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順著破敗的窗欞縫隙,像細(xì)小的冰蛇蜿蜒爬進(jìn)閣樓,滴落在早已霉?fàn)€的地板上,
發(fā)出單調(diào)空洞的回響。陳默倚著墻角,背脊緊貼著濕冷粗糙、布滿墨綠色霉斑的墻壁,
每一次細(xì)微的移動,都蹭下些許潮濕的墻皮粉末。
胸腔里仿佛塞滿了燒紅的炭塊和粗糙的砂石,
每一次呼吸都伴隨著深不見底的灼痛和難以忍受的摩擦感,
每一次吸氣都像在拉扯早已潰爛的創(chuàng)口,每一次呼氣都帶著破風(fēng)箱般嘶啞絕望的漏氣聲。
他閉上眼,試圖將意識沉入那片純粹的黑暗,暫時逃離這無休止的凌遲。可下一秒,
天花板上大片大片蔓延的、如同猙獰鬼爪的霉斑輪廓,竟在黑暗中扭曲變幻,
變成了蘇晚十七歲那年,穿著洗得發(fā)白的棉布裙,在夏日的蟬鳴里對他回眸一笑的模樣。
清晰得刺眼。喉頭猛地一緊,一股熟悉的腥甜鐵銹味不受控制地翻涌上來。
他劇烈地弓起身子,一手死死捂住嘴,一手痙攣地?fù)高M(jìn)身后冰冷濕滑的墻壁,
指尖用力到幾乎要嵌入腐朽的木屑里。沉悶壓抑的咳嗽聲在空蕩的閣樓里撞擊回蕩,
撕扯著死寂的空氣。過了好一陣,那陣要將五臟六腑都咳出來的痙攣才稍稍平息。
他攤開抵在唇上的手掌,掌心赫然一片刺目的、粘稠的猩紅。那顏色在昏暗中,
像一團(tuán)燃燒殆盡的絕望之火。他喘息著,艱難地抬起頭。
目光落在墻角那個小小的、布滿暗紅鐵銹的鐵皮餅干盒上。盒子安靜地待在那里,
像一個沉默的句點,封存著一段被強行截斷的時光。他記得太清楚了,
七年前那個同樣冰冷的雨夜,他像個被恐懼攫住的懦夫,只留下這張薄薄的紙片,
就倉惶逃離了這間裝滿他們所有青春與秘密的閣樓。逃離了蘇晚。他撐著墻,
極其緩慢地挪動腳步,每一步都耗盡所剩無幾的力氣,像踩在燒紅的刀刃上。終于挪到墻角,
他靠著墻壁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顫抖著伸出手,指尖觸碰到鐵盒那粗糙冰冷的銹蝕表面。
咔噠一聲輕響,生銹的搭扣被撬開,盒蓋掀開。里面沒有字條。
只有一枚小小的、褪色發(fā)白的草莓塑料發(fā)卡,靜靜地躺在褪色的絨布襯底上。
其中一顆“草莓籽”早已脫落,留下一個空洞的印記。他小心翼翼地用拇指和食指,
極其珍重地將它捏了起來。塑料老化發(fā)脆的觸感,帶著歲月的冰冷。他閉上眼,
仿佛還能聞到十七歲那個夏天,蘇晚發(fā)間淡淡的、干凈的肥皂清香,
混雜著閣樓里陽光烘烤木頭和灰塵的味道。那天她慌亂地尋找,馬尾辮在陽光下跳躍,
懊惱地嘟囔:“怎么不見了?明明剛才還在的!”他笨拙地翻遍了角落,
最終只能悶悶地說:“別找了,我再給你買個新的?!笨珊髞恚谒x開后,
他卻在這堆滿雜物的角落縫隙里,發(fā)現(xiàn)了它,像發(fā)現(xiàn)了一個失落的、不敢觸碰的夢。
