聲音帶著一絲沙啞,眼神卻異常明亮,“良藥苦口?!?/p>

日子在表面的平靜下暗流洶涌。周氏那邊徹底沉寂下去,再沒有任何動作。林婉晴據(jù)說被那日的刺激和落水后的風(fēng)寒擊倒,纏綿病榻,閉門不出。林宏遠(yuǎn)更是深居簡出,仿佛徹底遺忘了清漪院的存在。

然而,這份詭異的平靜,在三天后被一道來自宮中的懿旨打破。

“奉皇后娘娘懿旨:欣聞武安侯府二小姐林清漪品性淑慧,特邀其于兩日后申時正刻入宮,赴長秋宮賞菊宴?!?/p>

傳旨太監(jiān)尖細(xì)的聲音回蕩在清漪院簡陋的正堂,林宏遠(yuǎn)和周氏帶著闔府上下跪接旨意,臉色各異。林宏遠(yuǎn)是驚疑不定中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惶恐——皇后娘娘怎么會突然注意到清漪?周氏則低垂著頭,看不清表情,但那緊握的拳頭和微微顫抖的肩膀,泄露了她內(nèi)心的驚濤駭浪。

賞菊宴?品性淑慧?

我心中冷笑。這哪里是什么賞菊宴,分明是皇后娘娘聽說了東宮門口那場風(fēng)波,特意設(shè)下的鴻門宴!要親自掂量掂量我這個被太子隨口點(diǎn)中的“太子妃”人選,究竟是塊璞玉,還是塊燙手山芋,亦或……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笑話!

送走傳旨太監(jiān),林宏遠(yuǎn)臉色陰沉地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最終只丟下一句:“好自為之!莫要再給侯府惹禍!”便拂袖而去。周氏抬起頭,那雙眼睛如同淬了毒的蛇,冰冷怨毒地剜了我一眼,嘴角卻扯出一個極其虛偽僵硬的笑容:“清漪啊,這可是天大的體面?;屎竽锬锟粗啬悖憧梢煤脺?zhǔn)備,莫要……失了禮數(shù)?!蹦恰岸Y數(shù)”二字,咬得極重。

皇后懿旨,避無可避。這龍?zhí)痘⒀ǎ冶仨氷J,而且,要闖得漂亮!

接下來的兩天,清漪院前所未有地忙碌起來。皇后賜宴,穿著打扮絕不能寒酸。周氏再不情愿,也不敢在明面上克扣,只得捏著鼻子吩咐針線房連夜趕工,送來一套勉強(qiáng)符合規(guī)制的湖藍(lán)色云錦宮裝,料子尚可,但款式老舊,繡工敷衍。首飾更是一套半舊的赤金頭面,樣式笨重,毫無新意。

春桃氣得眼圈發(fā)紅:“二小姐!她們……她們這是存心讓您出丑!”

“無妨?!蔽移届o地看著那套衣物首飾。出丑?那也要看是誰出丑。我吩咐春桃:“去把我娘留下的那個樟木小箱子拿來?!?/p>

箱子里,只有幾件舊物。我翻出一支樣式極其簡潔、通體素銀、只在簪頭嵌著一小顆打磨圓潤、光澤溫潤的白色珍珠的簪子。這是我娘唯一值錢的首飾,也是她留給我的念想。

“把這簪子擦亮。”我將簪子遞給春桃,“宮宴那天,我只戴它?!?/p>

宮裝不合身?我讓春桃和秋菊連夜動手,拆掉累贅的寬邊鑲滾,收緊過于寬松的腰身,在領(lǐng)口和袖口處,用僅剩的一點(diǎn)銀線,繡上幾片若有若無的竹葉紋樣。湖藍(lán)的底色,素雅的銀線竹紋,瞬間褪去了幾分俗艷,多了幾分清冷堅(jiān)韌的氣質(zhì)。

兩日時間轉(zhuǎn)瞬即逝。

入宮那日,天陰沉沉的,寒風(fēng)凜冽。我穿著改好的宮裝,發(fā)髻簡單挽起,只簪著那支素銀珍珠簪。臉上未施脂粉,只唇瓣點(diǎn)了一抹極淡的嫣紅。鏡中的少女,臉色依舊帶著一絲病弱的蒼白,但那雙眼睛,卻沉靜如寒潭,幽深不見底,透著一股與年齡不符的冷冽和孤絕。

