儲物間的木門縫隙里漏進一線燈光,我蜷縮在角落,將臉埋進膝蓋。
校服袖口沾著中午食堂的油漬,混合著淚水在布料上暈開深色的痕跡。
客廳傳來瓷器碎裂的聲響,媽媽的聲音像碎玻璃般扎進我的耳膜。"蘇敏考了全市第一!
念念連重點班都進不去!你憑什么兇我?"我數(shù)著呼吸,指甲深深掐進掌心。三個小時前,
表姐摔碎那支限量版鋼筆時,墨水濺在我的白色校服上,像一串扭曲的藍紫色淤青。
"她才十三歲!"爸爸的皮鞋在地板上重重碾過,"你每天只盯著別人家孩子,
有沒有正眼看過自己女兒?"儲物間里堆滿表姐的舊課本和獎杯,
我的后背抵著一個標著"蘇敏-五年級奧數(shù)冠軍"的紙箱?;被ǖ南銡鈴拇皯艨p隙鉆進來,
甜得發(fā)苦。五月的風裹挾著花瓣,有幾片落在我交疊的腳踝上,涼得像眼淚。"砰"的一聲,
有什么重物砸在墻上。我縮了縮脖子,校服領口的線頭蹭得鎖骨發(fā)癢。
今天早上媽媽親手給表姐梳了辮子,卻把我的頭發(fā)扯得生疼——因為橡皮筋斷了,
她說我故意磨蹭。"你知道那支鋼筆多貴嗎?"媽媽的聲音突然逼近,我條件反射地抱住頭,
"念念居然因為嫉妒就把它摔壞!蘇敏都看見了!"我的牙齒開始打顫。
表姐站在辦公室門口的樣子浮現(xiàn)在眼前,她嘴角微微上揚,陽光在她睫毛下投出一小片陰影,
像精心計算過的舞臺燈光。爸爸的回應被一陣刺耳的摩擦聲淹沒。
我摸到書包側袋里的鋼筆殘骸,金屬筆尖劃破了我的指尖。血珠滲出來,
在墨藍色的校服上留下更深的痕跡。班主任讓我道歉時,媽媽沖進來扇了我一耳光,
我撞在課桌角上,右肋還在隱隱作痛。"離婚吧。"爸爸的聲音突然平靜下來,
"明天我就帶念念走。"儲物間的門被猛地拉開,光線像沸水一樣潑在我臉上。
媽媽涂著紅色指甲油的手指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拖到客廳中央。她的香水味混著汗味,
讓我想起上周暴雨夜發(fā)高燒時,爸爸背著我狂奔時脖頸的氣味。"你說!是不是你摔的鋼筆?
"媽媽搖晃著我的肩膀,她的眼睛布滿血絲,口紅暈到了嘴角。茶幾上躺著幾張皺巴巴的紙,
最上面寫著"離婚協(xié)議書"。我張了張嘴,視線越過她看向爸爸。他的領帶歪在一邊,
手里拿著我的書包。上周家長會,他也是這樣站在教室后排,而媽媽坐在表姐身邊,
替她整理獲獎證書。"我..."喉嚨像被槐花堵住了,甜腥的味道涌上來。
表姐當時把鋼筆塞進我手里,然后松開了手指。她嘴唇蠕動的形狀分明在說:"試試看啊。
"爸爸突然大步走過來,他的手掌溫暖干燥,輕輕包裹住我滲血的手指。"不用問了,
"他說,"我相信念念。"媽媽像被燙到似的松開手。她的目光落在我校服上的墨水漬,
突然冷笑一聲:"你總是這樣慣著她!蘇敏從來不會——""蘇敏蘇敏蘇敏!
