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滄海浮沉擔如山我叫沙悟凈,名字聽著挺清凈,可惜這西行的路,
卻是越走越熱鬧——全靠師父那張臉。師父唐三藏,長得那叫一個禍國殃民。
我總覺得觀音菩薩當初選人時,多少帶了點個人審美偏好。他那張臉,
就跟昆侖山頂上千年不化的積雪被朝陽映著似的,冷是冷的,可那份剔透澄澈的光,
妖精們隔著八百里都得捂胸口。這不,剛翻過一座禿山,
大師兄孫悟空正蹲在云頭上啃著剛摘的野桃,
火眼金睛跟探照燈似的掃著下面光禿禿的石棱子。我呢,吭哧吭哧把擔子換了個肩,
扁擔硌得骨頭生疼,汗珠子順著下巴頦往下淌,滴滴答答砸在浮土上,砸出一個個小坑。
這鬼天氣,一絲風都沒有,熱得連喘氣都費勁。忽然,一股子甜膩膩的香風,
硬生生劈開了這沉悶,熏得人腦仁兒直發(fā)暈。
“長老——圣僧——唐哥哥留步呀——”那動靜,百轉千回,含糖量少說十個加號,
能讓人牙根都倒掉。我眼皮都沒抬,心里咯噔一下,得,又來了!余光里,
師父那身素凈的白袍子依舊不染塵埃,步履平穩(wěn)得如同在自家禪房踱步,連呼吸都沒亂一分。
大師兄蹲在云頭上,桃核“呸”地一聲吐得老遠,金箍棒在耳朵里不耐煩地嗡嗡震了兩下。
八戒那夯貨,立刻把耙子一扔,挺著大肚子就往前湊,豬鼻子使勁吸溜著那甜香,
綠豆眼里冒出精光:“哎呀!仙子姐姐!這腔調(diào),這香氣,一聽就是頂頂標致的!
”話音未落,斜刺里一片彩云落下,裹著個千嬌百媚的蜘蛛精。那身段扭得,活像沒長骨頭。
她手里捧著一幅……展開足足有半丈長的巨大“情書”!字倒是沒瞧見,
全是亮閃閃、五彩斑斕的蛛絲織出來的花紋,在毒日頭下晃得人眼花繚亂,
還帶著一股子甜腥氣。這東西要是掛在洞府里,蚊蟲蟑螂保管絕跡。
“圣僧哥哥——”蜘蛛精媚眼如絲,聲音能掐出水,“這是奴家熬了三夜,用心頭金絲,
佐以百花晨露,一絲一絲為您織就的相思箋吶!句句泣血,字字真心!您瞧瞧可還入眼?
奴家不求天長地久,只求一夜……”后半句被她自個兒捂嘴嬌笑吞了下去,
那眼神黏糊糊地在師父臉上刮。我默默地把擔子又換了邊肩膀,
手心被粗糙的麻繩勒得有點疼,心里卻念叨:三夜?這蜘蛛精效率不行啊,
當年我在流沙河底下,閑著沒事搓麻繩,一晚上能搓好幾丈呢。她那絲兒,多半摻了水。
師父終于停下了腳步,像是才發(fā)現(xiàn)眼前擋了個巨大的、花里胡哨的障礙物。
他微微抬了抬眼瞼,那目光平靜得像深潭的水面,輕輕掃過那片華麗的蛛絲情書,
眼神里甚至帶著點……佛學院老教授批改生僻經(jīng)文作業(yè)時的、溫和的疑惑?“阿彌陀佛。
”師父開口了,聲音清朗舒緩,像山澗敲打卵石的溪流,自帶一股洗滌人心的力量,
“女施主好巧的手藝。此物……甚是繁復精巧。”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用詞,“貧僧觀之,
此絲織細密堅韌,若用以修繕漁網(wǎng),助沿河百姓捕魚謀生,或是紡成布匹,
為貧苦之人御寒遮羞,想來是極好的福田善緣。”蜘蛛精臉上那能融化鋼鐵的媚笑,
咔嚓一下凍住了,裂開了縫。云頭上,大師兄爆發(fā)出一陣驚天動地的狂笑:“哈哈哈!
修漁網(wǎng)?師父!您老這主意絕了!”他笑得直拍大腿,“聽見沒?小娘子!趕緊改行去!
