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春,來得又急又燥。瀟湘館外,幾樹桃花開得沒羞沒臊,灼灼地燒著,
空氣里一絲風也沒有,沉沉悶悶裹著人,像蒸籠里透不過氣的糕。林黛玉提著那小巧的花鋤,
鋤上粘著幾點新濕的泥,鋤頭柄竟輕飄飄的,握在手里竟如拈著一根燈草,全無往日的分量。
她只道是這幾日身上越發(fā)懶怠,氣力不濟,也并未深想。竹骨子編的香籃里,
鋪著幾層素白的軟絹,上面零星散著些才拾掇的落瓣,殘紅褪盡,失了顏色,
倒像是褪了色的舊年胭脂。她正自對著滿園這喧鬧得有些過分的春色怔忡,
忽聽得水邊那棵老垂楊柳,枝葉婆娑,沙沙作響,竟似人語。初時只當是風,凝神再聽,
那沙沙聲里竟揉進幾聲尖細的嗤笑:“嗬,那不是整日里捧心蹙眉的林姑娘么?
風一吹就要倒的燈草身子,倒學人扛鋤頭葬花?仔細閃了你的楊柳腰!”黛玉心口猛地一抽,
那素來蒼白的臉頰瞬間漲得通紅,又迅速褪成一片死灰。她霍然轉身,
水杏似的眸子死死盯住那棵倚在池畔、枝條垂拂如綠瀑的老柳。
一股從未有過的、蠻橫無理的熱流猛地撞開她纖細的骨節(jié),在四肢百骸里轟然奔竄,
燒得她指尖都微微發(fā)麻?!澳恪氵@老厭物!”她聲音不大,
卻因那莫名的力量震得自己耳膜嗡嗡作響,字字都似從齒縫里迸出來,帶著冰碴子,
“也敢笑我?”話音未落,她自己尚在驚疑這體內奔突的邪力,身體卻已先于念頭動了。
繡鞋踩著濕滑的池邊泥徑,幾步便沖到柳樹下。那纖細得仿佛一折就斷的腰肢猛地一擰,
白生生的手,指甲蓋透著淡淡的粉,竟毫不猶豫地插向那虬結粗糙、覆滿青苔的樹干底部。
指尖觸到樹皮,堅硬如鐵的老皮竟如同新蒸的嫩豆腐般,被她十指無聲無息地陷了進去!
黛玉自己也被這觸感駭?shù)靡徽H欢橇W啦作響,嘲弄之聲更甚,
體內那股邪火轟地一下直沖天靈蓋,燒盡了所有驚懼遲疑。她貝齒緊咬下唇,
幾乎要咬出血來,清瘦的脊背繃緊如一張拉滿的弓,
喉間發(fā)出一聲壓抑的、連自己都陌生的低喝:“起——!”那一瞬,整個大觀園似乎都靜了。
鳥不鳴,蟲不吟,連灼人的日光都凝固了片刻。只聽地底深處傳來沉悶的呻吟,
是無數(shù)粗壯根須被硬生生扯斷的哀鳴!泥土如沸水般翻滾、拱起、炸裂!
巨大的樹根裹挾著黑褐的泥浪,混著碎石,被一股沛莫能御的力量從地心深處硬拔而出!
丈余高的垂楊柳,連同它龐大的根系,竟被那看似弱不勝衣的少女,輕巧地高舉過頭頂!
