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以一種近乎巴結(jié)的姿態(tài)，濾過美術(shù)館穹頂特制的濾光玻璃，溫順地灑在光潔如鏡的意大利大理石地面上，只留下幾乎捕捉不到的暖意?？諝饫餂]有絲毫塵埃膽敢起舞，恒溫恒濕系統(tǒng)持續(xù)輸出著純凈得近乎虛無的氣流，干凈得像是洛由一昨夜夢里對未來的憧憬。他近乎陶醉地深吸了一口——沒有舊紙頁的腐朽、沒有人群的汗味、更沒有廚房飄來的油煙，只有一種……屬于巨大財富精心培育出的真空感。洛由一那張被上天眷顧的俊美臉龐上，少見地流露出一絲放松，如同漂泊多年的旅人終于找到了靈魂契合的五星級避難所。他甚至輕輕調(diào)整了一下自己雪白高定襯衫領(lǐng)口的角度，讓它能更完美地貼合著脖頸優(yōu)雅的線條，鏡子里映出的倒影足以讓頂級雕塑家自慚形穢。
這份短暫的寧靜，被“光耀未來”美術(shù)展的館長趙啟銘打破了。這位往日里穿著定制西裝、頭發(fā)梳理得如同剛噴過發(fā)膠盔甲的雅痞男人，此刻卻像被抽掉了脊梁骨，踉蹌著沖到洛由一面前。他那張保養(yǎng)得宜的臉龐此刻只剩下灰敗與絕望，一絲不茍的發(fā)型散亂出幾綹不聽話的頭發(fā)，金絲眼鏡下眼袋腫脹得像個被戳破的氣球。
“洛偵探！您……您快看看吧！” 趙啟銘的聲音抖得不成調(diào)子，手指顫巍巍地指向展廳深處一個被人群隱隱圍住的區(qū)域，正是本次展覽的鎮(zhèn)館之寶所在。一幅巨大的畫框空空蕩蕩，如同一張咧開的、嘲諷的嘴。框角處“靈光”兩字的名牌依舊孤傲，只是下面本該絢爛的現(xiàn)代派名畫徹底消失了?！八蛱扉]館還好好的！今天一早……就……就沒了！什么都沒動！監(jiān)控也沒拍到任何東西進去！只有一點……” 他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神秘的驚悸，“就像空氣里憑空生出了一只手！把它抹去了！”
洛由一微微頷首，薄唇抿起一個謹慎的弧度，并未多言。他的步伐精準得如同瑞士機芯，每一步都踏在地磚光潔的接縫處。專業(yè)素養(yǎng)像一層無形的盔甲壓下剛剛升起的個人情緒，讓他走向那片不祥區(qū)域時顯得異常冷靜——前提是忽略他悄然從隨身那個塞得像哆啦A夢口袋的真皮裝備包里，捏出那副邊緣散發(fā)著嶄新光澤的手套的動作。
那手套薄如蟬翼，雪白到耀目，材質(zhì)似乎是某種特制的微孔透氣管。他如同即將為國王加冕般，帶著一絲神圣的儀式感，一絲不茍地將它們套上修長的手指，指關(guān)節(jié)、指縫、手腕，嚴密貼合。
圍觀的媒體記者和少數(shù)內(nèi)部人士立刻像嗅到血腥味的鯊魚圍了上來，無數(shù)攝像頭閃著冰冷的光，迫不及待地想捕捉這位在無數(shù)八卦小報上露過臉的“明星偵探”的任何表情變化。洛由一仿若未覺，穿過低低的議論聲浪，目標明確地走向警戒線。
警戒線內(nèi)，是技術(shù)警員繁忙的世界。然而，對于洛由一這雙被“專業(yè)標準”洗禮過的眼睛來說，這場景猶如經(jīng)歷了一場微型地獄的入侵。
閃光燈此起彼伏地在四面八方炸開，像一片片迷亂的雷暴云層。濃重的灰塵粒子們瞬間從昏暗角落驚醒，仿佛在強光中跳起狂亂的迪斯科。還有那些可疑的黑色腳印，如同怪物的印記，在地板上蜿蜒著爬過。所有的一切都交織成一曲混亂的污染交響樂，狠狠刺痛著他敏感的神經(jīng)。
他本能地一窒，動作稍頓。隨即，幾乎是帶著某種悲壯的表情，他更用力地拉緊了一下手腕處的手套邊緣，確保沒有任何一絲縫隙能讓污染有機可乘。他強迫自己的視線離開那些猙獰的腳印，轉(zhuǎn)向趙館長所指的方向——那個空空如也的畫框。