原來他一直沒買新的。因為他找到了。在她早已遺忘,
早已擁有無數(shù)更精致飾品的漫長時光里,他一直藏著這枚廉價的、褪色的塑料草莓。
仿佛藏住了那個夏天的一縷陽光,藏住了她消失在他視線前最后一絲鮮活的氣息。
他將發(fā)卡緊緊攥在掌心,那點微小的凸起硌著皮膚,帶來一絲尖銳的痛感。
這痛感奇異地稍稍壓下了胸腔深處那永無止境的灼燒和撕扯。他摸索著,
從外套內(nèi)袋里掏出一個同樣冰冷的硬物——一只磨損得幾乎看不出原色的舊手機。
屏幕裂了幾道細(xì)紋。他點開相冊,里面空空蕩蕩,只存著一張照片。照片是偷拍的,
像素不高。背景是市中心一家燈火通明的咖啡館落地窗。窗內(nèi),
蘇晚和一個穿著得體、氣質(zhì)溫潤的男人相對而坐。蘇晚微微側(cè)著頭,
臉上帶著他許久未曾見過的、放松而明亮的笑意。男人看著她,眼神專注溫柔。
照片右下角顯示的時間,是半年前。指尖懸在屏幕上方,微微顫抖。他無數(shù)次想按下刪除鍵,
讓這張刺目的照片徹底消失。可每次,那根手指都僵在那里,最終頹然垂下。
這是他這七年來,唯一能“看到”她的方式。即使這方式如同飲鴆止渴,每一次注視,
都像有一把生銹的鈍刀在反復(fù)切割他已經(jīng)所剩無幾的心臟。那個叫周嶼的男人,像一道光,
照進(jìn)了他離開后蘇晚的世界。而他,陳默,早已被那場突如其來的、名為“肺癌”的暴風(fēng)雪,
徹底埋葬在七年前的寒冬里,連同他自以為是的愛和可笑的未來。憑什么?一個快死的人,
憑什么還要去驚擾她的平靜?憑什么奢望一個答案?他無數(shù)次這樣質(zhì)問自己。
可當(dāng)那個輾轉(zhuǎn)打聽到的婚期像倒計時的喪鐘在耳邊敲響,
當(dāng)“蘇晚要結(jié)婚了”這個認(rèn)知像冰冷的毒液注入他殘存的意識,
那個被他刻意遺忘的、關(guān)于“答案”的念頭,卻像藤蔓般瘋狂滋長,纏繞勒緊,
幾乎讓他窒息。他需要一個交代,一個對他自己這七年茍延殘喘、行尸走肉般活著的交代。
一個對她當(dāng)年那句被他狠狠掐滅在電話里的、帶著哭腔的質(zhì)問“陳默!你告訴我憑什么!
”的回應(yīng)。哪怕這回應(yīng),最終只會將她推得更遠(yuǎn),只會在他死后,成為她心口一道更深的疤。
他疲憊地靠在冰冷的墻上,攥著發(fā)卡的手無力地垂落在身側(cè)。窗外的雨聲更大了,
敲打著腐朽的窗框,也敲打著他生命最后的、殘破的鼓點。時間在疼痛和昏沉中緩慢流逝,
每一秒都像一年般漫長。不知過了多久,樓下傳來極其微弱、幾乎被暴雨淹沒的聲響。
是鞋子踩在濕滑泥濘里的聲音?還是風(fēng)刮過朽木的呻吟?他無法分辨,
意識在劇痛和藥物殘留的麻木中沉沉浮浮。直到——那扇破敗的木門,
帶著刺耳欲聾的、仿佛骨頭斷裂般的“吱呀”聲,被猛地推開!