黛玉托著這株龐然巨物,竟只覺比平日托著那盞藥盞重不了多少。她站在翻涌的泥浪土坑邊,
綠云壓頂,翠色濃得化不開,映著她雪白的面容和微微起伏的素色衫裙,
竟有種驚心動魄的詭異和諧。池水對岸,正帶著幾個丫頭采買玩意歸來的探春,
手里捧著的錦匣“啪嗒”一聲掉在地上,珠子滾了一地。她檀口微張,
眼珠定定地瞪著那不可思議的景象,如同白日里活見了鬼。黛玉胸中那口惡氣尚未出盡,
只覺得這礙眼的綠云壓得人心煩。她纖腰一擰,
雙臂只隨意地朝那浩渺無云的青天奮力一擲——“聒噪!滾遠些!”那巨大的柳樹,
裹著一蓬濕漉漉的泥土氣息,帶著無數(shù)斷裂根須的悲鳴,竟真如一片輕飄飄的柳絮,
被這驚世駭俗的一擲,拋入了那虛無縹緲的蒼穹深處。它化作一個越來越小的綠點,
拖曳著長長的、由細碎枝葉和泥塵組成的灰綠尾跡,撕開春日凝固的空氣,
以一種蠻橫不講理的姿態(tài),撞入了不可知的時間與空間的褶皺之中,消失不見。
只留下原地一個巨大、丑陋、深不見底的泥坑,如同大地被剜去了一只眼睛,
空洞地冒著潮濕的土腥氣。***九重天外,罡風烈冽,吹得人睜不開眼。
那兜率宮八卦爐頂?shù)暮裰厣w子,被一股暴烈的力量由內而外轟然頂開!
沉重的爐蓋打著旋兒飛出去,砸在遠處云臺上,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巨響,
激起一片金玉碎裂的塵埃。一道金光燦燦的身影裹挾著灼人的熱浪與未熄的爐火,
猛地從爐口躥出,直沖霄漢!正是那齊天大圣孫悟空!
他一身金毛被爐火淬煉得愈發(fā)耀眼奪目,根根如針似芒,火眼金睛精光四射,
比爐中的六丁神火還要熾亮三分。他腳踏虛空,叉腰而立,仰天狂笑,聲浪滾滾如雷霆,
震得周遭流云紛紛炸裂:“哈哈哈!老君老兒!你奈我何?!燒了你孫外公七七四十九天,
倒把外公這雙招子煉成了真金!痛快!痛快得緊!”笑聲酣暢淋漓,
帶著掙脫樊籠、睥睨天地的無邊狂放。他正欲一個筋斗翻出這三十三天,
去尋那玉帝老兒再戰(zhàn)三百回合,忽覺頭頂一暗。不是烏云蔽日,
而是一大片濃得化不開、綠得瘆人的陰影,
毫無征兆地撕裂了他頭頂那片剛剛被他笑聲震開的晴朗天幕,
裹挾著沛然莫御的沉重與一股奇異的、帶著水腥氣的泥土味道,轟然砸落!太快了!
快得連他煉就的火眼金睛都只捕捉到一團急速放大的混沌綠影!
“什么東……”驚愕的念頭剛起,那龐大無比的陰影已泰山壓頂般砸下!“轟隆——!?。?/p>
”一聲遠比方才爐蓋飛脫更加沉悶、更加恐怖的巨響,撼動了整個天界!
那團巨大的綠色陰影,狠狠地、結結實實地砸在孫悟空金光燦燦的身軀上!
無可抗拒的重量與下墜之力,瞬間壓滅了他周身未熄的神火,將他如同一顆燃燒殆盡的隕星,
以無可挽回的勢頭,朝著下界蒼茫的南贍部洲,筆直地、狂暴地轟落下去!天旋地轉,
罡風如刀割面。孫悟空只來得及在急速的下墜中,
勉強看清壓在自己身上的竟是一棵枝繁葉茂、根須虬結、還帶著新鮮濕泥的……垂楊柳?!
巨大的荒謬感甚至沖淡了那幾乎將他金身壓碎的劇痛。“我……”他喉頭一甜,
涌上一股鐵銹味的腥氣,憋屈、憤怒、驚愕、還有一萬個莫名其妙,
最終匯成一句撕心裂肺、響徹云霄的咆哮,穿透層層疊疊的云靄,
直震得下方山川瑟瑟發(fā)抖:“哪個天殺的王八羔子!亂扔你外公的垃圾——?。?!
