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皇帝第一個女人，但你不是皇后，也不是妃子。連最末等的采女，以你的身份都攀不上。
你只是帝王的開蒙宮女。大旱荒年，你娘收了二十個銅錢，將你賣進宮，埋葬了一輩子。
1、你入宮那年，只有十五歲。尚宮局的青頂轎碾碎了你家門前的野杏。
你還沒來得及彎身去拾，娘就把你推了出來。宮里人看不起貧家女，
尚宮局的醫(yī)婆拽著你的胳膊就將銀針往上扎：“守宮砂淡若煙霞，是上品?！闭f完，
扔下二十個銅錢。娘笑嘻嘻的拾起，破草鞋將那苦杏踩的更爛。
又回頭捏了捏你剛剛發(fā)育起來的屁股和胸，粗聲大氣的囑咐：“要是混的好，
拉拔拉拔你兄弟，要是混不出人樣來，死活由你去吧?！蹦銢]做聲，
識相的跟在醫(yī)婆的轎子后面。你只會對值得的人感恩，這個只認錢和弟弟的生母，
你連個回顧都吝于施舍。只是又一次看到那干癟杏子時，你想起了爹。杏樹是爹親手種下的，
多少個夜晚，他笑瞇瞇暢想著未來：“等杏樹結了杏子換了錢，都留給我的阿云做嫁妝。
”只可惜，三年前他修橋時滑了腳，跌斷了脊骨，再也看不到你出嫁了。不過也無所謂，
反正現(xiàn)在這境遇，你也嫁不得什么好人家。還不如進宮后小心勞作，努力攢錢，
待25歲放出宮來，賃上一個小門面，安安穩(wěn)穩(wěn)的做點小生意。2你篤定自己性子隨和，
人也不挑，在哪里都能混口飯吃。然而入宮后，你發(fā)現(xiàn)你錯了。你原以為當宮女，
不過是端茶倒水的差事，卻不想，你被買來，是為了給小皇帝開蒙的。
你尚未反應過來開蒙是什么意思。和你一起被挑上來的小姚已經哭花了臉："我娘說，
破了瓜又沒人娶的女子，閻王爺都不收。"你這才知曉，
原來買你們來是要你們教小皇帝男人和女人那檔子事?！懊芎系钆佟蹦阒滥鞘鞘裁?，
密合殿是專門為皇帝大婚前成立的密所，那里面的女官專責陪伴皇帝練習男女相歡，
待圣上大婚后統(tǒng)一歸皇后管理。西城門破廟里的那個瘋婦，就是先帝的密合宮女，
被放出宮后，無人敢娶，連出家都被師太嫌臟，不得已只能要飯，瘋瘋傻傻了一輩子。
這個世道的女兒家將守宮砂看的那么重要，沒有人愿意平白的獻給別人。
可你們又有什么選擇呢。還不是要每天跪在凈室里，被老醫(yī)婆圍著打量，
將身子捏弄的端正了，就這么無盡的跪著。一遍一遍的背著素女心經，學習如何陰陽交泰。
晚上，你們四個姐妹互相揉著腿。更小的純兒紅著臉問：“皇上學那檔子事兒，
為什么還非要特地買人來教呢？”春玲是年紀最大的姐姐，笑著啐了她一口：“傻丫頭，
太醫(yī)都是男人，講這種事失了體面，太監(jiān)缺了關鍵物件，說起來也沒說服力。
再說這種事兒不僅要知道理論，還得親自施行，皇上不找年輕貌美的小宮女，
難道要老嬤嬤們伺候嗎?！闭f著，她拿了銅鏡，又開始研究起自己哪個角度最好看。
你們四人中只有她是外地逃難過來的，沒有去過西城門的破廟，
也只有她信了那句：“給皇上開蒙是天大的恩典，多少人求都求不來。
”是以她更加在意自己的容貌舉止，甚至臉上發(fā)了幾顆小痘都心焦不已：“眼見就要侍寢，
若是伺候的滿意了，被皇上封個妃，長著這勞什子戴鳳冠也不好看啊。
”你們誰都不忍去戳破她的美夢。你們這些人是沒有以后的。能在凋零前有個盼頭也不錯。