冰冷的、飽含水汽的風(fēng)瞬間灌滿了狹小的空間,吹得天花板上懸著的孤燈瘋狂搖曳,
投下大片扭曲跳動的陰影,如同群魔亂舞。光影交錯中,一個身影立在門口,
被門外濃墨般的夜色勾勒出模糊的輪廓?;榧啞裢噶?。
昂貴的水晶珠片和手工蕾絲被雨水和泥濘徹底玷污,沉重地向下墜著,
緊緊貼在那熟悉又陌生的身體曲線上。水珠順著濕透的發(fā)絲、蒼白的臉頰不斷滾落。
她像剛從冰冷的深海里被打撈上來,帶著一身絕望的狼狽和寒意。
陳默的心臟在那一瞬間停止了跳動,隨即又以瀕臨炸裂的瘋狂速度撞擊著脆弱的胸腔。
他背對著門,僵硬地立在窗前那片巨大的霉斑前,
指間夾著的煙幾乎要被他無意識的力道掐斷。煙頭的紅光在劇烈的顫抖中明滅不定。
他不敢回頭。他怕那只是一個疼痛過度產(chǎn)生的幻覺,一回頭,這幻影就會在風(fēng)雨中消散。
“聽說,” 他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著生銹的鐵皮,
每一個字都帶著撕裂的痛楚,卻又被極力壓制著,試圖維持最后一點搖搖欲墜的平靜,
“你要嫁給別人了?” 他緩緩轉(zhuǎn)過身,動作遲滯得如同生銹的機器。煙霧從他唇邊溢出,
模糊了他看向她的眼神。那眼神深處,是翻江倒海的巨浪,
是七年刻骨的思念與蝕骨的病痛交織成的、無法言說的深淵。
他看到了她指間那枚碩大鉆戒反射的、冰冷刺目的光。她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針,
瞬間捕捉到他扶著窗臺的手,準(zhǔn)確地釘在他無名指根那道顏色已經(jīng)很淡的舊疤痕上。
陳默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舊疤的位置,仿佛也正被她的目光灼燒著。十七歲那個悶熱的午后,
生銹鐵盒豁口劃破皮膚的刺痛,血珠混合在一起滴落在地板上的情景,瞬間穿透七年的時光,
狠狠撞進(jìn)腦海?!澳隳??” 她的聲音響起,竭力平穩(wěn),卻像繃緊的琴弦,
尾音帶著無法抑制的冰冷和一絲極細(xì)微的顫抖,像淬了毒的冰針,“不是也訂婚了?
那位……林小姐?”“林小姐”三個字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準(zhǔn)地捅進(jìn)了陳默最脆弱的痛處。
訂婚?那不過是他得知她婚訊后,為了維護(hù)最后一點可笑的自尊,
為了讓自己看起來不那么像一條被徹底遺棄的喪家之犬,
而向那個唯一知道他部分情況的舊友編造的謊言!一個蒼白無力、自欺欺人的謊言!
一股巨大的荒謬感和被誤解的尖銳刺痛猛地攫住了他?!翱?!咳咳咳——!
”這劇烈的情緒波動如同點燃了炸藥桶。一股無法抑制的腥甜猛地沖上喉頭,
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兇猛。他身體猛地一僵,隨即無法控制地劇烈弓起,
撕心裂肺的咳嗽聲如同瀕死野獸的哀嚎,瞬間撕裂了閣樓里勉強維持的平靜。
他左手死死攥成拳抵住嘴唇,右手胡亂地?fù)卧诓紳M霉斑的冰冷窗臺上,指間的煙灰簌簌抖落。
每一次咳嗽都牽扯著肺腑深處潰爛的傷口,帶來滅頂?shù)膭⊥础?/p>
他能感覺到溫?zé)岬囊后w沖破指縫的阻攔,順著指縫蜿蜒流下。好不容易,
那陣要將靈魂都咳出來的痙攣才稍稍平息。他喘息著,喉嚨里全是令人作嘔的血腥氣。
他緩緩攤開抵在唇上的左手。掌心一片狼藉,刺目的猩紅混合著灰白的煙灰,
形成一幅猙獰的死亡圖景。染血的煙蒂無力地掉落在積滿灰塵的地板上。他抬起頭,
用拇指極其粗暴地抹去嘴角殘留的血跡,留下一條刺目的紅痕。嘴角卻向上扯開一個弧度,
一個破碎的、帶著濃重血腥氣和無邊疲憊的笑容,在昏暗搖曳的光線下顯得格外慘淡。
“肺癌晚期?!?他看著蘇晚驚愕、瞬間褪盡血色的臉,聲音嘶啞得如同破舊的風(fēng)箱,
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漏氣的嘶嘶聲,宣告著一個早已注定的結(jié)局,“蘇晚,我來……討個答案。
”“當(dāng)年你說走就走!像人間蒸發(fā)一樣!連一個字都沒有!
