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抽打著車窗,雨刮器瘋了似的左右搖擺,也只能勉強(qiáng)撕開眼前混沌的水幕。
遠(yuǎn)光燈像兩把鈍刀,吃力地割開前方濃稠的黑暗,照出被雨水泡得發(fā)亮、扭曲如蛇的村路。
手機(jī)屏幕在副駕座上幽幽亮著,母親那條短信像烙鐵燙在眼底:“青陽,
回來……快回老宅……它……醒了……” 最后兩個(gè)字后面,是一串意義不明的亂碼符號(hào),
透著一種瀕死掙扎的慌亂。心口那塊地方,又沉又冷,墜得我喘不過氣。爺爺陳守業(yè),
我們陳家老宅,
還有那個(gè)深埋地下、諱莫如深的“秘密”……這些遙遠(yuǎn)得如同上輩子遺物的東西,
此刻裹挾著冰冷的雨腥氣,狠狠撞了回來。老宅?它醒了?什么東西醒了?
一股寒氣順著脊椎猛地竄上來,頭皮陣陣發(fā)麻。吉普車咆哮著碾過泥濘不堪的路面,
車身劇烈地顛簸搖晃。窗外,
偶爾掠過被暴雨沖刷得模糊不清的熟悉輪廓——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樹,
枯枝在風(fēng)里狂舞;王二家那堵塌了一半的土墻……然而,沒有一盞燈,沒有一絲人聲。
整個(gè)陳家坳,像被一只無形巨手從地圖上徹底抹去,只剩下無邊無際的雨聲和黑暗,
沉甸甸地壓下來,令人窒息。嘎吱——車輪碾過厚厚的落葉和淤泥,
在老宅那兩扇沉重得有些過分的黑漆大門前停下。門虛掩著,留出一道不祥的黑縫。
我推門的手抖得厲害,冰冷的鐵門環(huán)入手,寒意直透骨髓?!皨??爸?有人嗎?
”我的喊聲撞在空曠死寂的院落里,瞬間就被無邊的雨幕吞沒,連一絲回音都沒有。
預(yù)想中的燈火通明、家人迎候的場景沒有出現(xiàn)。
院子里只有雨點(diǎn)砸在青石板上單調(diào)得令人發(fā)瘋的噼啪聲。正屋、廂房,所有窗戶都黑洞洞的,
像一張張沉默的、失去靈魂的嘴。恐懼像無數(shù)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緊了心臟,越收越緊。
我?guī)缀跏酋咱勚┻^前院,雨水順著頭發(fā)流進(jìn)脖頸,冰涼刺骨。堂屋的門同樣虛掩,
我猛地推開。“媽——!”手電筒的光柱劇烈地?fù)u晃著,掃過蒙塵的八仙桌,
掃過墻壁上褪色的年畫,掃過空蕩蕩的太師椅……最后,死死釘在地面上。
一片刺目的猩紅闖入視野,像一攤凝固的、丑陋的傷疤。血。一大片早已干涸發(fā)黑的血跡,
潑灑在堂屋中央的青磚地上,觸目驚心。旁邊,
散落著幾塊被暴力撕扯下來的、沾著黑褐色血痂的……碎布片??茨穷伾突y,
分明是母親常穿的那件藍(lán)底白花舊襖子的殘??!嗡的一聲,腦袋里像有什么東西炸開了。
胃里翻江倒海,我死死捂住嘴,才沒當(dāng)場吐出來。
血……碎布……母親最后那條短信……“它醒了”……那個(gè)“它”!
一股無法言喻的惡寒瞬間攫住了全身。我猛地轉(zhuǎn)身,幾乎是憑著某種深入骨髓的本能,
沖向后院角落那個(gè)被一塊厚重石板壓著的、通往地下世界的入口——爺爺?shù)牡亟选?/p>
陳家的禁地,也是所有“好運(yùn)”的源頭。沉重的石板邊緣濕滑冰冷,我使出吃奶的力氣,
才將它推開一道僅容一人側(cè)身通過的縫隙。
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著濃重土腥、鐵銹和某種腐爛水草味道的惡臭,
猛地從下方黑暗的洞口噴涌而出,嗆得我連連后退,劇烈地咳嗽起來。
里面黑得如同凝固的墨汁,手電光打下去,光束勉強(qiáng)穿透幾米就被更濃的黑暗吞噬,
只能照亮陡峭濕滑的土階邊緣。我深吸一口氣,壓下喉嚨口的酸澀和幾乎要跳出胸腔的心臟,
一步步向下摸索。空氣越來越冷,越來越濕重,那股腐臭的氣味也越來越濃烈,
粘稠地糊在鼻腔里。腳下濕滑的臺(tái)階長滿了滑膩的青苔。突然,
一陣清晰的、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聲,從深不見底的黑暗中傳來。
“嘩啦……嘩啦……”是鐵鏈!沉重的鐵鏈被拖拽、摩擦著地面的聲音!緩慢,沉重,
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仿佛能碾碎骨頭的力量感。它就在下面!在這片無光的深淵里!