”這咆哮的尾音尚未散盡,下方大地已在視野中急速放大。
一片巍峨連綿、形如巨掌的五座山峰輪廓,清晰地撞入他因憤怒而圓睜的火眼金睛之中。
***靈鷲峰巔,瑞靄千重。如來佛祖端坐蓮臺,正垂目觀照下界風云。
忽見一道裹著綠影的金光如隕星般自九天直墜,其勢之猛,其形之怪,饒是佛祖萬載修為,
古井無波的心境也不由得泛起一絲漣漪。他拈著菩提念珠的手指微微一頓,
一顆瑩潤的珠子竟脫了線,無聲地墜向下方翻涌的云海。那綠金交纏的流星,不偏不倚,
正正轟在南贍部洲那形如五指的山脈正中!“轟——?。?!”無法形容的撞擊聲,
仿佛盤古開天辟地時那混沌初開的一斧。大地如怒濤般劇烈起伏、呻吟!煙塵沖天而起,
遮天蔽日,形成一朵巨大的、緩緩翻騰的蘑菇云,久久不散??癖┑臎_擊波呈環(huán)形橫掃而出,
所過之處,古木摧折,山石化為齏粉,江河為之斷流!待那遮天蔽日的煙塵稍稍沉降,
靈山諸佛、菩薩、羅漢,無不倒吸一口冷氣。只見那原本五指分明、嶙峋剛硬的五座山峰,
中央最高那座峰巒的頂端,竟被生生砸塌了半截!
而在那斷峰與旁邊另一座山峰形成的凹陷處,
赫然多出了一樣絕不該出現(xiàn)在那里的東西——一棵巨大無比、枝繁葉茂的垂楊柳!
它虬結的根須深深扎入新生的山巖裂縫,龐大的樹冠覆蓋了大半個山坳,郁郁蔥蔥,
綠得刺眼,與周遭灰褐冷硬的巖石形成極其荒誕的對比。那楊柳粗壯的樹干之下,
碎石簌簌滾落。一只毛茸茸的手,奮力從幾塊巨石的縫隙中伸出,死死摳住巖石邊緣。
金毛沾滿了塵土,微微顫抖,顯出主人正承受著難以想象的巨大壓力。
孫悟空那顆桀驁不屈的頭顱,艱難地從石縫中抬起半張臉。火眼金睛噴射著熔巖般的怒火,
死死盯著靈山方向,仿佛要穿透無盡虛空,燒到那蓮臺之上。他牙關緊咬,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從被擠壓的肺腑深處,
帶著血沫艱難地迸出來:“如……來……老兒!你……耍詐……不算本事!
有種……放俺老孫……出來……堂堂正正……再戰(zhàn)……”聲音嘶啞斷續(xù),
卻依舊充滿了不屈的野性。蓮臺上,
如來佛祖的目光掃過那棵憑空出現(xiàn)、壓得妖猴動彈不得的垂楊柳,
又掠過那被砸變了形的五指峰巒。萬年不變的莊嚴法相上,嘴角幾不可察地微微抽動了一下。
他緩緩抬起手,掌心佛光凝聚,化作一道蘊含無上偉力的金色符詔。符詔上梵文流轉,
玄奧莫測,帶著鎮(zhèn)壓萬邪的煌煌神威,向著那面目全非的山峰遙遙印下。與此同時,
一個清晰而宏大的法旨,平靜地回蕩在天地之間,傳入每一位神佛的耳中:“妖猴頑劣,
今以五指山……并此天外楊柳,永鎮(zhèn)之?!蹦恰拔逯干健比殖隹跁r,
佛祖的聲音有極其細微的、幾乎無人能察的停頓。他身側侍立的阿儺、迦葉二尊者,
眼皮不約而同地跳了跳,飛快地互望了一眼,又趕緊垂下頭去。
巨大的金色符詔如天幕般落下,牢牢印在那 ? ?座主峰之上,
恰好覆蓋了原本的山名痕跡。璀璨的佛光流轉,新的山名在符詔邊緣緩緩浮現(xiàn),
每一個字都大如山岳,金光萬道,瑞氣千條:“五 指 楊 柳 山”***大觀園里,
死一般的寂靜。那個巨大的樹坑,像一張無聲嘲笑的嘴,猙獰地敞在瀟湘館外的水邊。
翻出的新泥黝黑濕潤,散發(fā)著濃烈的土腥氣,斷掉的根須像僵死的蚯蚓,
七零八落地散在坑邊。黛玉獨自立在坑沿,纖細的身影在空曠的背景里顯得格外伶仃。
體內那股焚天煮海般的蠻力,來得突兀,去得也干脆,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
