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羊皮秘信指尖掠過那卷羊皮通關文牒粗糙的表面,
一絲極其細微的、幾乎被風塵磨平的凸起,突兀地硌了一下。玄奘法師的心,在那一瞬間,
像被一根冰冷的繡花針無聲無息地刺穿了。此刻,他們正行至天竺邊境,
距離那傳說中梵音繚繞、佛光普照的大雷音寺,不過百十里之遙。
腳下是名為“解脫”的野徑,荒草萋萋,在昏黃的天光下蔓延至遠方灰蒙蒙的山影。
空氣里飄蕩著一種奇異的寧靜,沉重得如同凝固的油脂,吸走了鳥鳴,
也吸走了身后三位徒弟慣常的吵嚷。孫悟空扛著金箍棒走在最前,
火眼金睛警惕地掃視著看似平靜的荒原;豬八戒吭哧吭哧喘著粗氣,
釘耙拖在地上劃出長長的痕跡;沙僧沉默地挑著擔子,額頭上沁出細密的汗珠。
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疲憊籠罩著這支即將“功德圓滿”的隊伍。玄奘停下腳步。
風聲似乎也停滯了,只余下自己胸腔里那顆心,在袈裟下沉重地撞擊著肋骨。他低下頭,
目光落在手中那卷不知翻檢過多少遍的文牒上。它被塞外的風沙浸染成深褐色,
邊緣磨損得厲害,每一道褶皺都浸滿了十年跋涉的艱辛。他從未留意過這卷羊皮深處,
竟還藏著另一層隱秘。他伸出因常年持握錫杖而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指甲沿著那道細微的凸起,
極其小心地、一點一點地,挑開了內(nèi)層羊皮與表層之間那幾乎融為一體的粘合縫隙。
動作細微得連緊跟在身后的沙僧都未曾察覺。一絲極淡的、陳舊到幾乎難以辨識的鐵銹氣息,
混雜著某種塵封的絕望,幽幽地滲了出來。
一張薄如蟬翼、邊緣已被歲月啃噬得殘破不堪的紙條,被他用指尖輕輕拈了出來。
那紙色枯黃,脆得仿佛一觸即碎。上面的字跡,是用一種暗褐近乎黑色的干涸液體寫成,
筆劃扭曲而狂亂,帶著一種瀕死掙扎的絕望力量:“圣僧快逃!靈山早已腐朽,
取經(jīng)是場騙局!勿信!勿往!”落款處沒有名字,
只有一片模糊的、仿佛被淚水或更大片的血漬洇開的暗紅印記,
依稀可辨是“長安信眾泣血絕筆”幾個字,日期赫然是……貞觀十三年三月初七。
正是他辭別唐王,踏上西行之路的第三天。玄奘的呼吸驟然停止。
眼前的一切——荒蕪的野徑、灰暗的天空、徒弟們的身影——瞬間褪去了所有顏色,
扭曲變形,仿佛墜入一個光怪陸離的噩夢。長安城十里長亭送別的喧囂猶在耳邊,
百姓簞食壺漿,萬民跪拜,那殷切期盼的眼神匯聚成灼熱的光,幾乎要將他點燃。
他帶著帝王的重托,懷揣著普度眾生的宏愿,踏上這條注定荊棘密布的路。十年!整整十年!
八十一難,風霜雨雪,虎豹妖魔,每一次瀕死,每一次掙扎,
每一次在絕望中誦念佛號祈求渺茫的生機……支撐他熬過這一切的,
不就是那遠在靈山、象征著光明與解脫的終點嗎?他以為自己在踐行大慈悲,
在消弭世間的苦難,在編織一條通往彼岸的金橋!而這張來自出發(fā)之初、用鮮血寫就的紙條,
卻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瞬間刺穿了這十年構筑起來的所有信念。
它冰冷地宣告:你走過的每一步,都踏在一個巨大的、精心編織的謊言之上。
你所承受的每一分苦難,都只是這騙局中早已寫好的戲碼。那萬人景仰的靈山,
那至高無上的佛國,其根基早已朽爛,散發(fā)著令人作嘔的腐臭!