“嘩啦……嘩啦……”聲音停了片刻,接著,又以一種更緩慢、更折磨人的節(jié)奏響了起來,
仿佛在黑暗中積蓄著力量。冷汗瞬間浸透了我的后背。我死死攥著手電筒,
指關(guān)節(jié)因?yàn)橛昧Χ喊?,光束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著,徒勞地在黑暗中劃?dòng)。就在這時(shí),
一股冰冷的濕意毫無征兆地落在了我的額頭上。不是雨滴,冰涼,粘稠,
帶著那股地窖深處特有的、令人作嘔的腥臭。我猛地抬頭,手電光束隨之向上掃去。
光束定格在頭頂上方地窖入口處那粗糙的土壁上。暗紅。粘稠。
像某種巨大生物傷口滲出的膿血。它正沿著墻壁的紋路,
極其緩慢地、一滴滴地向下滲淌、匯聚。剛才滴落在我額頭的,正是這粘稠腥臭的液體!
墻壁,在“流血”!胃里一陣劇烈的抽搐,恐懼和惡心排山倒海般襲來。我再也無法忍受,
幾乎是手腳并用地從狹窄的地窖口爬了出來,跌坐在冰冷的雨地里,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冰冷的雨水打在臉上也渾然不覺。那沉重的鐵鏈拖曳聲,那墻壁滲血的恐怖景象,
像烙印一樣刻在腦子里。不行!必須找到線索!爺爺……爺爺一定知道什么!
我掙扎著爬起來,沖向爺爺生前獨(dú)居的那間幽暗的東廂房。
屋里彌漫著一股灰塵和陳年木頭混合的腐朽氣味。手電光掃過積滿厚灰的桌面、冰冷的土炕。
我發(fā)瘋似的翻找著,掀開炕席,挪開墻角的破柜子……最后,
目光落在炕頭那個(gè)蒙著厚厚一層灰的舊樟木箱子上。箱蓋掀開,
一股濃郁的樟腦和舊紙張的味道撲面而來。里面是幾件疊得整整齊齊的舊衣服。
我的手在衣服底下摸索,指尖觸到一個(gè)堅(jiān)硬粗糙的邊角。我猛地將它抽了出來。
一本厚厚的、用粗糙黃紙裝訂成的線裝本子。封面沒有任何字跡,紙張?jiān)缫寻l(fā)黃發(fā)脆,
邊緣磨損得厲害。是爺爺?shù)娜沼?!心臟狂跳,我顫抖著翻開。前面大半本,字跡雖然古拙,
但還算工整清晰,記錄的多是些農(nóng)事、節(jié)氣、村里瑣事。但越往后翻,
字跡開始變得潦草、扭曲、狂亂,仿佛書寫者正承受著巨大的痛苦和恐懼。
“……戊寅年七月初七,夜,雷暴如傾天覆海,前所未見。后山寒潭,黑浪翻涌,
隱見巨影騰挪,鱗光刺目,腥風(fēng)大作……此乃異類渡劫化蛟之象!古書有載,
其蛻鱗換骨之時(shí),最是虛弱,亦是凡人唯一可乘之機(jī)!天賜良緣,佑我陳家!
……”“……集百年陰沉木棺槨之釘,四十九根,淬以雄雞血、童子尿,
符咒開鋒七七四十九日。成敗在此一舉!……”“……成了!成了!那孽畜……不,那神物!
已被神釘釘死在寒潭底引出的陰脈地眼之上!鎖以九幽寒鐵鏈!哈哈哈哈哈!陳守業(yè)!