” 她積蓄了七年的怨憤、委屈、被遺棄的痛苦瞬間爆發(fā),聲音陡然拔高,
尖銳得幾乎要刺破耳膜,蓋過了窗外狂暴的雨聲。她的身體因為激動而微微發(fā)顫,
淚水混合著冰冷的雨水洶涌滾落?!艾F(xiàn)在憑什么?!憑你快死了?就想要一個答案?陳默!
你告訴我憑什么!”最后一句是嘶吼,帶著絕望的哭腔,
每一個字都像重錘砸在陳默早已千瘡百孔的心上。
他看到了她眼中的痛苦、憤怒、被背叛的絕望,那是他一手造成的深淵。他憑什么?是啊,
他憑什么?憑他這具殘破的、散發(fā)著死亡氣息的軀殼?
憑他那點可憐又可恥的、在死亡面前才敢袒露的執(zhí)念?答案?他還有資格討要答案嗎?
他沒有回應(yīng)她崩潰的質(zhì)問。只是低著頭,
那只沾著血污的手異常平穩(wěn)地、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虔誠,探進(jìn)了外套的內(nèi)袋。
指尖觸碰到那個堅硬、冰冷、帶著熟悉銹蝕感的方盒。
他掏出了那個小小的、方方正正的鐵皮盒子。盒子表面覆蓋著厚厚的暗紅鐵銹,
邊緣坑洼變形,像一個剛從墳?zāi)估锞虺龅?、飽?jīng)風(fēng)霜的遺物。他布滿細(xì)微裂紋的拇指,
極其小心地、帶著一種告別般的溫柔,摩挲了一下那粗糙冰冷的銹跡。然后,咔噠一聲輕響,
生銹的搭扣被撬開。盒蓋掀開。褪色的絨布內(nèi)襯上,
靜靜地躺著那枚小小的、褪色發(fā)白的草莓塑料發(fā)卡。廉價,脆弱,
卻承載了他生命中最明亮、最沉重的七年時光。他垂著眼,目光長久地、貪婪地凝望著它,
仿佛要將它的每一絲輪廓都刻進(jìn)即將熄滅的靈魂里。過了許久,他才極其艱難地抬起頭,
那雙深潭般的眼睛穿過昏暗的光線,
穿過七年漫長的空白和此刻橫亙在他們之間冰冷無望的死亡陰影,
牢牢地鎖住蘇晚盈滿淚水的眼睛?!耙驗椤?他開口,聲音微弱得如同風(fēng)中殘燭,
每一個字都耗盡了他殘存的所有氣力,帶著破風(fēng)箱般漏氣的嘶嘶聲,
斷斷續(xù)續(xù)地、卻又無比清晰地穿透雨幕,砸向她,也砸向他自己早已破碎的世界,
“我每天…都把它…捂在胸口啊?!彼粗导t血漬的手指,
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耗盡生命的沉重,輕輕點在了自己左胸心臟的位置。隔著單薄的外套,
那個動作像一聲無聲的、最終的判決。蘇晚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瞳孔劇烈地收縮,
仿佛看到了比死亡更恐怖的東西。她猛地倒退一步,
高跟鞋踩在腐朽的地板上發(fā)出刺耳的斷裂聲。背脊重重撞在身后冰冷的門框上。
巨大的恐懼和一種足以撕裂靈魂的痛楚攫住了她。
“不……” 她發(fā)出一聲短促的、如同瀕死小獸般的嗚咽,隨即猛地轉(zhuǎn)身,
像身后有地獄的業(yè)火在追趕,用盡全身力氣拉開那扇沉重的木門,
一頭扎進(jìn)了外面無邊的、冰冷的、狂暴的雨幕里。腳步聲在泥濘中踉蹌遠(yuǎn)去,
最終徹底被風(fēng)雨聲吞沒。吱呀——門軸發(fā)出最后一聲呻吟,門板在風(fēng)雨中來回晃蕩了幾下,
最終虛掩著,留下一條通往黑暗的縫隙。閣樓里只剩下他一個人。
還有窗外永無止境的、冰冷的雨聲。最后一絲強撐的氣力,隨著蘇晚的逃離,
徹底從陳默的身體里抽離。他再也支撐不住,身體像一袋被抽空了骨架的破敗沙袋,