3小皇帝14歲的生辰剛過。催春官來到了你們住的小院。他面容清俊，人卻冷酷，
看人的眼神如刀子一般。他用戒尺抬起你的下巴："背一段《黃帝內經》陰陽交泰的章節(jié)。
"你喉嚨發(fā)緊，讀過的字句在舌尖打轉："陰陽者，天地之道也，萬物之綱紀，
變化之父母......"戒尺一落而下，催春官嫌棄你木訥，轉而去看了旁人。晚上，
春玲姐姐被帶走了。你們三個丟了嬤嬤的手藝，被罰在凈室跪了一夜。春寒順著膝蓋往上爬。
兩個更小的女孩緊緊依偎著你，讓你想起了十年前就夭折的妹妹，
心里升起些不合時宜的憐愛。你有資格可憐誰呢？春玲侍寢不順，被皇帝退了回來。
嬤嬤將她一頓好打，關在了暴室。不是沒盼過的，盼著皇上喜歡春玲，誰都不要，
將你們遣散成普通宮女?？上Ｍ拖裆嚼锏奈灮鹣x，還沒亮起來，就飛走了。
你看著眼前虎虎生風的鞭子，和哆嗦成一團的兩個小丫頭。最終還是放棄了守拙，將心一橫，
俯首道：“求嬤嬤今夜讓我去吧?！蹦闳羰墙滩幻靼祝敹嘁彩且活D打，
可小姚和純兒如此怯弱，只怕連命都保不住。去罷，去罷，守宮砂再珍貴，
難道比人的性命還要緊嗎？4承乾宮的雨夜浸著淡淡的龍涎香，
像父親獵回的鹿茸混了鐵銹味。伺候圣人的女子都要提前演寢。
當催春官叫你將衣裳都脫掉時，你掌心的冷汗幾乎要浸透袖口。侍候君王已是無可選擇，
在另一個男人面前扭身吟哼，你實在做不到。催春官被你磨蹭的煩了，伸出大手直接來扯抓。
你從未在人前脫過衣裳，只緊緊地拽著自己的領口，哀求的望著他，
“您是男子···我···”那高挑的身形一頓，隨即漫出一聲冷笑：“我早就不是男人了，
我是太監(jiān)?！蹦惚粐樀煤萘?，只是一味害怕，
不斷重復著那句話：“你是男子···你是男子···”最后，催春官放開了你，
破例沒有驗你的體貌氣色，也沒有讓你演寢，便放你去沐浴了。
十四歲的小皇帝比你還矮半頭，正在殿內臨蘇軾的《寒食帖》。見你進來，耳朵尖瞬間紅透。
這是你第一次意識到皇帝也是人，面對未知事物的時候，也無助的像家里剛破殼的雛雞。
可他到底是即將與你肌膚相親的男子，你還是怕的。承乾宮偏殿的燭火將你的影子拉得老長。
你強裝鎮(zhèn)定翻開《素女經》圖冊，結結巴巴的講解著龍翻、虎步、猿搏，兔吮毫、鶴交頸。
每當要展開梳理，你連呼吸都亂了節(jié)奏?；蛟S是今日陛下高興，或許是你比春玲有些耐心。
小皇帝沒有將你轟出去?？汕奥芬膊⒉缓米?，殿外的窗欞上三聲叩響。
你知道那是催春官在提醒你，光講不行，得讓陛下親自實踐，才能明白怎么回事。
催春官要你手把手的教他。你咬緊了牙，伸出手去，可手剛碰到他的胳膊，
自己先抖的說不出話。小圣人的臉更紅了，下意識往后躲。你立刻反手抓住他的袖子，
你不能失敗，若是你也被趕出去，你們四個就全完了。5“陛下，
只當奴是鄰家的阿姊便罷了，奴給你唱首小調好不好？”“小妹子待情郎呀，情意好深深，
你若有心知呀，可上她家門。爹囑咐你要待她好，娘害怕你不貼心，只有妹子心相知，
早將情郎掛在心····”案頭的燭火將兩人的影子投在墻上，不安分的幼獸，
逐漸靠攏糾纏。那夜后，小圣人第一次做了男人，再也沒有了孩童的怯意。而你伏在錦帳里，
聽見他說：“朕封你為侍寢女官?！蹦銣I水回流，澆透了一顆心。
催春官親自進來將你抱了出去。沐浴過后，他端過來一碗藥汁?！斑@是強力避孕的，雖然苦，
但效力極佳?！贝叽汗龠€是冷肅著一張面容，見你不說話，