近了！更近了！
就在洛由一即將踏過那根象征性的黃色警戒線、踏入他眼中的“生化高危區(qū)”時，一道比展廳內(nèi)的冷氣還要凜冽、帶著強烈壓迫感的身影，如同移動的山岳般堵在了他面前。
刑警隊長馬大河那張國字臉上，每一條溝壑都寫滿了刻板和不耐煩，此刻更凝聚成一種近乎實質(zhì)的寒冰。他站在警戒線內(nèi)，肩寬背厚，像一尊自帶降溫功能的黑色巖石。他那雙眼睛，銳利得能直接劈開人的皮囊洞察心臟，毫不留情地釘在洛由一剛剛整理過的手套上，又從手套一路滑向他裝備包的消毒噴瓶輪廓。濃黑的眉毛高高挑起，幾乎要飛入鬢角。
“洛——由——一？” 馬大河的聲音不高，卻沉甸甸地砸在周遭嘈雜的空氣里，尾音像塊被揉搓過的濕布，充滿了荒謬感。旁邊幾個年輕的警員立刻識趣地低著頭，動作加快了幾分。“趙館長這廟門今兒請得可真‘高’！勞您這位‘明星’大駕！”每個字都像裹著冰碴子，“怎么著？這是打算替我們技術(shù)隊省點勘察費，親自給案發(fā)現(xiàn)場來個全面深度消毒SPA？還是……”他頓了一下，下巴朝那個空畫框努了努，嘴角掛上一絲冰錐似的冷笑，“對著個空框子驗尸？先噴再解剖？”
洛由一的眉梢極其輕微地抽搐了一下。馬大河話語里的“驗尸”和“解剖”仿佛兩柄生銹的手術(shù)刀，粗暴地刮過他的耳膜，讓他感到一陣難以言喻的生理性反胃。
“馬隊長，” 洛由一的聲音隔著口罩傳來，努力維持著平靜，但仍不可避免地帶了一絲因環(huán)境不適而導(dǎo)致的緊繃，“專業(yè)協(xié)作，提供輔助性視角。現(xiàn)場環(huán)境防護，基礎(chǔ)流程?！彼院喴赓W，目光并不與馬大河正面交鋒，而是越過他寬闊的肩膀，執(zhí)著地望向那個空空如也的畫框區(qū)域，像一個被磁石吸引的指南針。
馬大河鼻腔里擠出一聲清晰無比的冷哼，如同冰屑摩擦。他沒讓路，也沒繼續(xù)針鋒相對，只是那雙洞察一切的眼睛依舊銳利地烙在洛由一身上，仿佛要用目光在他那身昂貴行頭和他本人之間燒出一個洞來?？諝饽塘藥酌搿Ｗ罱K，也許是不想再在他身上浪費寶貴的查案時間，也許是被趙館長那哀求般的眼神刺到了，馬大河極其不情愿地側(cè)開了小半邊魁梧的身軀。
縫隙不大，但對洛由一已經(jīng)足夠。
他沒有貿(mào)然進入，而是先掏出了空氣檢測儀（小巧得像塊銀餅），按下開關(guān)。儀器發(fā)出微不可聞的“嘀”聲，屏幕上跳動著細小的數(shù)字：PM2.5指數(shù)18，微塵濃度（中度偏高）。洛由一抿了抿唇，隨即，那瓶熟悉的、號稱能“凈化地獄”的強力消毒噴霧被他利落地掏出?！斑凇谶凇睅茁暥檀俣珳实膰娚?，一股混合了檸檬和某種冷冽植物的氣味瞬間彌散開來，像一道無形的屏障，在他面前清出了一塊半米見方的“潔凈區(qū)”。
完成這一切“神圣”的凈化儀式，他才抬腳，無比慎重地踏過了那根黃色警戒線。鞋底落地的瞬間，他甚至能感受到馬大河那邊投來的目光溫度又低了好幾度。
展區(qū)內(nèi)分布著數(shù)個監(jiān)控探頭，冰冷的鏡頭忠實地俯瞰著下方混亂的空間。洛由一的目光卻并未過多停留在這些電子眼睛上，反而如同X光機一樣，一寸寸掃過天花板、墻壁銜接處、地面。他的步頻不快，卻極其精準，每一步似乎都避開了警方畫出的取證標記區(qū)域。偶爾，他的目光會被那些陳列在展臺上的、形態(tài)抽象的雕塑作品所吸引，眉頭不自覺地微微蹙起——這些藝術(shù)裝置繁復(fù)扭曲的線條和充滿力量感的尖角結(jié)構(gòu)，在他那雙審美被干凈利落統(tǒng)治的大腦里，無疑是視覺上的凌遲。特別是其中一個由尖銳金屬拼接而成、反射著冰冷光芒的作品，他幾乎是下意識地繞開了它。