沿著冰冷濕滑、布滿霉斑的墻壁,軟軟地滑倒在地板上。腐朽的木地板發(fā)出一聲沉悶的呻吟。
他蜷縮著,側(cè)躺在冰冷的塵埃里,臉貼著濕冷粗糙的地面。每一次呼吸都變得無比艱難,
帶著沉重的雜音和劇烈的灼痛,每一次吸氣都像是用盡全身力氣從粘稠的泥沼中拔出,
每一次呼氣都帶著破敗風(fēng)箱般嘶啞絕望的漏氣聲。喉嚨里全是翻涌的血腥氣,濃得化不開,
像一團(tuán)粘稠的鐵銹堵在那里。他艱難地翻了個身,仰面躺著。
天花板上那些巨大的、墨綠色的霉斑,在昏黃搖曳的燈光下扭曲變形,
像一張張無聲獰笑的鬼臉,正緩緩地向他壓下來。視線開始模糊,邊緣泛起濃重的黑霧。
他用盡最后一點殘存的意志力,顫抖著抬起那只沾滿血污和灰塵的右手。指尖摸索著,
終于觸碰到那個掉落在不遠(yuǎn)處的、敞開的生銹鐵盒。冰涼的觸感傳來。他摸索著,
極其緩慢、無比珍重地將那枚小小的、褪色的草莓發(fā)卡,從盒子里拿了出來。
廉價塑料冰冷的觸感,此刻卻成了他靈魂唯一能感知到的實物。他用盡生命最后的熱度,
將發(fā)卡緊緊攥在掌心,五指死死地收攏,仿佛要將它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尖銳的塑料邊緣硌著皮肉,帶來一絲微弱的、令人清醒的痛感。然后,他緩緩地、艱難地,
將那只緊握著發(fā)卡的手,連同那枚小小的、褪色的“草莓”,
一起輕輕地、鄭重地按在了自己左胸心口的位置。那里,曾經(jīng)有一顆心臟,
為她瘋狂地跳動過。如今,它正在緩慢而固執(zhí)地走向衰竭,走向永恒的沉寂。
而這枚冰冷的塑料草莓,是它跳動過的唯一證物,是他無法宣之于口的、卑微到塵埃里的愛,
最后的形狀。掌心下,是心臟微弱卻異常清晰的搏動。咚…咚…咚…緩慢,沉重,
每一次跳動都伴隨著一陣劇烈的、撕裂般的銳痛從胸腔深處炸開,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咬緊牙關(guān),額頭上滲出冰冷的虛汗,與地板上的濕氣混在一起。
喉嚨里的腥甜再次洶涌上泛,他猛地側(cè)過頭,一股溫?zé)岬囊后w不受控制地從嘴角涌出,
沿著下頜淌落,滴在冰冷的地板上,暈開一小片粘稠的暗紅。這一次,他甚至無力去擦。
意識開始像斷了線的風(fēng)箏,在無邊無際的黑暗邊緣飄蕩沉浮。疼痛不再是尖銳的刀鋒,
而變成了一種沉重粘稠、無邊無際的包裹感,像沉入了深不見底的冰冷泥沼,緩緩下墜。
掌心里緊握的發(fā)卡,那點微小的凸起硌著皮膚帶來的痛感,
成了維系他最后一絲清醒的、唯一的錨點。就在這時,一個異常清晰的畫面,
毫無預(yù)兆地、帶著刺目的色彩和喧囂的聲音,猛地撞入他瀕臨渙散的意識——十七歲的夏天,
陽光灼熱得幾乎要將柏油路面烤化。城東廢棄的鐵路旁,野草瘋長,蟬鳴聒噪。
他騎著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里都響的破舊自行車,蘇晚側(cè)坐在后座,
一只手緊緊攥著他腰側(cè)的衣服。她的笑聲清脆得像風(fēng)鈴,毫無顧忌地灑在滾燙的風(fēng)里。
“陳默!騎快點!再快點!” 她興奮地喊著,另一只手伸展開,
仿佛要去捕捉迎面撲來的熱風(fēng)?!白シ€(wěn)了!” 他笑著回應(yīng),腳下猛地發(fā)力,
