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李強篇城市的黃昏,像一塊被油煙熏黃的舊抹布,沉重地覆蓋下來。
李強把車停在路邊一個不起眼的角落,疲憊地揉了揉酸澀的太陽穴。車窗搖下一半,
混雜著汽車尾氣、路邊攤油煙和潮濕水汽的味道涌進來,是他早已習慣的“城市氣息”。
剛送完一個醉醺醺的乘客,車廂里還殘留著劣質(zhì)酒精和嘔吐物的酸腐味。他皺著眉,
打開所有車窗通風,然后拿起座位旁那個掉漆嚴重的塑料水杯,狠狠灌了幾口涼白開。
水是苦的,帶著保溫杯長久浸泡的塑料味。
他瞥了一眼計價器旁那個小小的電子相框——里面是他十年前的照片,穿著廉價的T恤,
笑容里帶著未經(jīng)世事的明亮和對未來的憧憬。那是蘇晴給他拍的。他早已不敢多看,
只是習慣性地讓它立在那里,像一個沉默的墓碑,祭奠著被碾碎的青春。
對講機里傳來調(diào)度沙啞的聲音和同行們此起彼伏的抱怨路堵、抱怨乘客、抱怨份子錢的聲音。
李強沉默地聽著,像一塊浸透了城市塵埃的海綿。十年了。當初那個意氣風發(fā),
相信自己能闖出一片天的年輕人,如今只剩下這副被生活磨礪得粗糙、沉默的軀殼。
方向盤磨掉了他掌心的紋路,也磨平了他所有的棱角和幻想。
蘇晴父母的反對像一道無法逾越的天塹,而他自己,
最終也沒能成為那個足以證明他們的愛情值得對抗世界的“成功者”。
他成了一顆城市的螺絲釘,一顆每天都在磨損、生銹,卻不得不繼續(xù)轉(zhuǎn)動的螺絲釘。
他點了一支最便宜的煙,劣質(zhì)的煙草味暫時麻痹了神經(jīng)。煙霧繚繞中,
他看著街對面那家新開的、燈火通明的高級酒店。那是另一個世界,與他無關(guān)。
他吐出一個煙圈,眼神空洞。十年,足以讓刻骨的思念變成一種麻木的鈍痛,
深埋在心底最深處,輕易不敢觸碰。就在這時,后車門毫無預(yù)兆地被拉開了。
2:蘇晴篇蘇晴站在酒店金碧輝煌的大堂里,水晶吊燈的光芒灑在她身上,
卻驅(qū)不散她眉宇間的一絲疲憊和茫然。十年,她如愿以償,
擁有了父母期望的一切:頂尖學府的學位、體面的跨國企業(yè)高管職位、優(yōu)渥的生活條件。
她穿梭在紐約、倫敦、巴黎的光鮮之中。可只有她自己知道,
內(nèi)心深處始終有一塊無法填補的空洞。就像此刻,她剛剛結(jié)束一場冗長的跨國視頻會議,
明明身處熟悉的故土城市,卻感覺比在任何一個異國他鄉(xiāng)都要孤獨。
她拒絕了同事的晚餐邀約,獨自一人坐在大堂角落的咖啡廳。
無名指上一道幾乎看不見的、早已愈合的淺痕——那是當年摘下李強送她的那枚廉價戒指時,
不小心劃傷的。這次回國是臨時的商務(wù)行程。她沒有通知任何故人,
潛意識里似乎在逃避什么。這座城市對她而言,既是故鄉(xiāng),
也是一座巨大的、充滿回憶的墳場。每一處熟悉的街景,都可能喚醒沉睡的痛楚。
她端起精致的骨瓷杯,抿了一口苦澀的黑咖啡,目光漫無目的地投向巨大的落地窗外。
雨絲開始飄落,在玻璃上劃出蜿蜒的水痕。街對面,
一輛略顯破舊的出租車停在不起眼的角落,車窗開著,一個模糊的側(cè)影正靠在駕駛座上抽煙。
那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城市剪影,淹沒在無數(shù)相似的出租車之中。然而,就在那個瞬間,
蘇晴的心臟毫無征兆地、劇烈地跳動了一下。一種近乎荒謬的直覺,像一道微弱的電流,
瞬間穿透了十年的光陰和層層疊疊的屏障。那個模糊的側(cè)影,那抽煙時微微低頭的姿態(tài),
甚至那輛出租車的某種輪廓……都像一把生銹的鑰匙,猛地捅開了記憶深處最堅固的那把鎖。
不……不可能……怎么會是他?他怎么會在這里?他應(yīng)該……他應(yīng)該早已結(jié)婚生子,
或者去了別的城市發(fā)展吧?無數(shù)個理性的念頭瞬間涌上來,試圖撲滅那點不切實際的星火。
可她的雙腳,卻像有了自己的意志。她放下咖啡杯,甚至忘了拿放在旁邊的昂貴手袋,
幾乎是失魂落魄地、徑直穿過旋轉(zhuǎn)門,走進了傍晚帶著濕意的冷風里。
雨水打濕了她精心打理的發(fā)梢,她渾然不覺。她的目光死死鎖住街對面那輛出租車。
心跳越來越快,幾乎要撞破胸膛。她穿過馬路,高跟鞋踩在濕漉漉的人行道上,
濺起細小的水花。每一步都像踩在虛幻與現(xiàn)實交界的鋼絲上。她走到出租車旁,
手已經(jīng)搭在了冰涼的車門把手上。指尖在微微顫抖。理智還在瘋狂叫囂:認錯人了!