別在這兒磨蹭俺老孫的取經(jīng)路了!”話音未落,大師兄手指一搓,
一小撮金色的火苗憑空跳了出來,歡快地、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撲向那片巨大的蛛絲情書。
“嗤啦——!”一股蛋白質(zhì)燒焦的糊味瞬間蓋過了甜香。那費了“三夜心血”的相思箋,
連帶著蜘蛛精臉上最后一點血色和金粉,眨眼間就化成了幾縷裊裊的、帶著焦糊氣的青煙,
被熱風一卷,沒了蹤影。蜘蛛精發(fā)出一聲短促凄厲的尖叫,看著自己空蕩蕩的手心,
又看看一臉無辜、眼中只有對“漁網(wǎng)材料”惋惜的師父,還有云頭那個笑得打跌的死猴子。
她俏臉煞白,渾身發(fā)抖,愣是憋不出一句話,最后猛地一跺腳,化作一道帶著怨氣的黑煙,
嗖地鉆回了山縫里。估計回去得抱著洞里的網(wǎng)子哭上好幾天。八戒咂咂嘴,
抹了把嘴角并不存在的口水,豬臉上滿是痛心疾首:“哎呀……嘖嘖嘖,這叫什么事兒!
多水靈的妖精啊……你說師父是不是有點……咳,不解風情?”我剛想說點什么,
前面的師父已經(jīng)邁開了步子,仿佛剛才只是拂去一粒塵埃,平淡的聲音順著風飄來:“悟能,
收拾行李。趕路要緊。”“哎!來了師父!”我趕緊應了一聲,把肩上的擔子又掂了掂,
快步跟上。八戒彎下腰,哼哼唧唧地撿起他那把九齒釘耙,
嘴里還在嘟囔:“可惜了……可惜了……”這蜘蛛精,大概能排進師父“勸退名單”的前十。
論段位,她連前三都擠不進。幾天后,我們進了女兒國那堵高得嚇人的城墻。那陣勢,
鑼鼓喧天,彩旗招展,紅毯從城門口一直鋪到王宮大殿,兩旁的百姓快把嗓子喊劈了,
“御弟哥哥”、“圣僧長老”的呼喊聲浪一波高過一波,耳朵都快聾了。
女王陛下親自出宮相迎,那排場,那氣度,真真是一國之君的氣象。她看師父的那眼神,
熾熱得能熔金化鐵,里面裝著整個國家的分量。第二章 絹帕飄落風波起金鑾殿上,
夜明珠的光華流淌,照得人睜不開眼。女王高高在上,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卻又有一種奇異的柔軟:“御弟哥哥,留下吧。這錦繡江山,萬里山河,皆是聘禮。
與我共享此位,永結同心。讓這女兒國,成為你我共治的樂土!”她的目光鎖在師父身上,
滿是志在必得和濃得化不開的情意。滿朝文武屏息凝神,空氣仿佛凝固了。師父站在殿下,
依舊是那身舊僧袍,在滿殿珠光寶氣的映襯下,反而顯得愈發(fā)清絕出塵。他雙手合十,
動作一絲不茍,微微垂首,長而疏朗的眼睫在如玉的臉頰上投下淺淺的影子。那神情,
悲憫得像在聆聽整個塵世的苦難。“陛下?!睅煾傅穆曇舨淮?,
卻奇異地穿透了殿內(nèi)令人窒息的寂靜,清晰地送入每個人耳中,帶著一種磐石般的穩(wěn)固,
“國土根基,乃萬民膏血所鑄,非一人之私物。貧僧一介行腳僧,所求唯真經(jīng)而已。
”他抬眼,目光平靜地迎上女王灼灼的視線,里面沒有半分波瀾,
只有一種近乎神性的、俯瞰眾生的澄澈:“陛下心中若真有愛,當澤被蒼生,福佑萬民。
若因貧僧羈留此間,而令陛下心系一人,忘卻萬民福祉,”他微微一頓,語氣依舊平和,
卻重若千鈞,“于國何益?于陛下何益?于這千萬翹首以盼安樂的百姓,又何益?