鏈條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車輪碾過碎石,顛簸得厲害。蘇晚驚呼一聲,
手臂下意識地更緊地環(huán)住了他的腰,臉頰貼在他汗?jié)竦暮蟊成稀?/p>
那一瞬間的溫?zé)嵊|感和毫無保留的依賴,像一道電流瞬間貫穿了他青澀的身體。心口的位置,
被一種陌生而滾燙的、幾乎要滿溢出來的東西漲得發(fā)痛。他那時不懂,只覺得陽光太烈,
風(fēng)太熱?!瓣惸∧憧?!” 蘇晚突然指著鐵路旁草叢里一片星星點點的小白花,
興奮地叫道,“像不像星星掉下來了?”他停下車,看著她像只輕盈的鹿跳下去,
蹲在草叢邊,小心翼翼地觸碰那些細(xì)小的花朵。陽光穿過她微亂的發(fā)絲,
在她白皙的頸項上跳躍。他靠在吱呀作響的自行車上,靜靜地看著。那一刻,
世界安靜得只剩下她的身影和聒噪的蟬鳴。他只知道,他想一直這樣看著,看很久很久。
畫面陡然切換。是閣樓。黃昏的光線斜斜地照進(jìn)來,空氣中浮動著細(xì)小的金色塵埃。
蘇晚盤腿坐在地板上,面前攤著幾張志愿草稿。她咬著筆頭,眉頭微蹙,
夕陽的金輝勾勒著她認(rèn)真的側(cè)臉,細(xì)小的絨毛清晰可見。“陳默,你想去哪個城市?
” 她抬起頭,眼睛亮晶晶地看著他。他坐在她對面,手里無意識地捏著一塊剝落的墻皮,
心里卻像揣了一團(tuán)火,燒得他口干舌燥。一個念頭在他腦海里盤旋了很久,幾乎要沖破喉嚨。
“蘇晚…” 他開口,聲音有些發(fā)緊,帶著少年人特有的緊張和鄭重,“等我們?nèi)チ舜髮W(xué),
我…”話還沒說完,樓下突然傳來一陣尖銳的爭吵聲和東西摔碎的巨響!是父親和母親!
那熟悉的、如同噩夢般的歇斯底里再次爆發(fā)了!陳默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手指無意識地收緊,那塊墻皮在他掌心被捏得粉碎。蘇晚擔(dān)憂地看著他,想說什么。
他卻猛地站起身,動作大得帶倒了旁邊一個空罐頭瓶,發(fā)出刺耳的聲響?!拔摇蚁氯タ纯?!
” 他幾乎是落荒而逃,將那未出口的話語和心底洶涌的情愫,
連同那個關(guān)于“我們”的未來,粗暴地、倉惶地,關(guān)在了閣樓的門后。
也關(guān)在了那個黃昏的夕陽里。那個“我”字后面是什么?是“我喜歡你”?
還是“我們在一起”?他再也沒有機會說出口。記憶如同潰堤的洪水,
洶涌地沖擊著他搖搖欲墜的意識。更多的碎片紛至沓來,
著陳舊卻依舊鋒利的棱角:父親發(fā)病時那驚天動地的、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都咳出來的咳嗽聲,
以及咳完后,
絕望的哭喊和隨之而來的、彌漫在狹小屋子里的、令人窒息的恐懼與死氣……醫(yī)生辦公室里,
那個穿著白大褂的男人推了推眼鏡,
療手段……預(yù)后極差……” 那些冰冷的、如同死刑判決書般的字眼砸在十八歲的陳默頭上,
將他所有關(guān)于未來的、剛剛萌生的、帶著蘇晚色彩的憧憬,瞬間碾得粉碎。
他看著鏡子里自己年輕卻驟然蒙上死灰的臉,
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死亡的陰影如此具象地籠罩下來,冰冷刺骨。
他想起父親咳血后迅速枯萎的身體,想起母親眼中日復(fù)一日累積的絕望。
他不能讓蘇晚經(jīng)歷這些!不能讓她看著他像他父親一樣,在病痛和絕望中一點點腐爛、消亡!