太荒唐了!這根本不是他會過的生活!但心底那個沉寂了十年的聲音,
卻在絕望地吶喊:是他!一定是他!深吸一口氣,
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勇氣和無法言喻的恐慌,她猛地拉開了后車門。
混雜著煙味、潮濕氣和一絲若有若無的酸腐味撲面而來。蘇晴坐進后排,
心臟幾乎要從喉嚨里跳出來。她報出酒店的名字,聲音努力維持著平靜,
目光卻不受控制地、帶著小心翼翼的探尋和無法掩飾的驚濤駭浪,
投向駕駛座那個人的后腦勺和映在后視鏡里的模糊側(cè)臉。而駕駛座上的李強,
在車門被拉開、那股陌生的高級香水味混雜著雨水氣息涌入車廂的瞬間,身體就僵硬了。
他下意識地抬頭,
目光在后視鏡里與后排那雙熟悉到靈魂深處、卻又陌生地帶著十年風霜與距離的眼睛,
猝不及防地撞在了一起!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3:重逢后視鏡里,
映著一張被歲月和風霜深刻雕琢過的臉。李強握著方向盤,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發(fā)白。
十年了。他以為自己早已將那段刻骨的青春埋葬在城市的尾氣和生活的塵埃里,直到今天,
她毫無預(yù)兆地拉開了他這輛老舊出租車的后門。是她。蘇晴。即使隔著模糊的后視鏡,
即使十年光陰足以讓滄海變桑田,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她似乎被時間遺忘,
或是被優(yōu)渥的生活精心呵護著,眉眼間依舊是當年那個讓他心尖發(fā)顫的清澈模樣,
只是多了幾分成熟的風韻和一種他陌生的、屬于異國他鄉(xiāng)的疏離感。而他,
眼角刻著疲憊的紋路,鬢角染上過早的霜色,握著方向盤的手粗糙黝黑,
一身洗得發(fā)白的廉價工裝,早已不是當年那個意氣風發(fā)的少年。她坐進后排,
報出一個高檔酒店的名字,聲音平靜,聽不出任何波瀾。李強的心猛地一沉,
幾乎要跳出胸腔。她沒認出我?還是……認出了,卻裝作不識?他不敢回頭,
甚至不敢讓目光在后視鏡里停留太久,生怕那微小的破綻會驚擾了這脆弱的平靜。
喉嚨干澀得發(fā)緊,他只能低低地“嗯”了一聲,算是回應(yīng),然后僵硬地掛擋、起步。
車子匯入傍晚擁擠的車流,車廂內(nèi)只剩下引擎的嗡鳴和他自己震耳欲聾的心跳。就在這時,
后視鏡里,蘇晴拿出了手機。屏幕的光照亮了她依然精致的側(cè)臉。她撥通了一個號碼,
動作自然。“喂,小微,”她的聲音忽然變得輕快,帶著一種分享秘密般的雀躍,
清晰地傳入李強的耳朵,“猜猜我今天遇到誰了?不,不是他……啊呀,
你聽我說嘛……”李強的呼吸瞬間停滯了。他像個偷聽者,
被迫地、卻又貪婪地捕捉著后座傳來的每一個音節(jié)。
她對著電話那頭“不存在”的“好朋友”,開始講述她這十年的旅程。
她說起初到異國的惶恐與新奇,說起語言不通鬧的笑話;說起在圖書館熬過的通宵,
說起拿到學位證書時的眼淚;說起獨自旅行看過的極光,
說起巴黎街頭的咖啡香;說起職場的勾心斗角和升遷的喜悅;說起生病時的孤獨無助,
也說起遇到過的形形色色的人……她的語氣時而興奮,時而低落,時而感慨,
像一幅斑斕的畫卷,在她輕柔的敘述中徐徐展開。那是他完全缺席的、屬于蘇晴的十年。
李強沉默地聽著,緊握著方向盤的手心全是汗。他像一個最忠實的聽眾,
又像一個最遙遠的旁觀者。那些她經(jīng)歷過的精彩、奮斗、孤獨和成長,都與他無關(guān)。
他只是這座城市里一個載著無數(shù)陌生人來來往往的司機,
載著十年前最熟悉、如今卻最陌生的過客。酸澀和鈍痛感從心底蔓延開來,幾乎要將他淹沒。
他聽著她鮮活的生命軌跡,
反襯著自己這十年如同困在車輪上的、日復一日的磨損——送走晚歸的醉漢,
聽著乘客家長里短的抱怨,數(shù)著微薄的收入,
在狹小的駕駛室里咀嚼著被現(xiàn)實碾碎的夢想和愛情。原來,時間在他們身上,
劃下的軌跡如此天差地別。車子終于抵達了那家燈火輝煌的五星級酒店。
雨點不知何時開始敲打車窗,在霓虹燈光下暈開一片迷離。
蘇晴的“電話”也恰到好處地收了尾?!啊?,好,我知道了,回頭再聊。
”她利落地掛斷了電話,屏幕暗了下去。車內(nèi)陷入一片短暫的、令人窒息的寂靜。
只有雨刮器在玻璃上規(guī)律地左右搖擺,發(fā)出單調(diào)的聲響。李強深吸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