”師父的聲音不高,卻像金玉相擊,字字清晰,回蕩在空曠奢華的大殿里,
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佛性力量。那份純粹到極致的悲憫和超脫,像一盆透著寒氣的雪水,
兜頭澆下。女王陛下臉上那雍容華貴的笑容,如同精美的瓷器,一寸寸碎裂開來。
血色瞬間褪得干干凈凈,嘴唇哆嗦著,想說什么,卻一個字也吐不出。
那眼神里的萬丈光芒熄滅了,只剩下巨大的、難以置信的空洞和絕望。她身體晃了晃,
玉手死死抓住冰冷的鎏金扶手,指甲幾乎要嵌進去,最終,在滿朝文武驚慌失措的呼喊聲中,
身形一晃,軟軟地癱倒在冰冷的龍椅之上,暈死過去。大殿里頓時亂成一團。
師父微微嘆了口氣,再次合十行禮:“阿彌陀佛。”眼中那份悲憫似乎更深了,
卻也更加遙遠,仿佛隔著無法跨越的星河。他轉過身,步履沒有絲毫遲疑,
徑直穿過慌亂的人群,走向殿外刺目的陽光。
只留下身后一片狼藉的帝王心碎和一整國的失魂落魄。我挑著擔子,趕緊跟上。
八戒一步三回頭,看著龍椅上那抹昏迷的、華麗又凄涼的影子,豬臉上表情復雜極了,
小聲嘀咕:“哎喲喂……師父這張嘴……真是能把活人說死,
死人說活……好端端一個女菩薩,硬是給……唉!”他重重嘆了口氣,
耙子拖在地上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到了城外僻靜處歇腳,八戒還在憤憤不平,
對著溪水照他那張豬臉:“師父,您也太那個了!那可是女兒國國王!國色天香!
一國江山??!您就這么……就一句‘愛眾生’給打發(fā)了?您不是木頭,
您是昆侖山頂?shù)氖^成精了吧?我們哥幾個跟著您,哪天才能沾點葷腥福氣????
”師父正拿著塊干凈的細布,仔細擦拭著那柄等他坐下后就立刻橫放在膝上的九環(huán)錫杖。
金環(huán)相碰,發(fā)出極輕微的、清越的叮當聲。聞言,他頭也沒抬,指尖撫過光滑的杖身,
淡淡道:“悟能,江山美色,皆是虛妄。眾生之苦,方為真實。
”大師兄孫悟空正翹著二郎腿躺在旁邊一塊巨石上曬他那身猴毛,
聞言嗤笑一聲:“你個呆子!滿腦子就知道高老莊那頭沒到手的豬!師父境界高著呢,
跟咱不是一路!”我默默地把擔子卸下,靠在溪邊一棵矮樹下,拿出水囊灌了幾口水。
水流劃過干渴的喉嚨,卻澆不滅心底那股奇異的感覺??粗鴰煾傅痛箤W⒌膫饶?,
夕陽的金輝落在他光潔的額角和白皙的脖子上,為他鍍上了一層近乎虛幻的柔光。那一刻,
他離我如此之近,卻又感覺隔著一片浩瀚無垠的星辰大海。或許……師父真的是石頭成的精?
不,石頭哪能修煉出這樣剔透的慈悲?他是佛前那盞剔透了十世的琉璃燈,光華普照,
卻天生沒有容納凡俗情愛的方寸之地。那些妖精們,前赴后繼,飛蛾撲火,
不過是把自己撞碎在那層冰冷堅硬的光壁之上,徒留一地狼藉和笑柄。
我下意識地摸向自己粗布僧袍胸口內(nèi)側貼近心口的地方。那里縫著一個小小的夾層,
藏著一塊疊得方方正正的舊絹帕。布料早已洗得發(fā)白,邊角也磨起了細細的毛邊,
素凈得可憐,只有角落里,用幾乎褪色的青線,歪歪扭扭地繡著一個“凈”字。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我還是流沙河里那個蓬頭垢面的水怪時,不知從哪里漂來的一塊破布,
被我鬼使神差地留了下來。指尖隔著粗糙的布料,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方絹帕的輪廓。
每一次心跳,都沉甸甸地撞在那塊小小的、藏著卑微念想的布片上。
那一點點微不足道的暖意,在師父周身浩瀚的佛光映照下,渺小得如同塵埃,又滾燙得灼人。