不能讓她年輕的生命,被拖進(jìn)這個名為“肺癌晚期”的、深不見底的地獄!于是,那個雨夜,
懦弱戰(zhàn)勝了愛意。他像一個可恥的竊賊,趁著蘇晚回家,倉惶地收拾了自己少得可憐的東西。
最后,他看到了那個鐵皮盒子。猶豫了很久,他顫抖著手,拿起筆,
在唯一一張干凈的紙片上寫下那句干癟的、注定將她推入深淵的話:“蘇晚,別等了。
我走了。陳默。”寫完最后一個字,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氣。目光落在墻角縫隙里,
那枚在混亂中被遺漏的、褪色的草莓發(fā)卡上。他走過去,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把它撿起來,
冰冷的塑料硌著指尖。他看了很久,最終沒有將它帶走。
而是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獻(xiàn)祭般的虔誠,將它輕輕放進(jìn)了那個鐵皮盒子,
放在那張寫著訣別的字條旁邊。仿佛將那個鮮活地愛著蘇晚的、十七歲的陳默,
也一并封存了進(jìn)去,埋藏在這間充滿回憶的閣樓里。然后,他拉開門,
像一道被雨水沖刷掉的影子,無聲無息地消失在那個冰冷的雨夜中。沒有回頭。不敢回頭。
……掌心里緊握的發(fā)卡,那冰冷的觸感,將陳默從記憶的泥沼中猛地拽回冰冷的現(xiàn)實。
瀕臨渙散的意識因為這尖銳的痛感而短暫地凝聚。他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何時,又劇烈地咳了起來。
身體蜷縮著,像一只煮熟的蝦米,每一次痙攣都帶來滅頂?shù)耐纯?。這一次,
他甚至沒有力氣抬手去捂嘴。溫?zé)岬囊后w不斷地從嘴角溢出,順著臉頰滑落,
滴在冰冷的地板上,也沾濕了他胸前的衣襟。濃重的血腥味充斥在狹小的空間里,
與灰塵和霉味混合成一種令人作嘔的死亡氣息。呼吸變得越來越艱難。每一次吸氣,
都像是用盡全力在粘稠的、冰冷的瀝青中掙扎,肺部如同被粗糙的砂紙反復(fù)摩擦,
火燒火燎的痛感蔓延到喉嚨深處,每一次呼氣都帶著沉重的、帶著血沫的呼嚕聲,
像破敗的風(fēng)箱在做最后的、徒勞的掙扎。
視線里只剩下天花板上那一小片被昏暗燈光勉強照亮的區(qū)域,
那些墨綠色的霉斑在模糊的視野里不斷旋轉(zhuǎn)、放大、扭曲,像一張巨大而詭異的網(wǎng),
正緩緩地向他罩下來。他感覺到自己按在胸口的手正在失去力氣,指尖開始發(fā)麻、冰冷。
那枚被他用盡生命最后的熱度捂在胸口的草莓發(fā)卡,此刻也只剩下冰冷的堅硬感,
像一塊沉甸甸的石頭,壓在他那顆即將停止跳動的心臟上。窗外,滂沱的暴雨不知何時,
漸漸轉(zhuǎn)弱了。嘩啦啦的喧囂變成了淅淅瀝瀝的、如同嗚咽般的雨聲,敲打著破敗的窗欞。
風(fēng)聲也小了些,不再像野獸的咆哮,而是變成了悠長而空洞的悲鳴,穿過窗縫,
在寂靜的閣樓里盤旋,如同送行的挽歌。陳默的呼吸變得越來越微弱,間隔越來越長。
每一次吸氣都帶著一種溺水般的、絕望的抽噎聲。意識沉入一片無邊無際的、溫暖的黑暗。