一股冰冷的洪流從腳底直沖頭頂,又在天靈蓋處轟然炸開,化作千萬根燒紅的鋼針,
狠狠扎進四肢百骸,每一寸血肉都在無聲地尖叫。玄奘的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臉色在剎那間褪盡所有血色,變得如同身下荒原的泥土一般灰敗。
他死死攥緊了那張薄薄的紙條,指關節(jié)因過度用力而發(fā)出“咯咯”的輕響,
脆弱的紙張幾乎要被碾成齏粉。“師父?”沙僧渾厚低沉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關切,
從身后傳來。玄奘猛地閉上眼。再睜開時,那雙曾經(jīng)清澈如泉、悲憫如佛的眼眸深處,
翻涌的驚濤駭浪已被一種深不見底的、死寂的寒潭所取代。所有的痛苦、震驚、絕望,
都被一股強大到令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意志力,硬生生地壓了下去,鎖進靈魂最幽暗的角落。
他緩緩轉過身,臉上甚至勉強擠出了一絲與往常無異的、帶著長途跋涉疲憊的溫和笑意。
2 靈山詭局“無妨,悟凈?!彼穆曇舫銎娴仄椒€(wěn),只是比平時更低沉了些許,
像蒙著一層不易察覺的薄紗,“不過是文牒有些磨損,整理一下罷了。靈山在望,莫要耽擱。
”他極其自然地將那張染血的紙條重新塞回羊皮夾層的最深處,指尖拂過,
那縫隙竟奇跡般地彌合如初,仿佛從未被開啟過。動作流暢,沒有一絲顫抖。他抬起頭,
目光越過荒蕪的野徑,投向遠方天際線處。那里,云層詭異地聚攏,
形成一道巨大無比、散發(fā)著柔和金光的弧形拱門輪廓,門內(nèi)祥云繚繞,
隱約可見無數(shù)瓊樓玉宇,梵唱之聲雖隔著遙遠的距離,卻已如實質(zhì)般隱隱傳來,
帶著一種宏大、莊嚴、不容置疑的召喚力量。那就是傳說中的靈山天門。
金光照在他蒼白的臉上,非但沒有帶來絲毫暖意,反而像冰冷的金箔,
貼上了一具失去靈魂的軀殼。他邁開腳步,朝著那光芒萬丈的“終點”走去。每一步落下,
都沉重得如同拖著無形的鐐銬,在荒原的塵土上留下深深的印痕。袈裟寬大的袖口里,
那只握著錫杖的手,骨節(jié)因為太過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孫悟空金箍棒一頓,
火眼金睛狐疑地在師父平靜得近乎詭異的側臉和遠處金光燦燦的天門之間來回掃視。
豬八戒打了個響亮的哈欠,嘟囔著“總算到了,老豬的肚子都餓扁了”。沙僧沉默地跟上,
肩上的擔子隨著腳步輕輕晃動。金色的光門越來越近,那宏大的梵唱也愈發(fā)清晰,
如同潮水般沖刷著耳膜,帶著洗滌靈魂、引人皈依的魔力。天門之下,云霧蒸騰,瑞氣千條。
守門的并非想象中的金剛力士,而是幾位身著天兵甲胄、面容肅穆的將領。他們手持神兵,
周身仙氣繚繞,眼神銳利地掃視著走近的取經(jīng)人。為首一位金甲神將,手持玉笏,
面無表情地攔在路中?!皝碚呖墒菛|土大唐取經(jīng)僧人玄奘?”神將聲音洪亮,
帶著天庭特有的威嚴與疏離。玄奘雙手合十,深深一禮,寬大的僧袖垂落,
遮住了他微微顫抖的手指。“貧僧正是。”他的聲音依舊平穩(wěn),聽不出絲毫波瀾。
金甲神將目光銳利如電,在他臉上停留片刻,似乎在審視著什么。隨即,他微微側身,
讓開通路,語氣公事公辦:“既已至此,便請入內(nèi),面見世尊。爾等隨從,在此等候。
”他的目光掃過孫悟空、豬八戒和沙僧,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嘿!