我配不上。我沙悟凈,一個曾是吃人水怪、如今不過是個沉默挑擔的苦行僧,
有何資格去肖想那云端明月?師父的眼里,只有真經(jīng),只有眾生,
那目光澄澈得映不出半點人間煙火,
更映不出我沙悟凈這張粗陋的臉、這副笨拙的身軀、這顆跳得沉重的心。
一顆心沉甸甸地向那無邊的冰冷海底墜去。配不上,這三個字像流沙河的濁浪,冰冷刺骨,
把我牢牢困在河底深處。就這么埋頭趕路也好。挑著擔子,跟在師父身后,
看著他永遠挺拔如青松的背影,聽著他誦經(jīng)時清泉般的聲音,
偶爾遞上一碗水一塊干糧……足夠了。多少妖精拼盡全力也無法靠近一步,
而我卻能日日伴其左右,這已是天大的恩賜,是菩薩的憐憫。我狠狠地灌了一大口水,
涼水沖進喉嚨,激得我打了個哆嗦,像是要把心底那點不該有的奢望徹底澆滅。認命吧,
沙悟凈。然而,命運似乎特別喜歡在人心稍稍安穩(wěn)時搞點小動作。
第三章 圣僧垂眸問情劫前方山勢陡然險峻起來,裸露的灰黑色巖石嶙峋猙獰,
風也變得粗糲,卷著砂石打在臉上生疼。典型的妖精窩子門口景象。果然,轉過一個隘口,
一片不大的開闊地中央,大喇喇地站著一位女妖。這女妖……挺特別。一身火紅勁裝,
勾勒出矯健利落的身段,長發(fā)束成高高的馬尾,腰間盤著一條烏黑锃亮的長鞭,
鞭梢垂在地上,像條伺機而動的毒蛇。她五官深刻英氣,眉宇間帶著一股子野性的傲慢,
此刻正單手叉腰,另一只手指著師父,下巴抬得老高,眼神亮得驚人,
里面燃燒著毫不掩飾的征服欲。“唐三藏!”她的聲音清亮干脆,在山谷里激起回響,
“俺聽說你這和尚油鹽不進!哼,俺鐵扇公主的妹子,
碧波潭大力牛魔王的親妹子——牛凌波!今天非把你搶回洞府做壓寨夫君不可!
”她手腕一抖,啪!那條黑色長鞭如同活物般彈起,在她身側盤旋,帶起尖銳的破空聲。
“乖乖跟俺走,免得受皮肉之苦!”好家伙!牛魔王的親妹子!這背景硬得能砸穿五指山!
大師兄的臉瞬間垮了下來,金箍棒嗖地滑入手掌,眼神變得銳利如刀。
八戒則瞬間忘了女兒國國王的遺憾,兩只豬眼瞪得溜圓,口水都快流出來了,
盯著牛凌波那矯健的身段和火紅的衣衫嘖嘖稱奇:“哎呀呀!了不得!了不得!這身板兒!
這氣勢!哎呀呀……多好的一棵小白菜啊……”他搓著手,
一副恨不得立刻沖上去幫人家“捆人”的架勢。師父停下了腳步。大概是這一路被擋習慣了,
他甚至沒有多余的表情,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皮,目光平靜地落在那位氣勢洶洶的女妖身上。
那眼神,跟看路邊的頑石、擋道的樹枝沒什么區(qū)別?!鞍浲臃?。
”師父的聲音依舊平穩(wěn)無波,清晰地穿透呼嘯的山風,“女施主,此路通往西天靈山,
貧僧取經(jīng)之途,不容耽擱?!彼粗A璨ㄒ蛩降磻桨l(fā)暴躁的臉,
甚至還微微頷首示意,語氣堪稱溫和禮貌,卻又帶著一種磐石般的不可動搖,“煩請讓路。
”“噗——”我沒忍住,差點笑出聲,趕緊死死咬住自己滿是胡茬的下唇,憋得臉都抽筋了。
讓路?師父您老是真看不見人家那鞭子都快抽到您臉上了嗎?您這云淡風輕的“讓路”,
比大師兄的金箍棒砸過去殺傷力還大!果然,牛凌波那張英氣的臉瞬間漲得通紅,
如同煮熟的蝦蟹,握著鞭子的手捏得咯咯作響,鞭梢在空中瘋狂亂抖,
像一條氣瘋了的毒蛇尾巴。她大概這輩子都沒受過這種侮辱!她牛凌波!
響當當?shù)难缑T之后!主動搶個男人,居然被對方像打發(fā)看門狗一樣叫她“讓路”?!
“啊啊啊——禿驢找死!”她徹底炸了,一聲尖叫撕裂空氣,手腕猛地一抖,
那條烏黑的長鞭如同閃電般撕裂空氣,帶著刺耳的尖嘯和凌厲無比的妖風,直取師父心口!