只留下一種被徹底掏空后的虛浮,從指尖一直蔓延到發(fā)梢,讓她微微眩暈。
春日燥熱的風吹過,拂動她素白的衣袖,空空蕩蕩,灌滿了風,也灌滿了茫然。
方才那一幕……是真的么?自己竟……拔起了一棵樹?還把它扔上了天?念頭一起,
連自己都覺得荒誕不經(jīng),如同做了一場光怪陸離的噩夢??裳矍斑@深坑,這滿地的狼藉,
還有遠處探春她們那驚魂未定、活見鬼似的眼神,都在冰冷地嘲笑著她的自欺。
探春終于回過神,在丫鬟的攙扶下,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松軟的泥土走過來。
她臉色依舊煞白,嘴唇哆嗦著,看向黛玉的眼神復雜難言,
驚懼、疑惑、還有一絲極力掩飾的疏離。她勉強定了定神,聲音干澀發(fā)緊,
自己都沒察覺的顫抖:“林……林姐姐……你……你這是……”她指了指那觸目驚心的大坑,
又望了望空無一物的池畔,最終艱難地擠出幾個字,帶著濃重的不確定,
“……移山填海的本事?”黛玉沒有回答。
她只是怔怔地看著自己那雙剛剛還蘊含著拔山超海之力的手。十指纖纖,白皙依舊,
指甲圓潤干凈,連一絲泥痕都沒有留下。仿佛剛才那嵌入樹皮、撼動大地的,是別人的手。
她下意識地攏了攏被風吹亂的衣袖。指尖拂過袖口冰涼的云錦料子時,
似乎觸到了一點極其細微的異樣。非常小,非常輕,
帶著一點點……難以言喻的韌勁和奇異的絨毛感?她心頭莫名一跳,
指尖小心翼翼地探入袖中暗袋,輕輕一捻。果然,
指尖觸到了一根細若塵埃、卻異常堅韌的毫毛。
那毫毛通體呈現(xiàn)出一種淡淡的、近乎透明的金色,若不細看幾乎與光線融為一體。最奇異的,
是毫毛尖端,生著幾縷幾乎看不見的、極其柔軟的細微絨毛,觸感溫潤,
與她素日所見的任何毛發(fā)都截然不同。黛玉將它捏在指尖,舉到眼前,對著西斜的日光細看。
那一點微弱的金光在她蒼白的指尖閃爍,帶著一種不屬于凡塵的、野性未馴的氣息。
“這是……”她蹙起煙眉,心頭一片混沌的迷霧。這毫毛從何而來?是拔樹時無意沾上的?
還是……那棵飛走的怪柳留下的?亦或是別的……什么不可知之物?正自出神,
一縷若有若無的檀香氣隨風飄來。黛玉下意識地抬眼望去,只見水邊不遠處,
不知何時竟立著一位素衣女仙。云髻高挽,面容慈悲,手持凈瓶楊柳,
周身籠罩著一層朦朧清輝。正是大士觀音。觀音的目光并未落在黛玉身上,
只是靜靜地凝視著那個巨大的樹坑,
又緩緩移向西方遙遠的天際——那正是五指楊柳山的方向。
她唇邊似乎掠過一絲極淡、極難捉摸的嘆息,隨即化作一句低不可聞、卻字字清晰的偈語,
隨風送入黛玉耳中:“力非力,緣非緣。樹離土,山成緣。一啄一飲,顛倒顛。
”偈語飄散在風中,如同水面的漣漪,轉瞬無痕。再看時,那素衣身影已然消失不見,
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只有那淡淡的檀香,證明剛才并非幻影。黛玉孤零零地立在空曠的樹坑邊,
手里緊緊捏著那根來歷不明的金色毫毛。觀音的話像幾顆冰冷的石子投入她混亂的心湖,
激起的只有更深的迷茫與寒意。西邊的天空,落日熔金,將云霞染成一片凄艷的血紅,
沉沉地壓下來,也沉沉地壓在她單薄的肩頭。指尖那點微弱的金光,仿佛帶著灼人的溫度,
又似冰涼的淚珠,無聲無息地滲入黛玉的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