侯府大門前,周氏和林婉晴(她竟強(qiáng)撐著“病體”出來了)早已盛裝等候。林婉晴一身繁復(fù)華麗的玫紅宮裝,滿頭珠翠,臉上涂著厚厚的脂粉,卻依舊掩蓋不住眼底的憔悴和怨毒。看到我一身素凈、只簪一支舊銀簪的模樣,她眼中瞬間閃過一絲鄙夷和快意,仿佛已經(jīng)預(yù)見到我在宮宴上出丑的慘狀。

周氏則是一身深紫色誥命服,端著一副雍容主母的架子,目光掃過我時,帶著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陰冷。

馬車在沉默壓抑的氣氛中駛向皇城。巍峨的宮墻如同匍匐的巨獸,投下森冷的陰影。遞了牌子,驗(yàn)明身份,穿過一道又一道森嚴(yán)的宮門,空氣中彌漫著皇家特有的、混合著龍涎香與肅殺的冰冷氣息。

長秋宮偏殿,暖意融融,菊香馥郁。各色名品秋菊爭奇斗艷,金菊如瀑,墨菊如緞,綠菊如玉,將這殿宇裝點(diǎn)得富麗堂皇。殿內(nèi)已到了不少命婦貴女,環(huán)佩叮當(dāng),笑語晏晏,一派和樂融融的景象。

然而,當(dāng)我在宮人唱名“武安侯府二小姐林清漪到——”后,踏入殿門的瞬間,所有的談笑聲如同被利刃切斷,戛然而止。

無數(shù)道目光,帶著審視、好奇、輕蔑、探究,如同密密麻麻的針,瞬間聚焦在我身上。那目光在我身上那身明顯改過、料子雖好卻款式過時的宮裝,以及發(fā)間唯一那支素凈得近乎寒酸的銀簪上流連,毫不掩飾其中的挑剔和鄙夷。

“呵……”不知是誰,發(fā)出了一聲極其輕微的嗤笑,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瞬間激起了更多竊竊私語和意味深長的目光。

周氏臉上立刻堆起得體的笑容,領(lǐng)著林婉晴快步上前,對著上首鳳座方向盈盈下拜:“臣婦(臣女)叩見皇后娘娘,娘娘萬福金安!”

林婉晴更是做足了姿態(tài),聲音嬌柔婉轉(zhuǎn),行禮如弱柳扶風(fēng)。

我落后一步,依禮下拜,聲音清冷平靜:“臣女林清漪,叩見皇后娘娘,娘娘萬福金安。”

鳳座之上,珠簾輕垂。簾后一道雍容華貴、不怒自威的目光,如同實(shí)質(zhì)般落在我身上,帶著上位者的審視和一絲極淡的探究。半晌,才傳來一個溫和卻不失威嚴(yán)的聲音:“免禮,賜座。”

“謝娘娘?!北娙似鹕?。宮人引著我們在靠近末尾的位置坐下。周氏和林婉晴被引到了稍前的位置,隱隱有與相熟貴婦攀談之勢,刻意將我孤立在這角落。

殿內(nèi)恢復(fù)了表面的熱鬧,但那些或明或暗的目光,依舊時不時地掃向我。我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目光中的含義:寒酸、失禮、不自量力……以及對我這個“太子妃”人選的巨大質(zhì)疑。

林婉晴更是借著與旁邊一位郡王府小姐說話的機(jī)會,聲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讓周圍人聽見:“……妹妹今日這身裝扮,倒是……別致。只是皇后娘娘設(shè)宴,未免顯得過于簡素了些,倒顯得我們侯府……”她故作擔(dān)憂地嘆了口氣,未盡之意,引人遐想。