鞭影呼嘯,速度快得只在視網(wǎng)膜上留下一道殘影!“呔!妖精休要猖狂!”大師兄厲喝一聲,
金箍棒早已化作一道金光迎上。八戒也嗷嗷叫著舉起釘耙要沖上去湊熱鬧,
雖然他那架勢怎么看都像要去給對方助威。
就在這電光石火、所有人都被那凌厲一鞭吸引全部心神的一剎那——異變陡生!
一股極其刁鉆、極其狂暴的旋風,
毫無征兆地從我們身后那片怪石嶙峋的山坳里猛地卷了出來!這風來得太邪門!
它不是迎面吹拂,而是貼著地面,無比精準、無比狠辣地,
狠狠地撞在了我——或者更確切地說,撞在了我肩上挑著的那副沉重的擔子之上!“唔!
”一股巨大的、完全無法抗衡的力道狠狠撞在擔子上!我本是背風而立,猝不及防之下,
身體被這股橫向的巨力撞得猛地一個趔趄!腳下本就不穩(wěn)的砂石地頓時如同抹了油,
整個人瞬間失去了平衡!為了穩(wěn)住身形,我下意識地岔開腿,腰腹猛地用力回頂!
這一下動作幅度極大,胸口肌肉繃緊,恰好擠壓在了僧袍內(nèi)側那個小小的夾層上!“呼——!
”一股更猛烈的風沙,像是瞅準了這個千載難逢的時機,兜頭蓋臉地撲了過來!
黃沙細石劈頭蓋臉,打得皮膚生疼,眼睛更是瞬間被迷住,火辣辣地刺痛,
淚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來。眼前一片模糊的黃沙,
耳朵里只聽見牛凌波那聲憤怒的尖叫、大師兄金箍棒破空的尖嘯、八戒嗷嗷的咋呼聲,
還有長鞭撕裂空氣的銳響混成一團混沌的轟鳴。糟糕!我心中警鈴大作!顧不上眼睛的刺痛,
本能地想去護住胸前!然而,遲了。
就在我身體因那股怪風失去平衡、又被漫天風沙迷了眼、心神劇震的那一瞬,
胸口內(nèi)側那個小小的夾層,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精準地、惡意地撕開了一道縫隙!
一塊柔軟的東西,帶著我殘余的體溫和一點若有似無的、屬于流沙河底淤泥深處的潮濕氣味,
被那股邪風猛地卷了出來!它輕飄飄的,像一片無力的枯葉,在空中打了個旋兒,
完全不受控制地向著前方飄去!我的瞳孔驟然收縮!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瞬間停止了跳動!渾身的血液轟的一聲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瞬變得冰冷刺骨!不!不要!
那塊素白的、洗得發(fā)毛的絹帕!
那個被我藏在心口、藏了無數(shù)個日夜、承載著我所有卑微念想和羞恥秘密的舊絹帕!
它飛出來了!它就那么輕飄飄地,在漫天昏黃的風沙里,脆弱而無辜地,飄飄蕩蕩,
落點不偏不倚——正是師父腳下那片剛剛被牛凌波鞭風掃過、還帶著一絲焦痕的砂石地!
時間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又仿佛凝固。
我看到了大師兄的金箍棒帶著萬鈞之力砸向那條烏黑鞭影的軌跡,
看到了牛凌波因暴怒而扭曲的英氣臉龐,
看到了八戒舉著釘耙試圖格擋卻因體型笨拙而顯得滑稽的動作,
看到了沙塵打著旋兒模糊了視線……但這一切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和快速閃過的殘影。
我所有的感知,所有的神魂,都被牢牢釘死在師父腳下那片小小的區(qū)域!師父!
師父他……似乎也被這突如其來的邪風和漫天沙塵迷了一下眼。
在牛凌波鞭子襲來、大師兄出手攔截的混亂瞬間,他下意識地微微蹙眉,
側身避讓了一下激蕩的妖風。動作間,他那雙干凈得仿佛從未沾過塵埃的云履,
恰恰后退了一步。這一步落下,他恰好垂下了眼簾。他的目光,
帶著一點被風沙侵擾后自然流露的、清清淡淡的疑惑,
落在了自己腳邊那片突然從天而降的、格格不入的白色小方塊上。世界,安靜了。
大師兄的金箍棒已然砸實!“鏘!”的一聲脆響,火星四濺!