憑什么不讓俺老孫進去?”孫悟空立刻炸了毛,金箍棒往地上一頓,火眼金睛里金光爆射,
齜著牙就要上前理論。豬八戒也哼哼唧唧地表示不滿,沙僧則握緊了手中的降妖寶杖。
“悟空!”玄奘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瞬間壓下了徒弟們的躁動。
他微微側首,眼神平靜地掠過孫悟空焦躁的臉,那目光深處,
似乎有某種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一閃而逝,快得讓人抓不住。他輕輕搖了搖頭,
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靈山圣地,自有規(guī)矩。爾等在此等候,為師去去便回。
”他的眼神在孫悟空身上停留了極其短暫的一瞬,那里面沒有往日的責備,也沒有安撫,
只有一種近乎凝固的深潭般的死寂,以及一絲……微不可察的、沉重的托付?
孫悟空心頭莫名一跳,火氣瞬間被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安取代,張了張嘴,
最終只是煩躁地抓了抓猴毛,哼了一聲,抱著金箍棒退到一旁,
一雙眼睛卻死死盯著師父踏入天門的背影。3 魔影雷音玄奘不再回頭。
他挺直了那十年風霜也未曾壓垮的脊梁,手持九環(huán)錫杖,一步一步,
堅定地踏入了那片金光繚繞、梵音震天的云海之中。金光吞沒了他灰色的僧衣,
只留下一個決絕而孤寂的剪影。門內(nèi)的景象,并非想象中的佛國凈土。
腳下是溫潤光潔的白玉鋪就的巨大廣場,無邊無際,延伸至云海深處。廣場兩側,
聳立著無數(shù)巨大的金身佛像,形態(tài)各異,寶相莊嚴,俯視著渺小的來者。然而,
這些本該散發(fā)著慈悲祥和氣息的金身,此刻在玄奘眼中,卻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與僵硬,
仿佛巨大的、沒有生命的金屬雕塑??諝庵袕浡鴿庥舻奶聪?,
混合著一種更甜膩、更虛幻的花香,聞久了讓人頭腦發(fā)沉。那宏大莊嚴的梵唱之聲如同實質(zhì),
從四面八方壓迫而來,帶著一種強制性的寧靜與皈依感,試圖撫平所有心緒的波瀾,
抹去一切個體的意志。玄奘緊守心神,默誦心經(jīng),抵御著這無處不在的精神侵蝕。
引路的是一位身披華麗瓔珞、面容姣好的飛天女仙。她足不沾地,飄行在前,身姿曼妙,
臉上掛著無可挑剔的、模式化的微笑,眼神卻空洞得如同琉璃珠子,
倒映著四周金碧輝煌卻毫無生氣的景象?!笆ド堧S我來,
世尊與諸佛菩薩已在雷音寶殿等候多時?!彼穆曇羧缤耥嘞鄵?,清脆悅耳,
卻同樣缺乏真實的溫度。玄奘沉默地跟隨。他的目光銳利如鷹隼,
不動聲色地掃過沿途的一切。白玉廣場的邊緣,云海翻騰,
隱約可見一些巨大的身影在云霧中穿梭、嬉戲。他凝神望去,瞳孔驟然收縮!
那哪里是什么護法神獸、祥瑞仙禽?一條通體覆蓋著漆黑鱗片、頭生猙獰犄角的巨大魔蛟,
正懶洋洋地盤踞在一根雕琢著飛天圖案的玉柱上,愜意地吞吐著云氣。
它似乎察覺到玄奘的目光,碩大的豎瞳懶洋洋地瞥了過來,里面沒有絲毫兇戾,
反而帶著一種被豢養(yǎng)的、近乎無聊的漠然。更遠處,一只雙頭怪鳥,羽翼閃爍著不祥的磷光,
正用鋒利的喙梳理著羽毛,姿態(tài)悠閑。玄奘的心一點點沉下去,沉入冰窖。再往前行,
穿過一道由巨大金剛杵虛影構成的門戶,景象愈發(fā)“熱鬧”。
一群奇形怪狀、妖氣繚繞的身影,正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他們卸下了猙獰的偽裝,
顯露出本相——或是獠牙外翻的夜叉,或是青面獠牙的羅剎,
甚至還有幾個周身魔氣森森、顯然道行不淺的大妖?!皣K,累死老子了!