周圍的貴女們交換著心照不宣的眼神,看向我的目光更加輕蔑。

我端坐在矮幾后,脊背挺得筆直,眼觀鼻,鼻觀心,仿佛周遭的一切紛擾都與己無關(guān)。手指輕輕摩挲著袖中那枚冰冷的素銀簪頭,感受著那溫潤珍珠的微涼。任你繁花似錦,我自清冷如竹。這份刻意的低調(diào)和格格不入的清冷,本就是我計劃的一部分。

宴會進(jìn)行過半,絲竹悅耳,宮娥穿梭獻(xiàn)上珍饈美饌。氣氛看似融洽,實(shí)則暗藏機(jī)鋒。

“林二小姐,”一個略顯尖銳的女聲響起,帶著刻意的親昵和好奇。是坐在斜對面的一位御史中丞家的嫡女,姓王,素以牙尖嘴利、捧高踩低聞名。她笑吟吟地看著我,眼中卻毫無笑意,“聽聞前些日子,太子殿下親臨貴府,還……對二小姐青睞有加?不知二小姐有何過人之處,竟能得殿下如此青睞?可否說與我們姐妹聽聽,也好讓我們……長長見識?” 她刻意加重了“青眼有加”和“長長見識”的語氣,引得周圍幾位貴女掩唇輕笑,眼神充滿了看好戲的惡意。

來了!我心中冷笑。這才是這場鴻門宴的真正開場!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過來,連上首鳳座后的目光似乎都凝實(shí)了幾分。

周氏和林婉晴也看了過來,周氏眼中閃過一絲緊張,林婉晴則是毫不掩飾的怨毒和期待我出丑的快意。

我緩緩抬起頭,迎上那王小姐挑釁的目光,臉上沒有半分被冒犯的慍怒,也沒有絲毫羞怯不安,只有一片沉靜的、近乎淡漠的坦然。我放下手中的銀箸,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王小姐說笑了。太子殿下天潢貴胄,胸懷天下,所思所想,豈是我等閨閣女子可以妄加揣測的?殿下當(dāng)日所言,不過是見侯府內(nèi)宅風(fēng)波驟起,一時感慨,隨口一言罷了。清漪蒲柳之姿,才疏學(xué)淺,不敢有半分非分之想?!?/p>

我頓了頓,目光平靜地掃過那些或譏諷或看好戲的臉,語氣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自嘲和坦蕩:

“至于‘青眼有加’……清漪實(shí)在愧不敢當(dāng)。若論‘過人之處’,大概……”我微微一頓,目光若有似無地掠過林婉晴瞬間鐵青的臉,聲音帶著一絲幾不可聞的冷意,“……大概是清漪命硬,幾次三番落水受寒,都僥幸未死,讓殿下覺得……有幾分新奇?”

“轟!”

殿內(nèi)瞬間落針可聞!

所有人都被我這番看似謙卑、實(shí)則鋒芒畢露、甚至帶著血淋淋控訴的回?fù)趔@呆了!

落水?幾次三番?僥幸未死?命硬?新奇?

這每一個詞,都像是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扇在那些等著看我笑話的人臉上!更是將武安侯府那點(diǎn)見不得人的齷齪,赤裸裸地攤開在皇后和所有命婦貴女面前!

周氏的臉?biāo)查g慘白如紙,身體搖搖欲墜。林婉晴更是氣得渾身發(fā)抖,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眼神怨毒得幾乎要噴出火來!她怎么敢?!她怎么敢在皇后面前說這些?!

那王小姐更是目瞪口呆,準(zhǔn)備好的所有刁難話語都被我這一番話堵死在了喉嚨里,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尷尬得無地自容。

上首鳳座之后,一片沉寂。珠簾微動,卻看不清皇后的表情。

就在這時,殿外傳來內(nèi)侍尖細(xì)悠長的通傳:

“太子殿下駕到——!”

所有人瞬間回神,慌忙起身離席,跪伏在地:“參見太子殿下!”

我隨著眾人一同跪下,垂首斂目。心跳卻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幾分。他怎么會來?

沉穩(wěn)有力的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玄色的金線盤龍紋袍角映入低垂的視線邊緣。一股清冽的、如同雪后松針般的冷冽氣息,隨著他的走近,無聲無息地彌漫開來。

“兒臣給母后請安?!笔掔袂逶蕉鴰е唤z慵懶的聲音響起,打破了殿內(nèi)近乎凝固的氣氛。

“珩兒來了?快免禮。”珠簾后,皇后的聲音恢復(fù)了溫和,“今日怎么有空到母后這里來?”