牛凌波那條氣勢洶洶的長鞭被硬生生磕飛出去,打著旋兒掉進了旁邊的亂石堆。
牛凌波被巨大的反震力道帶得踉蹌后退,英氣的臉上滿是驚怒和難以置信。
八戒的釘耙也落了空,“哐當”一聲砸在地上,他自己肥碩的身體也跟著晃了晃,差點摔倒。
他茫然地眨巴著小眼睛,還沒搞清楚狀況:“哎?哎?這風……這沙子……”但師父,
對這些戰(zhàn)斗的余波仿佛置若罔聞。他微微彎下了腰。修長、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
干凈得如同新剝的玉筍,在漫天飛舞的黃沙襯托下,顯得格外瑩白。他沒有絲毫猶豫,
也沒有半分嫌棄那帕子可能沾染的塵土,動作自然而然地,
輕輕地將那塊落在塵埃里的素白絹帕撿了起來。風,似乎也在這一刻屏住了呼吸。
師父站直了身體,指尖拈著那塊小小的、輕飄飄的舊布。他垂眸,目光專注地落在絹帕上。
風卷起他素白的僧袍下擺,拂動他額前幾縷被風吹亂的柔軟發(fā)絲。他手指捻動,
將那塊折疊起來的絹帕緩緩展開。素白的布面上,除了陳舊的痕跡和細微的磨損,空無一物。
只有在絹帕角落的邊緣,一個用褪色的靛青色絲線繡的小小字跡,
清晰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那是一個字——“凈”。筆畫歪歪扭扭,針腳粗糙笨拙,
像是孩童初學寫字時的涂鴉。但這一個字,卻像是一道晴天霹靂,
直直地劈在了我的天靈蓋上!劈得我神魂皆冒,四肢百骸瞬間僵硬冰冷!
我甚至能聽到自己牙齒咯咯打顫的聲音!完了!一切都完了!沙悟凈的“凈”!我的名字!
我的心事!我的癡心妄想!我藏了那么久那么深的、見不得光的秘密!
就這么赤裸裸地、狼狽不堪地攤在了我最不敢面對、最渴望又最敬畏的人面前!
攤在了這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巨大的羞恥感和滅頂?shù)目謶秩缤魃澈铀构啵?/p>
瞬間將我淹沒、吞噬!我甚至不敢去看大師兄和二師兄的表情!他們一定看到了!
他們一定明白了!我恨不得當場刨個坑把自己埋進流沙河底,永世不見天日!
師父靜靜地站在那里,指尖捻著那塊承載著我滔天秘密的絹帕,
眉宇間那點因風沙而起的淡淡困惑并未散去,反而更深了一層。他抬起眼瞼,
目光不再是望向眾生時那種俯瞰的悲憫,也不是面對妖精誘惑時那種澄澈的平靜,
而是帶著一種純粹的、宛如稚子初識陌生事物的不解,
投向了我這個僵立在原地、臉色煞白如紙、冷汗浸透僧袍、仿佛被九天劫雷劈中了的沙和尚。
那眼神清澈見底,清晰地映出我此刻狼狽、驚恐、羞恥到極點的倒影。然后,師父開口了。
他的聲音依舊清朗純凈,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尋,
在這剛剛平息了戰(zhàn)斗喧囂、只剩下風沙嗚咽的山谷里,清晰地響起,
每一個字都像重錘砸在我的心上:“悟凈?”他頓了頓,
微微揚了揚手中那塊寫著“凈”字的舊帕,眉頭輕蹙,
像是遇到了佛法奧義里最深奧難解的偈語,
語氣里充滿了真誠的、純粹的困惑:“此物……繡工倒是……質(zhì)樸。
你……”他的目光在我慘白的臉和那方簡陋的帕子之間來回逡巡了一下,
最終帶著一種探究的意味,
輕輕地問出了那個足以讓我魂飛魄散的問題:“你也參不透這‘情劫’么?”轟隆隆——??!
!第三章 琉璃罪妖浮真身師父的話音落在我耳中,無異于九霄神雷齊鳴!
劈得我三魂七魄都散了架!參……參不透情劫?!師父他……他是怎么理解的?!
巨大的震驚和荒謬感瞬間沖垮了羞恥的堤壩!我猛地抬頭,
撞進師父那雙純粹得沒有一絲雜質(zhì)的眼睛里。那里面沒有厭惡,沒有鄙夷,
沒有我想象中的任何負面情緒,
粹的、對未知現(xiàn)象的探究和一點點……如同看到自家徒弟費解于經(jīng)文難題般的、溫和的憂慮?