真正讓他腳步停駐的，是離失竊畫框不遠處的另一幅作品。
它被懸掛在一個人流量相對稀少、光線也略顯幽暗的位置。畫作本身是一幅巨大的純抽象作品，巨大的畫布上流淌潑濺著濃烈到近乎爆炸的色彩漩渦——深藍撞擊著猩紅，焦黃吞噬著墨綠，毫無邏輯，充滿了原始的破壞欲。洛由一對它的藝術(shù)價值不予置評。
但是，它那個厚實精美的深色實木畫框……似乎……斜了？不是明顯的歪斜，而是那種極其細微的、也許只有0.5度左右的偏移？就像名貴西裝上沾了一粒肉眼幾乎看不見的灰塵，或是水晶高腳杯邊緣出現(xiàn)了一道原子級別的毛刺——在洛由一的眼中，這瑕疵被瞬間放大無數(shù)倍，如同一柄無形的利錐，狠狠刺痛了他腦海中那根名為“強迫癥”的敏感神經(jīng)！
“呼……” 他不自覺地倒吸了一口（經(jīng)過手套過濾的）冷氣，像是看到了某種不可容忍的褻瀆。那個畫面在他腦子里不斷扭曲放大，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原本就有些緊張的感官開始警報聲不斷。他下意識地掏出微型記事本（同樣雪白嶄新）和一支同樣嶄新的銀色卡達簽字筆，筆尖懸停在紙面，卻久久落不下。
他要記錄這個異常！這該死的、擾亂秩序的偏移！必須糾正！
“嘖，這都哪跟哪??？”唐果果蹲在警戒線外的陰影里，小臉皺成一團。她對身邊的一切——馬大河的冰雕臉、警員的緊張忙碌、閃光燈刺目的亮光——早就興趣缺缺。洛由一繞著空畫框打轉(zhuǎn)的姿態(tài)，在她看來無聊得如同看螞蟻搬家。她百無聊賴地掏出手機，熟練地刷開短視頻APP。
手機屏幕上赫然蹦出一個最近本地話題爆款推薦：#打卡“光耀未來”那個死亡角度背影照！爆款秘籍！
唐果果點開視頻，是一個妝容精致、穿著清涼的網(wǎng)紅小姐姐，正背對著鏡頭，站在一個特定位置（背景正好能囊括一部分抽象畫框），凹出一個極其不自然的姿勢講解：“……寶貝們！看見沒？就這個位置！角度絕了！背景那幅《混沌之藍》超大，超抽象，但重點是——只有站得這么偏，背對鏡頭側(cè)身45度，才能把穹頂那點光借上，把整個人身形拉得無敵纖瘦！順便……”她擠眉弄眼地壓低了聲音，似乎分享一個天大的秘密，“完美遮掉那邊那個丑得要死的鐵疙瘩雕塑！廢物們正面拍只會暴露缺陷，背影絕殺！懂？”
聲音不大，但在空曠的展廳里，那甜膩做作的嗓音格外具有穿透力。
“拍背影才好看？還遮丑？” 唐果果撇了撇嘴，對著蹲在不遠處調(diào)整設(shè)備的警員背影努努嘴，仿佛得了共鳴：“這些網(wǎng)紅腦子是被門夾了吧？正經(jīng)展不看盡琢磨歪門邪道……還說什么構(gòu)圖！廢物偵探（她瞥了一眼仍僵在斜畫框前研究0.5度偏移的洛由一）都比你懂美學(xué)！” 她完全是無心之言，純粹嫌棄視頻里的網(wǎng)紅無知，順便帶上洛由一這個參照物，完全沒意識到自己話里的具體指向。
這聲不大不小的嘀咕，夾雜著嫌棄，卻像一根無形的針，精準地刺破洛由一正沉浸于那0.5度偏差的焦慮氣泡。
背影？角度？構(gòu)圖？
唐果果的抱怨如同黑暗中的火柴，哧啦一下點燃了他大腦深處的某個角落。一個模糊的念頭瞬間成型，卻又快得難以捕捉，如同一條滑不溜手的魚。他猛地抬頭，不再是執(zhí)著地盯著那微微歪斜的畫框本身，而是像一臺被重新校準方向的雷達，銳利的目光驟然轉(zhuǎn)向了懸掛著那幅抽象畫的墻壁方向！
光線！光源！角度！
一幅畫面閃電般在他腦海生成：如果有人，就是站在唐果果吐槽的那個位置，那個連網(wǎng)紅都嫌棄的特定角度——一個只能看到畫作側(cè)影或背影的位置——那么他在做什么？僅僅是拍照？還是……在利用某種反射？