"爸爸一拳砸在墻上,相框里的全家福應聲落地,玻璃碎片四處飛濺。照片是去年拍的,
表姐站在中間,我縮在角落,像不小心闖入鏡頭的陌生人。夜風突然變大,
陽臺上的槐樹劇烈搖晃。雪白的花瓣穿過防盜網,落在媽媽散開的頭發(fā)上。
她愣愣地看著爸爸收拾我的衣物,嘴唇顫抖著卻說不出話。我蹲下去撿照片,
玻璃劃破了指尖。照片背面寫著日期:2022年5月15日。那天表姐拿了鋼琴比賽金獎,
媽媽給她買了那條綴滿小珍珠的白裙子。而我站在陰影里,穿著表姐淘汰的舊衣服,
袖口已經起球。"她是我生的!"媽媽突然撲過來抱住我,指甲陷進我的皮膚,
"你別想帶走她!"她的眼淚落在我頸窩,滾燙得像開水。槐花從她發(fā)間滑落,
掉在我手背上,涼得驚人。爸爸紅著眼睛掰開她的手指。
他的公文包里露出半截X光片——上周暴雨夜拍的,我高燒到40度,肺炎。
那天表姐有個英語演講比賽,媽媽把全家人的手機都調成了靜音。"念念,去收拾你的東西。
"爸爸的聲音很輕,但每個字都像釘子一樣砸進地板。我拖著腳步走向臥室,
聽見媽媽在身后歇斯底里地喊:"她離開我能有什么出息????你說啊!
"我的房間其實是儲物間改的,剛好放得下一張窄床。表姐的舊鋼琴立在墻角,
蓋著繡有她名字的防塵布。我從床底下拖出鐵皮盒,
里面裝著去年生日爸爸偷偷給我的mp3,還有半根融化后又凝固的棒棒糖——七歲那年,
媽媽唯一一次給我買的零食??蛷d傳來重物倒地的聲音,接著是媽媽撕心裂肺的哭聲。
我抱緊鐵皮盒,突然發(fā)現(xiàn)門縫下滲進一片陰影。表姐的聲音輕輕響起:"活該。
"我僵在原地?;被ǖ南銡馔蝗蛔兊脻饬?,從窗戶、門縫、每一個空隙里涌進來。
表姐的高跟鞋聲漸漸遠去,我數(shù)到一百,才敢繼續(xù)往書包里塞東西。爸爸推門進來時,
我正在摘墻上的獎狀——全是表姐的,我的被收在抽屜最底層。他的手按在我肩上,
溫暖透過校服傳來。"不用帶這些,"他說,"我們買新的。"媽媽堵在大門口,
她的眼妝全花了,手里攥著離婚協(xié)議書。"你會后悔的,"她對我說,聲音像生銹的刀片,
"除了我,這世上沒人會真心對你好。"爸爸拎起我的書包,另一只手緊緊握住我的手腕。
走過客廳時,我看見茶幾上擺著表姐的數(shù)學競賽獎杯,旁邊是我被撕碎的期中試卷。
槐花落滿了陽臺,像一場 premature的雪。電梯門關上的瞬間,
我聽見屋里傳來瓷器碎裂的聲音。爸爸的手掌蓋住我的耳朵,
但我還是聽見了媽媽最后的尖叫:"你永遠比不上蘇敏!"地下車庫冷得像冰窖。
爸爸把我的書包放進后備箱時,一枚金屬部件掉了出來——那支鋼筆的金色筆夾,
在熒光燈下閃著冷光。我彎腰去撿,突然被攬進一個顫抖的懷抱。"對不起,
"爸爸的聲音悶在我的發(fā)頂,"爸爸應該早點..."車開出去很遠,
我還能看見我們家陽臺上的槐樹。夜色中,那些白花像無數(shù)只伸向天空的手。
表姐的限量版鋼筆殘骸硌著我的大腿,而我的鐵皮盒里,那半根棒棒糖正在融化,
黏糊糊地沾濕了mp3的耳機線。爸爸等紅燈時摸了摸我的頭發(fā),他的指尖有淡淡的煙草味。
"睡會兒吧,"他說,"醫(yī)院到了我叫你。"我蜷縮在副駕駛座上,數(shù)著窗外掠過的槐樹。
右肋的疼痛變得鮮明,但更疼的是胸口某個地方。車載收音機在放一首老歌,
女聲輕輕唱著:"有些人,一旦錯過就不再..."后視鏡里,
我們的公寓樓漸漸變成一個小光點。無數(shù)槐花被夜風吹散,落在擋風玻璃上,
像一場無人見證的葬禮。1.消毒水的氣味鉆進鼻腔時,我正數(shù)著醫(yī)院走廊天花板上的裂紋。
第十七條裂縫像閃電一樣劈開灰白墻面,
盡頭處停著一只褪色的紙鶴——不知道是哪位病人疊的,翅膀已經耷拉下來。"念念?
