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顏與紙蜻蜓：三十年的未寄信海浪在能登半島的斷崖下碎裂成萬片浮冰，
聲音傳到我耳中時，已失去了洶涌的力道，只剩下單調(diào)的、永不停歇的白噪音。
這里是“天女臺”，傳說殉情的女子會化作海霧歸來的地方。
我裹緊身上舊得發(fā)硬的靛藍袷衣，寒意在骨頭縫里扎根。醫(yī)生的話像盤旋的海鷗，
揮之不去：“末期……安心靜養(yǎng)……時日無多?！笔种形罩模皇撬幤?，
而是一只褪色的紙蜻蜓。薄脆的紙頁泛著經(jīng)年的黃，竹骨脆弱得仿佛一觸即斷。
唯有尾部那一點粘得不甚牢靠的、早已黯淡的金箔，在冬日稀薄的光線下，
固執(zhí)地捕捉著轉(zhuǎn)瞬即逝的亮斑。它來自昭和六十二年（1987年）的夏天，
來自臺灣九份山城，一個叫林海生的少年溫?zé)岬氖中?。指尖摩挲著紙蜻蜓粗糙的邊緣?/p>
時光的刻度在皮膚上倒退。臺灣九份的夏夜，稠密得如同剛熬好的石花凍。
濕熱的空氣裹著基隆港飄來的咸腥，纏繞在老街每一級陡峭的石階上。
霓虹燈管勾勒出茶館“悲情城市”歪斜的招牌，
舞廳“黑美人”里流瀉出鄧麗君甜膩又哀傷的歌聲，
與街頭巷尾蚵仔煎滋滋作響的油香、芋圓的甜糯氣味交織，
釀出一種獨特的、令人微醺的頹靡。我蜷縮在“雅舍”二樓出租屋的窗邊，
十六歲的身子薄得像張紙，一場來勢洶洶的傷寒正將我推向冰冷的深淵。
高燒讓眼前的景色扭曲晃動，窗外燈火闌珊的九份，像一幅被水暈濕的浮世繪。
母親在樓下廚房熬藥的苦澀氣息，混合著窗外阿婆鐵蛋攤飄來的鹵香，
成了那段昏暗歲月里唯一的氣味坐標。樓下傳來爭執(zhí)聲，是房東冰冷的催促，
低的、帶著無盡疲憊的懇求：“再寬限幾日……囡囡的藥不能?！泵恳环N聲音都像針尖，
扎在我心頭。一種巨大的、連哭泣都無力的絕望攫住了我?；钕氯?？在這沉重的現(xiàn)實面前，
似乎連呼吸都成了負擔。就在那個連月光都被云層吞噬的深夜，意識在昏沉中漂浮。
狹窄的樓梯傳來刻意放輕卻依然急促的腳步聲。是他。
林海生斜挎著一個洗得發(fā)白的帆布工具包，額前的黑發(fā)被汗水濡濕，貼在飽滿的額角。
他剛從“小林精工”下班不久，
身上還帶著金屬碎屑和機油混合的、屬于年輕工人的潔凈氣息。他是隔壁金瓜石礦工的兒子，
也是我灰暗九份生活中唯一的光源?！懊兰?，”他低聲喚我的名字，
聲音里有竭力壓制的喘息。他小心翼翼地靠近，高大的身影帶來一種令人安心的庇護感。
他從工具包里變戲法似的掏出幾支新鮮的向日葵，帶著山野朝露的氣息，
金燦燦的花盤如同凝固的小太陽，瞬間點亮了昏暗潮濕的斗室。“你看，
”他把花插在窗邊一個缺了口的陶罐里，笨拙地調(diào)整著位置，“向日葵，永遠向著光。
美紗也要向著光啊?！彼膰Z帶著閩南語的軟糯腔調(diào)，笨拙又真誠。接著，
他又拿出一個簡陋的紙盒，里面是幾只剛剛完成的紙蜻蜓。削得極細的竹篾做骨架，
糊著淺蔥色和桃紅色的半透明和紙，
尾部粘著一點從廢棄電子元件上小心剝離下來的金色貼片。“這個，
”他拿起一只尾部粘著金箔的，輕輕放在我滾燙的掌心，
蜻蜓翅膀仿佛帶著他指尖的溫度微微顫動，“帶著它，就像我陪著你飛起來。
飛到很高很高的地方去，把病氣都甩掉?！彼氖趾艽?，指節(jié)粗壯，
帶著長期握刻刀和鉗子留下的薄繭，動作卻異常輕柔。
那雙眼睛里盛滿了少年不加掩飾的心疼和一種近乎虔誠的篤信，
仿佛只要他帶來這些小小的、帶著陽光與飛翔意象的禮物，就能驅(qū)散纏繞著我的病魔。窗外，