他口氣又冷了幾分：“別生那些不該有的心思，你們這種人，不能懷上圣人的孩子。
”你第一次疲于偽裝，不同于往日溫順，只淡漠的問他：“你以為，我想懷上圣上的孩子？
”催春官賞了你一巴掌，你出言不遜，合該挨這一巴掌?？赡侨漳闫途罅似饋?，
直挺挺的不肯服軟：“我只想生我夫君的孩子。我有什么錯？”是啊，你有什么錯。
世人叫你守身如玉，從一而終?？墒ト似枰虒媽m女，
才于妃妾之間不跌了面子、落了話柄。權貴們想要如何就如何，你只是那被犧牲掉的代價。
——憑什么你是被犧牲掉的代價！？催春官深深地看著你，
最終嘆息一聲：“人有想保護的人，才被迫犧牲自己，蘇云娘，你今夜在此是為了什么呢？
”6這一句話如醍醐灌頂，你頓時頹倒在地。你是為什么呢？你本來的計劃就是一直藏拙，
若能扛到皇帝娶親，還未被召幸，你或許能被遣散到各宮，做回尋常宮女了。
可你為了那兩個女孩子站了出來，又為了自己的一點倔氣，挨了一巴掌。就像催春官說的，
你這把虧大了，賠了身子，卻未曾幫得了別人。你傷了臉孔，不能伴架，
小姚第二日接替你上了龍榻。因全程啼哭，擰了小皇帝的性子，當夜就被罰去了浣衣局。
你們不過是皇帝成長路上的“活教材”，本不該有喜怒哀樂?；实坶_了鴻蒙，食髓知味，
書也不讀了，課也不想溫，整日想擺弄這些事。大婚在即，
龍陽不能消耗在如此多下賤的肚皮上。嬤嬤沒有再挑幾個人，
反而是把暴室中的春玲放了出來。人吃足了虧，或許就容易改了。春玲攥著你的手，
賭咒發(fā)誓再也不會這樣傻。然侍寢完后的賞賜又讓她轉了話鋒。“人活著，
不就是圖一個出人頭地么？”你不知如何相勸，出人頭地···豈是你們這些人可以奢望的。
但好在有春玲專寵。皇帝在大婚前只召幸了你三次，與他同歲的純兒，
一次都沒有被送入承乾宮。“男人在年輕時，都喜歡有韻味的熟齡女子。再年長些，
就偏愛青澀滋味了?！贝叽汗龠@樣說，不知是提醒你們，還是提醒一眾妃嬪?；实鄞蠡椋?/p>
同日迎娶一后二妃。妃嬪里最大也不過十七。春玲，還是一直在被召幸。7那天是個雨夜，
皇上宿在了皇后娘娘宮里。春玲則被宓妃叫去問話。你和純兒依偎在窗下看那滂沱暴雨。
她怯怯的問你：“姐姐，玲姐姐會死嗎？”她當然害怕，小姚進了浣衣局半年就病死了。
你們趕到時，她還有一口氣，可指尖已然涼的像冰塊。她也像純兒一樣，
怯怯的問著你：“姐姐，我死后，閻王爺會收我嗎？”你看見了她枯瘦的胳膊，
守宮砂已經不見了。
她淚水漣漣：“我不是自愿的···我真的很害怕···”你俯身抱了抱她：“沒關系，
閻王爺不收你，你就在奈何橋上等一陣，我們總有一天都要死的，我們陪你。
在地獄里也陪你?！彼谝粋€等到的是春玲。嬤嬤說春玲是投井自盡，可你去為她收尸時，
明明看見了滿身的鞭痕和勒痕?！板靛腔①S大將軍的女兒，下手確實夠狠。
”催春官站在你身后連連嘆道。瞧見你連個眼風都沒有，他也不惱，
自顧自說道：“宓妃年長陛下三歲，淳甜熟媚，是陛下此時最喜歡的一款。
她怎會容許有賤人操持著同她一樣的風情?！蹦悴⒉幌虢铀脑挘?/p>
因為你知道即便是妃嬪侍寢也要在催春官面前演寢。所以催春官才知道宓妃是何等風情。
你不恨宓妃，她也不過是困在這深宮里的生育工具。你只是疲憊到無話可說。
但催春官顯然不這么認為，他看進你的眼睛，惡毒著開口：“你說那賤人蠢不蠢，
什么勞什子，還指望陛下給他個名分呢！”你淡漠開口：“大伴，