”一個長著野豬頭顱、身披破爛皮甲的妖王,正毫無形象地坐在地上,一邊摳著腳丫,
一邊對旁邊一個長著蜥蜴腦袋的同伴抱怨,“那場‘黑風山’的戲可不好演,既要顯出兇惡,
又不能真把那細皮嫩肉的和尚給弄死了,
還得配合著孫猴子的棒子‘恰到好處’地敗退……比當年占山為王打劫還累!
”蜥蜴妖吐著信子,嘶嘶地笑道:“知足吧,豬兄。好歹是個露臉的角色,油水也足。
你看那邊幾個,演小妖被猴子一棒子打成‘飛灰’的,連頓像樣的犒勞都沒有,
就發(fā)點仙丹打發(fā)了。
”它用爪子指了指遠處幾個正在排隊從一名天官手中領取丹藥、神情麻木的小妖。
“可不是嘛!”另一個尖嘴猴腮、賊眉鼠眼的妖怪湊過來,壓低聲音,帶著炫耀,
“兄弟我上次演‘小雷音寺’的黃眉老佛,可是下了血本!
連彌勒佛祖的‘人種袋’仿品都弄來了,還特意去請教了唱念做打……嘿嘿,
聽說上面很滿意,這次說不定能撈個‘水部’的小神職當當?”“喲,那可恭喜了!茍富貴,
勿相忘啊!”“好說好說……”肆無忌憚的談笑聲,如同無數(shù)根燒紅的鋼針,
狠狠扎進玄奘的耳膜,刺穿他的心臟!黑風山?小雷音寺?黃眉老佛?這些名字,
都是他西行路上刻骨銘心、九死一生的劫難!每一次,他都以為是在用生命和佛法降妖伏魔,
每一次,他都為那些“妖魔”的兇頑與“伏誅”而念誦往生咒,祈求它們來世向善……原來,
一切皆是戲!是排練好的劇本!是供神佛消遣、維持香火的表演!
他看到了更多“熟悉”的面孔。
那個曾在“通天河”興風作浪、擄走童男童女的“靈感大王”,此刻正穿著錦袍,
悠閑地倚在一朵祥云上剔牙。那個在“獅駝嶺”稱王稱霸、吞食一國生靈的青獅精,
位捧著賬簿的天官核對著什么“演出損耗”……一張張曾經(jīng)猙獰可怖、讓他心驚膽戰(zhàn)的面孔,
此刻都掛著諂媚、慵懶或麻木的表情,在這“佛國”之中,如同戲班后臺等待賞賜的優(yōu)伶。
玄奘的腳步?jīng)]有停下,每一步卻都像踏在燒紅的烙鐵上。他的臉色蒼白如紙,
唯有緊抿的唇角,因為用力而抿成了一條沒有血色的直線。寬大僧袍下的身軀,
抑制不住地微微顫抖。他死死攥著手中的九環(huán)錫杖,
冰冷的金屬觸感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尚屬真實的東西。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帶來尖銳的刺痛,才勉強壓住喉嚨口翻涌的腥甜和那幾乎要沖破胸膛的、毀滅一切的嘶吼。
引路的飛天女仙似乎對這一切司空見慣,臉上那完美的笑容沒有絲毫變化,
依舊在前方飄然引路,仿佛穿行在一場盛大的、荒誕的默劇之中。終于,
引路的飛天女仙在一座無法用言語形容其宏偉與輝煌的巨殿前停下。雷音寶殿!
高聳入云的穹頂鑲嵌著無數(shù)星辰般的寶石,流淌著七彩的佛光,
巨大的金柱上纏繞著栩栩如生的天龍浮雕,龍睛皆以碩大的夜明珠點綴,俯視著下方。
殿門敞開著,內(nèi)里金光萬丈,梵音如海潮般洶涌澎湃,帶著洗滌一切、同化一切的磅礴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