你做到了!從今往后,陳家當(dāng)興,富貴綿長!……”字里行間,透著一股病態(tài)的狂熱和得意。
我仿佛看到那個(gè)瘦削精悍的老人,在昏暗的油燈下,寫到這里時(shí),臉上那扭曲而亢奮的笑容。
翻頁的速度越來越快,指尖冰涼。后面連續(xù)許多頁,字跡重新變得平穩(wěn),
甚至帶著一種炫耀的口吻,詳細(xì)記錄著“神物”被囚禁后,陳家如何平地起高樓,
如何財(cái)源廣進(jìn),如何在村里說一不二。爺爺?shù)淖掷镄虚g,充滿了掌控命運(yùn)、竊取天機(jī)的自得。
然而,好景不長。日記的最后一頁,筆跡驟然變得極其潦草、顫抖,墨水洇開大片,
像是書寫者被巨大的恐懼攫住,
……在磨……釘子……釘子松了……那東西……那東西在看著我……它在……笑……它在笑!
鎖鏈……鎖鏈在響……響得……心都裂了……它在動(dòng)……它在底下……醒……”最后幾行字,
幾乎是用盡全身力氣劃出來的,力透紙背,帶著一種瀕死的絕望,
棺釘松動(dòng)……蛟……要醒了……報(bào)應(yīng)……報(bào)應(yīng)來了……陳家……完了……**”“嘩啦——!
??!”日記本從我冰涼僵硬的手中滑落,重重砸在布滿灰塵的地面上。幾乎就在同時(shí),
外面滂沱的雨聲中,尖銳地刺進(jìn)來一陣凄厲到非人的、變了調(diào)的慘叫!“啊——?。?!
”那聲音……是堂哥!陳永強(qiáng)!我像被鞭子抽中,猛地彈起來,不顧一切地沖出爺爺?shù)奈葑樱?/p>
沖向暴雨傾盆的院子。慘叫聲的來源,是村子另一頭的陳氏祠堂!
祠堂那兩扇沉重的木門敞開著,里面沒有點(diǎn)燈,
只有外面慘白的閃電一次次將里面映照得如同鬼蜮。我渾身濕透,沖進(jìn)祠堂,
濃重的血腥味混合著陳年香灰的霉味,瞬間沖得我一陣眩暈。手電光柱帶著我驚恐的目光,
猛地向上抬起!祠堂那根最粗、最古老的橫梁上,一個(gè)扭曲的人形被釘在那里!
是堂哥陳永強(qiáng)!他整個(gè)身體以一種完全違背人體結(jié)構(gòu)的角度向后反弓著,四肢大張,
被幾根粗長、銹跡斑斑、頂端帶著倒刺的……棺材釘?!狠狠地釘穿了手腕和腳踝,
牢牢地固定在粗糲的橫梁木上!釘入的位置,一片血肉模糊!閃電劃過!更恐怖的是,
他身上所有的傷口——手腕、腳踝,甚至脖子上一個(gè)巨大的撕裂傷——竟然都沒有血流出!
他的身體呈現(xiàn)出一種詭異的干癟灰敗,皮膚緊貼著骨頭,眼窩深陷,嘴巴大張著,
維持著臨死前那聲慘絕人寰的嚎叫形狀,仿佛全身的血液被一股恐怖的力量瞬間抽干!
手電光顫抖著,順著他被釘死的方向移動(dòng)。在他身體下方,那根被釘穿的巨大橫梁上,
赫然有幾個(gè)用暗紅色、粘稠的液體寫成的大字,每一個(gè)字都像在蠕動(dòng),
散發(fā)著濃烈的腥氣:**龍歸大海,血債血償!
**那字跡……那粘稠的暗紅……分明是堂哥被抽干的血液!
“呃……” 喉嚨里發(fā)出一聲短促的、如同被扼住脖子的嗚咽。我雙腿一軟,差點(diǎn)跪倒在地,
胃里翻江倒海,眼前陣陣發(fā)黑。爺爺日記里那句“血債血償”像燒紅的烙鐵燙在腦子里!
下一個(gè)……下一個(gè)會(huì)是誰?!就在這時(shí),口袋里的手機(jī)像垂死的蟲子一樣,瘋狂地震動(dòng)起來。
屏幕上跳動(dòng)著父親的名字!“爸!爸!你在哪?!” 我?guī)缀跏呛鸪鰜淼?,聲音嘶啞變形?/p>
電話那頭,傳來父親極度恐懼、帶著哭腔和劇烈喘息的嘶吼,
背景是嘈雜混亂的機(jī)械轟鳴和風(fēng)雨聲:“青陽……跑!快跑!別管我們……它……它來了!
它在工地上!它……啊——!??!”一聲尖銳到極點(diǎn)的、充滿無盡痛苦的慘叫,
如同鋼針般狠狠刺穿耳膜!緊接著,是手機(jī)重重摔落在地的碎裂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