九份山城迷離的燈火映在他專注的側(cè)臉上。有那么一瞬，高燒帶來的眩暈感退潮了，
掌心紙蜻蜓輕盈的觸感和向日葵溫暖的氣息，像一道溫柔的堤壩，暫時攔住了絕望的洪流。
在那個瞬間，我真的以為自己能好起來，和他一起，飛出這困厄的山城。
紙蜻蜓在我如今布滿老年斑的手中微微顫抖，仿佛還殘留著少年掌心汗?jié)竦臏囟取?/p>
但那點微弱的暖意，終究敵不過命運森然的寒流。傷寒如同附骨之蛆，拖垮了我的身體，
榨干了家里最后一點積蓄。醫(yī)生搖頭嘆息的神情，母親絕望的眼淚，
房東最后通牒般的敲門聲，匯成一張愈收愈緊的網(wǎng)。一個沉悶的黃昏，空氣粘稠得讓人窒息。
母親紅腫著眼眶走進來，手里捏著一個厚厚的牛皮紙信封，上面貼著陌生的日本郵票，
寫著片假名地址，落款是一個陌生的名字——“佐藤伸夫”。
“美紗……”母親的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
“你姨媽……嫁去日本的姨媽……她知道了我們的情況……她丈夫過世了，
島經(jīng)營一家小小的料亭……她……她想接你過去……那邊醫(yī)療好些……也能幫她……”姨媽？
我只在褪色的舊照片上見過她模糊的容顏。輪島？
那是一個遠在日本海另一端、我只在課本上見過的陌生地名。去日本？意味著離開九份，
離開母親，離開……海生？巨大的惶恐攫住了我，比病痛本身更讓人窒息。我猛地搖頭，
淚水洶涌而出：“不！我不去！我哪里也不去！我要留下！海生……海生……”我語無倫次，
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緊緊攥著那只尾部有金箔的紙蜻蜓。母親抱著我，身體也在顫抖，
她的淚水滴在我的頸窩，冰涼刺骨。
“囡囡……留下……會死的……媽媽不能看著你死啊……”她的哀求破碎不堪，
“就當是去治病……等好了……就回來……一定回來……”那個夜晚，
林海生再次出現(xiàn)在狹小的閣樓。他帶來了更多的紙蜻蜓，堆滿了小小的窗臺。
紅的、藍的、綠的……像無數(shù)斑斕的、欲飛的夢。他坐在我身邊，沉默了很久很久。
窗外九份的燈火明明滅滅，映著他年輕臉龐上從未有過的沉重?！懊兰?，”他終于開口，
聲音低啞，“去吧?！彼椭^，不敢看我的眼睛，手指用力地摳著竹編榻榻米的邊緣，
指節(jié)發(fā)白?！叭グ巡≈魏?。那邊的醫(yī)生一定更厲害。我會等你……一直等……”他抬起頭，
眼中是強行壓抑的痛苦和一種近乎固執(zhí)的承諾，“就像這些蜻蜓，”他指了指窗臺，
“我會不停地做……做到你健康回來的那一天……我們一起飛走。
”他拿出一個厚厚的、寫滿日文地址的信封，放進我手里。
信……每天寫……告訴我你好不好……告訴我輪島的天空是什么顏色……”他的聲音哽住了，
停頓了一下，猛地抓起裁紙刀，在我驚愕的目光中，
小指的指甲蓋上飛快而又笨拙地刻下了四個歪歪扭扭的漢字——“美”“紗”“歸”“來”。
鮮血瞬間涌出，染紅了他的指尖和刻刀的木柄。他卻渾然不覺，
只是將那流著血的手指用力按在我的掌心，紙蜻蜓的翅膀被染上一抹刺目的紅?！澳憧矗?/p>
刻在骨頭上的字！忘不掉的！”他那混合著血腥氣味的話語，
帶著少年人孤注一擲的熾熱和一種令人心驚的偏執(zhí)，“我會等你！美紗！一定要回來！
”那一刻，我潰堤的淚水里，除了離別的撕心裂肺，竟還滲入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恐懼。
他那刻骨的深情，如同滾燙的烙印，燙傷了我的心，也像一道沉重?zé)o形的鎖鏈。