“聽聞母后這里菊花開得正好,兒臣批閱奏折有些乏了,便想著過來沾沾母后的光,討杯茶喝,也松快松快?!笔掔裾Z氣隨意,仿佛真的只是來賞花品茗。

“你這孩子,快賜座?!被屎笮Φ馈?/p>

宮人立刻在皇后鳳座下首最尊貴的位置添了席位。蕭珩施施然坐下,姿態(tài)閑適優(yōu)雅。

“都平身吧?!被屎蠓愿赖?。

眾人這才剛起身,重新落座,但氣氛已然不同。所有人的目光都若有似無地瞟向太子,又瞟向依舊跪坐在角落、低眉順眼的我,充滿了驚疑和探究。

蕭珩仿佛渾然不覺,端起宮娥奉上的玉盞,姿態(tài)優(yōu)雅地輕啜了一口香茗。目光隨意地掃過滿殿的繁花和衣香鬢影,最終,那深邃如同寒潭的鳳眸,狀似不經(jīng)意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那目光帶著審視,帶著玩味,更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銳利。仿佛剛才殿內(nèi)發(fā)生的一切,他都了然于胸。

我低垂著眼睫,感受著那道如有實(shí)質(zhì)的目光,指尖微微蜷縮。

“武安侯府的二小姐?”蕭珩放下茶盞,忽然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響徹整個大殿。

所有人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周氏和林婉晴更是臉色煞白,身體僵硬。

“臣女在。”我依禮起身,垂首應(yīng)道。

“抬起頭來?!笔掔竦穆曇袈牪怀銮榫w。

我緩緩抬起頭,目光平靜地迎上他的視線。殿內(nèi)明亮的宮燈映照著他俊美無儔的容顏,那雙鳳眸深處,似乎有極淡的笑意一閃而逝,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

“嗯,”他微微頷首,目光在我身上那身素凈的湖藍(lán)宮裝和發(fā)間唯一的素銀珍珠簪上停留了一瞬,語氣帶著一絲讓人捉摸不透的贊許,“這身打扮……倒是有幾分‘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的清骨。比起那些滿頭珠翠、俗艷不堪的……看著順眼多了?!?/p>

“轟!”

如同冷水潑進(jìn)滾油!整個長秋宮瞬間炸開了鍋!

太子殿下……竟然當(dāng)眾夸贊林清漪的“清骨”?還直言不諱地諷刺了那些滿頭珠翠的貴女“俗艷不堪”?!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無數(shù)道利箭,瞬間射向剛才還得意洋洋、此刻卻如同被扒光了衣服般羞憤欲死的林婉晴!她那一身繁復(fù)的玫紅宮裝和滿頭的珠翠,在太子那句“俗艷不堪”的映襯下,顯得格外刺眼和可笑!她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干干凈凈,身體搖搖欲墜,幾乎要當(dāng)場暈厥過去!

周氏更是眼前發(fā)黑,死死掐住自己的大腿才勉強(qiáng)維持住儀態(tài)。

蕭珩卻仿佛沒看到這滿殿的驚濤駭浪,也沒看到林婉晴那搖搖欲墜的慘狀。他收回目光,端起茶盞,又悠閑地品了一口,仿佛剛才只是隨口點(diǎn)評了一句無關(guān)緊要的風(fēng)景。

“只是……”他放下茶盞,目光再次落回我身上,眉頭幾不可察地微蹙了一下,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不悅?“深秋露重,宮道風(fēng)寒。穿得如此單薄,連件像樣的避寒斗篷都沒有,武安侯府……是窮得揭不開鍋了?還是苛待庶女,連這點(diǎn)體面都吝于顧及?”