"爸爸的聲音從診室門口傳來,白大褂袖口沾著一點血跡。他迅速卷起袖子遮住,
但我的眼睛已經捕捉到了那抹刺目的紅。這是我跟著爸爸生活的第三個月。
我們住在醫(yī)院后面的職工宿舍,一室一廳的小公寓,廚房窗戶正對著那棵被雷劈過的老槐樹。
爸爸每天六點起床給我做早餐,煎蛋總是太咸,吐司常??窘?。"檢查做完了?
"爸爸蹲下來平視我的眼睛。他的瞳孔里映出我蒼白的臉,眼下掛著兩輪青黑。
自從離開媽媽,我的頭發(fā)不再有難聞的煙味,但右腹的疼痛卻越來越頻繁。我點點頭,
把體檢報告往身后藏了藏。B超室的醫(yī)生阿姨欲言又止的表情還在我眼前晃動,
她冰涼的探頭壓在我肋骨下方時,顯示器上的陰影像一團化不開的墨。"蘇醫(yī)生!
3床病人嘔血了!"護士的喊聲打斷了他的追問。爸爸匆忙摸了摸我的發(fā)頂,轉身奔向病房。
他的白大褂下擺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洗得發(fā)黃的襯衫——那是他連續(xù)值第三個夜班的證明。
走廊長椅冰涼刺骨。我翻開體檢報告,【右肋下異常陰影,
建議進一步檢查】幾個字像螞蟻般爬滿視線。窗外突然下起雨,
雨滴打在槐樹葉上發(fā)出沙沙聲,讓我想起媽媽撕碎我試卷時的聲音。"這不是蘇念嗎?
"熟悉的女聲從頭頂傳來。我猛地合上報告,表姐蘇敏站在面前,
她嶄新的校服上別著學生會主席徽章,懷里抱著厚厚一摞獲獎證書。
"聽說你爸帶你住貧民窟了?"她歪頭打量我磨破的袖口,嘴角勾起熟悉的弧度。三個月前,
就是這樣的笑容讓全班相信是我摔碎了她的鋼筆。我攥緊體檢報告往長椅另一端挪,
紙張在掌心發(fā)出脆響。蘇敏突然伸手搶過報告,她的指甲修剪得圓潤漂亮,
涂著淡粉色指甲油。"喲,生病啦?"她夸張地瞪大眼睛,
"該不會是裝病想引起你爸注意吧?就像你媽說的——""還給我!"我跳起來去搶,
膝蓋撞到長椅邊緣。疼痛順著神經竄上太陽穴,眼前炸開一片金星。
蘇敏高舉著報告倒退兩步,撞到了身后的推車。玻璃藥瓶碎了一地。護士站的鈴聲響徹走廊,
蘇敏趁機把報告塞回我手里。"晦氣,"她撇撇嘴,"跟你媽一樣神經兮兮的。
"她轉身走開時,
我注意到她手腕上戴著那支限量版鋼筆配套的手鏈——媽媽送給她的十五歲生日禮物。
而我的十五歲生日,是在搬家公司的紙箱堆里度過的。雨下得更大了。
我把體檢報告折成小塊塞進襪子,一瘸一拐地走向電梯。鏡子里的我像株缺水的植物,
校服空蕩蕩掛在身上。爸爸說我這幾個月長高了,但體重反而輕了四公斤。
電梯門關上的瞬間,我看見爸爸從急救室沖出來,手上還戴著沾血的手套。
他四處張望的樣子像個迷路的孩子,白大褂后背濕透了一大片。我按下關門鍵,
金屬門緩緩合攏,將他焦急的臉切割成碎片。職工宿舍比醫(yī)院更冷。我蜷縮在沙發(fā)上,
用爸爸的舊毛衣裹住膝蓋。茶幾上擺著他今早留下的便當,米飯已經發(fā)硬,
煎蛋邊緣凝著油漬。我強迫自己咽下幾口,胃里立刻翻涌起酸水。雨點敲打著槐樹枝丫,
像無數(shù)細小的手指在抓撓玻璃。我取出藏在床底下的鐵皮盒,