我看著他流血的手指和眼中燃燒的火焰，仿佛看到了某種未知的、令人不安的執(zhí)念深淵。
凜冽的寒風(fēng)掠過天女臺裸露的崖壁，發(fā)出尖銳的呼哨，將我飄遠的思緒猛地扯回現(xiàn)實。
手指下意識地蜷縮，仿佛那夜掌心沾染的、混合著林海生鮮血與淚水的溫度還未消退。
昭和六十二年秋，我踏上了駛向日本海的渡輪。咸澀的海風(fēng)卷起甲板上我的裙裾，
如同揮動告別的手。九份山城在視野中急速坍縮，
最終化為海平面上一縷模糊的、帶著煤煙氣息的灰線。懷中緊緊捂著的，
是那只尾部帶著金箔、翅膀染了他一點血的紙蜻蜓，
和一沓厚厚的、印著姨媽料亭地址的信紙。郵戳清晰地印著“石川縣輪島市”。
“小林精工”的地址被我無數(shù)次描摹在信封上。輪島的生活，就像一幅色調(diào)沉郁的浮世繪。
姨媽佐藤和枝的料亭“夕顔”坐落在一條安靜的、鋪著石板的老街上，推開紙拉門，
就能聞到輪島漆器特有的、混合著生漆與木胚的深沉氣味。和枝姨媽個子矮小，面容嚴肅，
有著輪島女人特有的、如同礁石般的堅韌與沉默。她總是一身漿洗得硬挺的青灰色和服，
清晨即起，跪坐在冰冷的木質(zhì)廊下，一絲不茍地擦拭著漆碗漆盤，
動作虔誠得如同進行某種儀式。我的到來并未給這間沉寂的料亭帶來多少波瀾。
日復(fù)一日枯燥的幫工——擦拭永遠光潔如鏡的漆器，清洗堆積如山的碗碟，
學(xué)習(xí)繁復(fù)的料理規(guī)儀。沉默寡言的學(xué)徒工巖崎浩司，偶爾會投來好奇又怯生生的目光。
空氣里彌漫著生漆的微醺、味噌湯的咸鮮和海風(fēng)的凜冽。
時間在這里仿佛凝固成一塊質(zhì)地堅硬的輪島漆。唯一的出口，是寫信。在料亭打烊后，
昏暗的燈光下，我伏在矮幾上，用笨拙的日語夾雜著熟悉的繁體字，
積雪、第一次嘗到的鮮美喉黑魚刺身、還有……料亭后院里那株怎么也長不好的瘦弱向日葵。
我將所有細碎的感受、思念的煎熬、語言的隔膜、異鄉(xiāng)的孤寂，都傾注在筆端。
信一封接一封地寄出。塞進輪島郵局門口那個綠色郵筒時，
我能聽到薄薄的信封滑落筒底那微弱的一聲輕響，如同石子投入深潭。然而，如同石沉大海。
起初，我告訴自己，海路漫長，郵差需要時間。一個月過去，信箱空空如也。我開始焦慮，
懷疑自己寫錯了地址，一遍遍核對姨媽給的地址和記憶中“小林精工”的每一個字。
和枝姨媽只是淡淡地說：“海が荒ければ?！保ù蠛Ｈ襞偶y渡。）她的目光平靜無波。
三個月，半年……一年過去了。輪島的櫻花開了又謝，能登半島迎來了狂風(fēng)暴雪的冬季。
矮幾下厚厚一沓寫滿字跡的信紙，成了無人接收的獨白。我寄出的信，如同投向深淵的石塊，
連一絲回音都吝嗇給予。那只染血的紙蜻蜓，被我珍藏在漆器妝匣的最底層，
連同那段滾燙的回憶，一起上了鎖。九份的燈火，林海生灼熱的誓言和刻在指甲上的血字，
連同那個叫“江美紗”的臺灣少女，都漸漸沉入輪島灰藍色的海霧深處，成了褪色的舊夢。
我開始學(xué)習(xí)用輪島的腔調(diào)說話，穿和枝姨媽漿洗的和服，努力融入這片沉默的土地。
我成了佐藤美紗，夕顔料亭沉默寡言的幫手。輪島三十年的歲月，
如同輪島漆器上層層疊加的漆層，沉默而厚重地覆蓋了一切。那個叫“江美紗”的少女，
連同她所有的思念、困惑與不甘，似乎都被深埋進了能登海底的淤泥里。
直到平成二十八年（2016年）一個初秋的傍晚。料亭“夕顔”已早早打烊。暮色四合，
將鋪著石板的老街染成一片溫柔的靛藍。我跪坐在廊下，借著最后一縷天光，
慢慢擦拭著一只古樸的輪島涂漆碗。碗壁上描金的松針紋路在指尖下流轉(zhuǎn)著溫潤的光澤。