!他……他根本沒往那方面想!他壓根沒意識到這帕子代表的心意!
他只是單純地覺得……我沙悟凈,大概是遇到了修行路上的瓶頸,
被某種他不理解的“情劫”困擾,所以繡了個笨拙的“凈”字來提醒自己?!
就像當初他被菩薩點化,賜名“悟凈”,要我參透這紅塵濁浪中的清凈本源?!
一股難以言喻的滋味猛地沖上喉嚨口,又酸又澀又脹,噎得我?guī)缀踔舷?!想笑,想哭?/p>
想嘶吼,想撞墻!五味雜陳,翻江倒海!原來……原來在師父眼里,
我沙悟凈這如同背負著滔天罪孽般深藏的心事,這無數(shù)次在深夜里灼燒我心臟的隱秘念想,
世駭俗、或許卑微可憐的情感……竟然……竟然只是等同于佛經(jīng)上一段需要參悟的“情劫”?
!如同一個孩童固執(zhí)地研究螞蟻窩,如同一個修行者苦思冥想一句經(jīng)文!
他把我這卑微如塵、炙熱如火的心思,歸類成了……一個需要“參透”的課題?!
“噗嗤——”一聲極其響亮、極其不合時宜的嗤笑猛地在我身邊炸開!石八戒!
那夯貨顯然也聽到了師父那石破天驚的“理解”,
他臉上的茫然瞬間被一種巨大的、發(fā)現(xiàn)了絕世八卦的興奮所取代!綠豆眼瞪得溜圓,
豬嘴巴咧到了耳根,指著師父手里的帕子,又指指我慘白僵硬的臉,笑得渾身肥肉亂顫,
上氣不接下氣:“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哎呦我的佛祖喂!參……參情劫?!繡帕子?!
哈哈哈哈!沙師弟!沒看出來啊!你……你竟是這樣的沙師弟!
哈哈哈哈……”他笑得直打嗝,手里的釘耙都拿不穩(wěn)了,“師父!您老高見!高見??!
沙師弟這是在修身養(yǎng)性呢!繡著玩!繡著玩!哈哈哈哈……”他的笑聲在空曠的山谷里回蕩,
刺耳得如同鋼針扎進我的骨頭縫里!大師兄孫悟空也收了他的金箍棒,抱著胳膊,
原本警惕銳利的眼神此刻變得極其古怪,帶著一種新奇和玩味,在我和師父之間來回掃視,
最后定格在我臉上。他那張毛臉雷公嘴咧開,
露出一個似笑非笑、帶著幾分促狹的表情:“哦——?”他故意拖長了調(diào)子,
金睛火眼像是要把我從里到外看透,“老沙?參情劫?有意思!真有意思!
俺老孫打了一路妖怪,替師父擋了無數(shù)桃花,倒沒想到,
這‘情劫’原來一直蹲在俺們自家挑擔的隊伍里?
嘖嘖嘖……”他的每一個“哦”、“嘖嘖”,都像鞭子一樣抽在我本就狼狽不堪的神經(jīng)上!
我死死攥著行李擔子的扁擔,粗糙的木刺深深扎進掌心,帶來尖銳的刺痛,
卻遠不及此刻內(nèi)心翻江倒海的萬分之一!臉皮燙得能烙餅,耳朵里嗡嗡作響,
血液似乎在瘋狂的尖叫!而被八戒和大師兄這么一攪和,
父那番“讓路”言論氣得七竅生煙、又被大師兄一棒子磕飛了鞭子正憋著一肚子火的牛凌波,
也愣住了。她看看師父手里那塊素得可憐、繡工粗糙的舊帕,
又看看我那張漲得由白轉紅、由紅轉紫、恨不得原地消失的窘迫大臉,
再看看師父那一臉純粹求解的困惑表情……“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牛凌波也猛地爆發(fā)出驚天動地的大笑!她笑得比八戒還夸張,捂著肚子,前仰后合,
眼淚都飆出來了!“哈哈哈哈!搞了半天!搞了半天??!唐長老!”她一邊笑一邊指著師父,
又指指我,聲音都笑變了調(diào),“您這……您這隊伍里……哈哈哈哈哈……藏著個大寶貝兒?。?/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