里面的棒棒糖早已化得不成形狀,黏在mp3上形成琥珀狀的膠塊。爸爸不知道,
這個mp3是媽媽原本買給蘇敏的,只因為表姐嫌款式太舊。手機突然震動起來。
爸爸的短信:【今晚要急診手術,冰箱里有餃子,自己煮著吃。記得寫作業(yè)?!课覕?shù)了數(shù),
連標點符號一共27個字,比他上周五發(fā)的少了3個字。水燒開時,門鈴響了。
我以為是爸爸忘帶鑰匙,卻看見班主任李老師站在雨里,她的透明傘上爬滿水蛇般的雨痕。
"你爸電話打不通,"她皺眉打量我單薄的睡衣,"明天蘇敏轉來我們班,
校長讓我提前通知你。"我手里的鍋鏟"當啷"掉在地上。滾燙的水蒸氣撲在臉上,
和突如其來的淚水混在一起。
李老師欲言又止地看了眼我紅腫的手腕——那是上周體育課蘇敏"不小心"用排球砸的。
"需要我跟你父親談談嗎?""不用!"我聲音尖得把自己都嚇了一跳,
"爸爸...他很忙。"李老師嘆了口氣,
從公文包里掏出一疊被水浸濕的試卷:"蘇敏說你今天沒交作業(yè)。我看了看,
不像是你的字跡。"濕透的紙頁粘在一起,我名字被涂改成"蘇小偷",后面畫了個豬頭。
這確實是蘇敏的風格——五年級時她就曾把我的作文本泡在水池里,
然后告訴媽媽是我自己弄濕的。送走李老師,我蹲在玄關地板上,突然喘不上氣。
右腹的疼痛像燒紅的鐵棍般捅進來,眼前炸開一片片黑斑。我摸索著去夠手機,
指尖卻只碰到冰冷的瓷磚。"爸爸..."我聽見自己發(fā)出幼貓般的嗚咽。
雨水拍打窗戶的聲音越來越遠,取而代之的是尖銳的耳鳴。在徹底陷入黑暗前,
我似乎看見鐵皮盒自己打開了,那半根棒棒糖在月光下泛著詭異的光澤。
醒來時首先聞到的是熟悉的消毒水味。我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右手插著輸液針,
左腕連著心電監(jiān)護儀。窗外天已經黑了,雨仍在下,
打在窗欞上的節(jié)奏讓我想起媽媽高跟鞋的聲音。"醒了?"爸爸的聲音沙啞得不成樣子。
他坐在床邊,白大褂皺巴巴的,眼鏡歪在一邊。我從未見過他這樣——像座即將崩塌的沙雕。
我想說話,卻咳出一口帶著鐵銹味的唾沫。爸爸立刻扶起我的上半身,他的手掌在發(fā)抖,
溫度卻高得嚇人。"為什么不早說?"他指著床頭柜上的體檢報告,紙張邊緣被捏得卷曲,
"三個月前就有癥狀了?念念,你知不知道——"他的話戛然而止,喉結劇烈滾動。
監(jiān)護儀突然發(fā)出刺耳的警報,護士們沖進來時,我正盯著天花板上的紙鶴。
它不知何時被人重新疊過,翅膀舒展,仿佛下一秒就會飛走。檢查持續(xù)到凌晨。
CT機嗡嗡作響時,我從玻璃反光里看見爸爸在和一位禿頂醫(yī)生爭論什么,
他不斷指著我的片子,而對方一直搖頭。回到病房時,爸爸手里多了一盒彩色粉筆。
他跪在地上,在病床邊畫了幅歪歪扭扭的向日葵。"小時候你總說醫(yī)院太白了,
"他試圖微笑,嘴角卻垮下來,"爸爸...爸爸給你畫點顏色。"我數(shù)著他眼角的細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