一只真正的蜻蜓，誤闖入這寂靜的庭院，透明的翅膀在暮光中急速扇動，
發(fā)出細微的“嗡嗡”聲，徒勞地撞擊著閉合的紙拉門。就在這時，一個高大的身影，
帶著一身風(fēng)塵仆仆的氣息，出現(xiàn)在了料亭的低矮木門前，擋住了門外最后一抹晚霞。
他穿著洗得發(fā)白的工裝夾克，頭發(fā)花白，胡子拉碴，臉上刻滿了風(fēng)霜的溝壑，
背著一個沉甸甸的、磨損得厲害的帆布工具包。那雙眼睛，盡管深陷在皺紋里，
布滿了滄桑的血絲，卻依舊保留著一種穿透時光的、少年般的執(zhí)著與急切。
我的心跳驟然漏了一拍，手中的漆碗幾乎脫手。某種沉寂了三十年的直覺，
如同深埋地底的種子，在瞬間破土而出，帶著撕裂般的痛楚。是他？怎么可能？
這念頭荒謬得讓我指尖發(fā)冷。那人卻無視了我的震驚，他的目光迅速掃過料亭簡樸的招牌，
最后定格在我身上。他用一種生澀得近乎古怪的日語，夾雜著濃重得化不開的閩南語口音，
急切地問道：“請問……佐藤美紗……小姐……在嗎？”他的視線越過我，
急切地向店內(nèi)張望，似乎尋找的是一個比他想象中年輕許多的身影。空氣凝固了。
我張了張嘴，喉嚨干澀得發(fā)不出任何聲音。時光仿佛在他推門而入的瞬間轟然倒流三十年。
眼前這張布滿滄桑、卻依舊帶著少年輪廓的臉，
與記憶中那個在九份閣樓上流著淚刻下血字的少年，隔著三十年的塵埃，驟然重疊！
血色的夕陽穿過門框，將他花白的鬢角染上一層絕望的金紅。
“你……”我艱難地吐出這個字，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他似乎這才真正看清我的臉。
那雙被歲月侵蝕卻依舊明亮的眼睛猛地睜大，瞳孔急劇收縮，
里面翻涌起滔天的巨浪——震驚、難以置信、狂喜、然后是鋪天蓋地的、巨大的恐懼和絕望！
他踉蹌著后退一步，撞在門框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懊兰啞?？
”他顫抖著喚出這個深埋心底數(shù)十年的名字，聲音破碎不堪，
帶著一種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泣血的確認，“是你嗎？
美紗……怎么會……你的頭發(fā)……”他伸出手，似乎想觸摸我鬢邊的霜雪，
又在半空中劇烈地顫抖著停住，仿佛那是不可褻瀆的冰川。
所有的疑問、所有的控訴、所有的悲憤堵在胸口，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我指了指旁邊的舊式郵箱，又指了指自己鬢白的發(fā)，最終只是用盡全身力氣，
的閩南語嘶啞地問出那個困擾了三十年的噩夢：“信……我的信……你……為什么……不回？
”“信？”林海生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震驚和困惑扭曲了他的五官，
仿佛聽到了世間最不可思議的詰問，“信？美紗……我……我等了你三十年??！每天！
每天都在等你的信！每天都在做紙蜻蜓！”他激動地揮舞著雙手，語無倫次，
“小林精工……九份那個信箱……我每天都去看！一天都沒有落下過！空的！全是空的！
從來沒有！從來沒有一封從日本來的信！”如同驚雷炸響！我僵在原地，渾身冰冷。
怎么可能？那數(shù)百封投入輪島郵筒的信……它們?nèi)チ四睦?？被大海吞噬?/p>
還是沉入了某個不為人知的深淵？海生猛地想起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