他話音未落,侍立在他身后、一個氣息沉凝如淵的青衣內(nèi)侍已無聲上前一步,手中捧著一件折疊整齊、一看便知是貢品的雪青色紫貂裘!那貂毛細(xì)密油亮,光澤如緞,在宮燈下流轉(zhuǎn)著華貴無比的光暈,領(lǐng)口一圈蓬松柔軟的銀狐毛,更添雍容。

“孤這件舊裘,還算擋風(fēng)。”蕭珩語氣隨意,仿佛在說一件無關(guān)緊要的小玩意兒,“賞你了。披上吧,莫要凍病了。畢竟……”他頓了一下,鳳眸微抬,目光若有深意地掃過面無人色的周氏和搖搖欲墜的林婉晴,聲音帶著一種慵懶卻令人心悸的威壓,“孤說過的話,不喜歡收回。你這條命,如今……金貴得很?!?/p>

“轟?。 ?/p>

這一記無聲的驚雷,比任何言語都更具殺傷力!

太子殿下!當(dāng)眾賜下自己的紫貂裘!給林清漪!還親口強(qiáng)調(diào)她“命金貴”!

這已經(jīng)不僅僅是“青眼有加”了!這分明是昭告天下,他對這個庶女的維護(hù)之意!是在狠狠打武安侯府和周氏母女的臉!更是坐實(shí)了那“太子妃”之言絕非戲言!

整個長秋宮,死一般的寂靜??諝夥路鹉坛闪吮?,連呼吸都帶著刺骨的寒意。

周氏徹底癱軟在座位上,面如死灰。林婉晴再也支撐不住,“嚶嚀”一聲,雙眼翻白,竟是真的暈厥了過去!旁邊的宮娥一陣慌亂。

我站在原地,感受著四面八方投射來的、充滿了震驚、嫉妒、畏懼、難以置信的復(fù)雜目光,如同置身于風(fēng)暴的中心。心臟在胸腔里狂跳,血液奔涌。那件被內(nèi)侍捧到面前的紫貂裘,散發(fā)著清冽的冷香和屬于他的、極具侵略性的氣息,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壓迫感。

我緩緩伸出手,指尖觸碰到那光滑冰涼的貂毛,如同觸碰到一塊滾燙的烙鐵。深吸一口氣,我接過那件沉甸甸的、象征著無上榮寵也代表著巨大漩渦的紫貂裘,對著上首鳳座和太子席位的方向,深深一福,聲音清晰而沉靜:

“臣女……謝太子殿下賞賜?!?/p>

我將那華貴無比的紫貂裘披在肩上。瞬間,冰冷的身體被一股溫暖柔和的暖意包裹,隔絕了滿殿的寒意和窺探的目光。那清冽的冷香,如同他身上的氣息,無聲地縈繞在鼻尖。

珠簾之后,皇后的目光變得極其深邃復(fù)雜。而蕭珩,則端起茶盞,微微垂眸,掩去了眼底一閃而逝的、如同獵人看到獵物終于踏入陷阱般的幽深光芒。

宮宴,在一種詭異莫名的氣氛中繼續(xù)。絲竹依舊,卻無人再有心思欣賞。所有人的目光,都若有似無地聚焦在那個披著太子紫貂裘、安靜坐于角落的少女身上。

宴席散時,已是華燈初上。

宮道幽深,寒風(fēng)凜冽。我披著那件過于寬大的紫貂裘,在春桃的攙扶下,隨著沉默的人流緩緩向?qū)m外走去。身后,是周氏被人攙扶著、失魂落魄的背影,以及被宮人用軟轎抬著、依舊昏迷不醒的林婉晴。

剛走出長秋宮的范圍,轉(zhuǎn)入一條相對僻靜的宮道,前方引路的宮燈卻忽然停住了。

一道頎長挺拔的玄色身影,負(fù)手立于道旁一株高大的梧桐樹下。月光透過稀疏的枝葉,在他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更襯得他面容俊美,氣質(zhì)清貴逼人。

是蕭珩。

他竟在這里等著。

引路的宮人內(nèi)侍瞬間跪伏在地,大氣不敢出。春桃也嚇得腿一軟,慌忙跪倒。

我腳步一頓,隔著幾步的距離,對上他深邃如夜的眼眸。寒風(fēng)卷起他玄色的袍角,也拂動了我肩上紫貂裘蓬松的銀狐毛領(lǐng)??諝庵校枪汕遒睦湎?,愈發(fā)清晰。

“殿下。”我依禮垂首。

“免了?!笔掔竦穆曇粼诩澎o的宮道上響起,帶著一絲月夜的微涼,“今日宮宴,感覺如何?”