那黑暗深處,沒有病痛,沒有恐懼,沒有分離,沒有蘇晚最后那驚懼逃離的眼神。
只有十七歲的夏天,陽光熾烈,野草瘋長。廢棄的鐵軌旁,少女清脆的笑聲像銀鈴般灑落。
她側(cè)坐在那輛吱呀作響的破舊自行車后座,手臂環(huán)著他的腰,臉頰貼在他汗?jié)竦暮蟊成稀?/p>
“陳默!騎快點!再快點!”她的聲音帶著風(fēng)的氣息,自由而無畏。他奮力蹬著腳踏板,
鏈條嘩嘩作響,車輪碾過碎石,顛簸著駛向一片被金色陽光徹底淹沒的、炫目的盡頭。
風(fēng)呼嘯著掠過耳畔,吹起她額前的碎發(fā)。她的笑聲就在他身后,真實而溫暖,
充滿了整個世界。他再也感覺不到掌心里發(fā)卡的冰冷,感覺不到胸口那撕裂般的劇痛,
感覺不到喉嚨里翻涌的血腥。只有那虛幻的、灼熱的陽光包裹著他,
只有身后那沉甸甸的、真實的依靠感,只有那自由的風(fēng)聲和少女無憂無慮的笑聲,
充斥著他即將徹底沉寂的意識。真好……他緊握著發(fā)卡的手,終于徹底失去了最后一絲力氣,
緩緩地、無聲地松開了。那枚小小的、褪色的草莓塑料發(fā)卡,從他無力攤開的掌心滑落,
輕輕地掉落在冰冷的地板上,發(fā)出一聲微弱得幾乎聽不見的輕響。沾著暗紅血漬的手指,
依舊微微蜷曲著,虛虛地搭在他左胸心口的位置。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不知何時,
徹底停了。風(fēng)穿過破損的窗欞縫隙,發(fā)出最后一聲悠長而空洞的嘆息,然后也歸于沉寂。
閣樓里,只剩下無邊的、徹底的寂靜。天花板上,那盞昏黃的孤燈,
燈絲發(fā)出一聲極其輕微的“嘶”響,閃爍了一下,然后徹底熄滅。
最后一絲微弱的光源消失了。無邊無際的黑暗,溫柔地、徹底地,擁抱了一切。冰冷的寂靜,
如同凝固的墨汁,徹底吞噬了城東這棟破敗小樓的頂層閣樓。
空氣里懸浮著塵埃、濃重的血腥氣、木頭腐朽的霉味,
以及一種無形無質(zhì)、卻沉重得令人窒息的——終結(jié)。
陳默的身體深陷在冰冷粗糙、布滿墨綠色霉斑的沙發(fā)里,
像一尊被遺忘在時光角落的、殘破的雕像。頭微微側(cè)向一邊,
灰敗的臉頰貼著同樣冰冷、蒙著厚厚灰塵的沙發(fā)扶手。曾經(jīng)銳利如寒星的眼眸,
此刻空洞地半睜著,望向虛空,瞳孔里最后一點微弱的光早已散盡,
只剩下無邊無際的、冰冷的死寂。嘴角殘留著一道已經(jīng)凝固發(fā)暗的血痕,
像一道凄厲的、永不愈合的傷口。他攤開的右手無力地垂落在沙發(fā)邊緣,
指尖距離冰冷的地板只有一線之隔。那枚小小的、褪色發(fā)白的草莓塑料發(fā)卡,
靜靜地躺在他掌心下方冰冷的地板上,沾著幾點暗紅色的、如同銹跡般的血漬。
它完成了最后的陪伴,見證了一顆心臟如何在卑微而固執(zhí)的愛意中,掙扎著走向徹底的沉寂。
那只生滿暗紅鐵銹的鐵皮餅干盒,蓋子敞開著,像一個無聲吶喊的嘴巴,
空蕩蕩地倒扣在離他不遠(yuǎn)的地板上。盒子里,除了殘留的、同樣暗紅的、早已干涸的血跡,
再無他物。那些他耗盡最后氣力寫下的、浸透絕望與愛戀的信箋,連同他卑微的靈魂,
都被他親手付之一炬?;覡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