春玲姐姐是知道自己下場的，只是她根本無路可退?！?“春玲沒有，你就有嗎？”那天，
催春官那樣問，你沒有回答。你何曾沒那樣想過，灰心時也曾縮在墻角，
死命的去找天上的月亮。是春玲貼在你身邊，扔給你一個錢袋子，她笑著告訴你：“妹子，
說句不要強的話，我是掙扎不出去，早晚要死在宮里的，你們要是有福氣帶著我的魂兒，
去看看外頭的天地吧！”那時你才知道，不僅你擋在別人前面，
也有人用血肉之軀擋在你前面。未來都是自己熬出來的，你還不能放棄。你已然是侍寢女官，
但純兒還未破身。只要大婚后，解散密合殿，
純兒或許能去個偏僻宮室做一個小小的灑掃宮女。至于你····顯然比她難上很多。
娘家強硬的一后二妃初初入宮，皇帝不好選納新人，又實在懶于周旋，
再次將目光放在了你身上。多少個夜，皇帝纏著你在殿里各個角落胡鬧。這些年的搓磨，
讓你已然知曉人和人的階級差異。皇帝現(xiàn)在是離不開侍寢女官的，
因為后妃不能任由他在龍榻以外的地方折騰。你閉著雙眼，咬牙堅持?，F(xiàn)在一切還沒有定論，
只要還活著，誰知道什么時候能熬出個好結果。你還年輕，你又固執(zhí)。你一定等得到。
小皇帝咬著你耳朵笑言："你的身子可比素女經有趣。"的那個晚上。他特許你留宿。
你趕緊跪在地上磕頭，求他讓你回密合殿。春玲已然是最好的例子，
留在帝王身邊的草芥女子，無一人能有好下場。你還沒有活夠，你不想卷入后宮的爭斗。
小圣人卻動了怒，一腳踹在你肩頭，對著外頭揚聲吩咐道：“召珍妃來侍寢。
”9你跪在冰涼的地磚上，珍妃進來時，狠狠的剜了你一眼。你愈發(fā)恭敬，
額頭抵住金磚上的蟠龍刻紋。你知道的，沒有妃嬪愿意撿一個女官的漏兒，
你的好日子到頭了?；蛟S是真的怕你死了，
皇上摟著珍妃進帳子時隨口吩咐道：“蘇女官心細，以后便留在承乾宮后殿，
專門伺候朕的起居罷?！闭溴难鄣蹲颖茹@心劍還扎人。這一刻，你終于意識到，
那個略有羞怯的少年，在短短數(shù)月就成長為一位帝王，不——或許，他一直就是一位帝王，
只是小時候，他不會用男女之事挑弄女子的妒恨之心。他根基不穩(wěn)，想要維持前朝的平衡，
務必要引導一后二妃爭斗不休，然他尚不知這三個女人是什么成色，
所以先丟出最不值錢的你們?yōu)檎T餌，引得魚兒上鉤。春玲是一枚棋子，你也是。
被這樣聰敏的帝王捏弄指尖，或許外面那些花白胡子的朝臣，會認為自己是有用處的。
但你只是滿腔的不甘心。你明明只是個最普通不過的女子，
只盼望著嫁一個爹那樣會疼女兒的夫君，生兩三個孩子，堂堂正正做個清白婦人。
這紅墻綠瓦哪有一塊是你的東西？你憑什么賠了身子，又要賠上一生??？你晃悠悠出來，
催春官諷刺笑道："姑娘仔細腳下，這宮里臺階高，邁上去可不見得踩的住。"你愣了愣，
回頭咧出一個慘淡的笑意失足從高臺摔了下來。10傷筋動骨一百天，
你暫時管不了皇帝的起居，也不能出密合殿的小院子了?；实壑滥悴恢杏茫?/p>
是不是就會放棄你了？你看著自己滿身的紗布這么盼著。然而皇帝就是皇帝，
五日后他派人送來太醫(yī)令的脈案，純兒名字的后面赫然寫著"已破瓜"。
那三個字刺得你眼睛生疼。宮里只有一個男人。誰的手筆可想而知。純兒來看你時，
身上澎湃著你熟悉的龍涎香。她說她和皇帝“是在花園子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