我抬起頭,看著他月光下更顯清絕的側(cè)臉,聲音平靜無波:“金碧輝煌,繁花似錦。只是……高處不勝寒?!?/p>

“呵,”蕭珩輕笑一聲,那笑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帶著一絲玩味,“你倒是清醒。”他向前走了兩步,距離拉近,那股屬于他的清冽氣息更加清晰地籠罩過來。月光下,他的目光如同實(shí)質(zhì),落在我蒼白的臉上,帶著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

“那件紫貂裘,可還暖和?”

“殿下所賜,自然暖和?!蔽掖鸬?,攏了攏裘衣的襟口。

“暖和便好?!笔掔裎⑽㈩h首,目光卻并未移開,反而更加深邃了幾分,“林清漪,”他忽然喚我的全名,聲音低沉而清晰,“孤今日給你這件裘衣,并非僅僅怕你凍著?!?/p>

他微微傾身,靠得更近,聲音壓低,帶著一種只有我們兩人能聽清的磁性,如同情人間的低語,卻又蘊(yùn)含著冰冷的鋒芒:

“孤是要讓所有人看清楚——”

“你身上披著的,是東宮的威勢?!?/p>

“你這條命,連著東宮的顏面。”

“若有人再敢動你分毫……”他頓住,鳳眸中寒光一閃,如同出鞘的利刃,冰冷刺骨,“那便是,與孤為敵!”

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狠狠敲在我的心上!披著東宮的威勢?連著東宮的顏面?與孤為敵?!

這不是維護(hù),這是宣告所有權(quán)!是將我徹底綁上東宮的戰(zhàn)車,成為他棋盤上一枚更加顯眼、也更加危險的棋子!

寒風(fēng)卷過宮道,吹起他鬢邊幾縷墨發(fā),拂過我的臉頰,帶來一絲微癢的涼意。月光清冷,落在他深邃的眼底,映出我此刻蒼白而復(fù)雜的容顏。

心跳,在胸腔里失去了規(guī)律的節(jié)奏。是棋子的宿命感,還是……被這強(qiáng)大威勢所籠罩時,那一絲難以言喻的悸動?恨意與一種陌生的、冰冷的吸引力在心底交織纏繞。

我迎著他銳利如鷹隼的目光,在那幾乎令人窒息的威壓之下,緩緩地、極其緩慢地,綻開一個同樣冰冷、卻帶著一絲孤絕挑釁的弧度:

“殿下厚愛,清漪……惶恐。”

“只是,”我微微仰起臉,月光勾勒出我清冷的輪廓,“清漪的命,是清漪自己的。這東宮的威勢,能護(hù)我一時,卻未必能護(hù)我一世周全。有些債,終究要清漪自己……親手去討!”

蕭珩的瞳孔,在那一瞬間,幾不可察地收縮了一下。他看著我,眼底的玩味和探究之色,被一種更深沉、更幽暗的光芒所取代。那光芒中,似乎有驚訝,有審視,更有一種棋逢對手般的……興味。

他靜靜地看了我片刻,忽然低低地笑了起來。那笑聲在寂靜的月下宮道中回蕩,帶著一種奇異的愉悅和……贊賞?

“好?!?/p>

“很好?!?/p>

他直起身,玄色的身影在月光下投下長長的、充滿壓迫感的影子。

“孤……拭目以待。”

留下這句意味深長的話,他不再看我,轉(zhuǎn)身,衣袂翻飛,帶著內(nèi)侍,從容地消失在宮道幽深的盡頭。

寒風(fēng)裹挾著他殘留的冷香,撲面而來。我站在原地,攏緊了肩頭那件華貴而沉重的紫貂裘,指尖冰冷。

月影西斜,宮道寂寥。復(fù)仇之路,從這一刻起,徹底卷入了東宮那深不見底的旋渦之中。


更新時間:2025-06-17 16:09: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