一種冰冷的預(yù)感沿著脊椎爬升，驅(qū)散了所有關(guān)于0.5度強迫癥的焦慮。洛由一幾乎是屏住了呼吸，眼神銳利如鷹隼。他需要證據(jù)！
“那邊！” 洛由一的低語打破了凝固的空氣，聲音帶著某種急促的、發(fā)現(xiàn)了獵物的興奮感，“那幅畫……掛它的工具……” 他指向剛才那幅抽象畫以及墻壁上留下的掛畫設(shè)備痕跡（一個小巧的白色尼龍線滑輪），同時目光越過人群，鎖定在距離十幾米開外、更靠近展廳中央位置的監(jiān)控臺。幾個保安和技術(shù)人員正在操作臺上反復(fù)查看幾個大屏幕上的監(jiān)控畫面回放。
洛由一的神經(jīng)立刻繃緊了。去監(jiān)控臺意味著穿越警戒線最混亂、腳印最重疊的“重污染區(qū)”！他的腳步出現(xiàn)了明顯的猶豫。
“干什么？” 馬大河低沉的聲音像一塊冰砸在他腳下。這位隊長不知何時又踱了過來，抱著胳膊，審視的目光仿佛能穿透墨鏡鏡片，“還惦記你那歪畫框呢？洛大偵探，我們這兒是找偷畫的賊，不是搞室內(nèi)裝潢大賽！”
洛由一的心跳漏了一拍。馬大河的嘲諷像一盆冷水，但他強行按下那股不適。思路的拼圖只剩下關(guān)鍵一角，他無法停下?！氨O(jiān)控視角……需要查看特定區(qū)域的錄像回放，時間點是……”他飛快地在腦子計算著光照角度最可能對應(yīng)的時間段（通常是下午三點半左右，陽光斜射入館的光感變化），語速變得飛快，“尤其關(guān)注三號與七號機位！目標：第三展廳西北角！”
“西北角？三號七號？”旁邊一個監(jiān)控組的年輕技術(shù)警員茫然地抬起頭，看向洛由一。洛由一指的是展廳一個完全“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區(qū)域，靠近一個供休息的角落，根本不在失竊名畫附近！
馬大河的眉毛直接擰成了絞緊的鐵索：“洛——由——一！你玩兒我呢？！西北角離這兒八丈遠！跟畫丟有個屁關(guān)系？！你那潔癖鬧得腦子也跟漿糊一樣了？再給我東拉西扯擾亂視線——”他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極具壓迫感，聲音從牙縫里擠出，“信不信我現(xiàn)在就給你辦個‘擾亂公務(wù)’的簽證，帶你回局里冷靜冷靜？”
“特定角度！反射！”洛由一被逼急了，聲音也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尖利。他試圖掙脫那0.5度偏移的視覺干擾和腳下重污染區(qū)的恐懼，急切地想表達腦海里的關(guān)鍵猜想，“那幅畫的背景——鏡面特性！它能——”
“反射你個鬼！” 馬大河的聲音如同驚雷炸響，直接粗暴地截斷了他，“再廢話一句試試？！” 手指幾乎要點到洛由一的鼻尖。一股濃烈的煙味混合著汗意隔著口罩刺向洛由一。巨大的壓迫感和對環(huán)境的厭惡終于超過了他的理智防線。他幾乎是條件反射地，猛地向斜后方退了一大步，試圖拉開安全距離，同時手也下意識地舉起了那瓶還沒來得及收起的消毒噴霧！
他忘了自己身后是什么！
是那個被唐果果吐槽過的、造型極其扭曲、由鋒利金屬塊堆疊而成的抽象雕塑！一個尖銳、突兀地向上延伸的棱角，正對著他脆弱的肩胛骨方向！
“廢物小心——！”唐果果的尖叫伴隨著洛由一失去平衡的悶哼同時響起！
洛由一的身體為了躲避馬大河的壓迫和規(guī)避那冰冷的金屬尖角，在狼狽的閃避中完全失去了重心。腳跟磕到地磚邊緣，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驚恐的雙手下意識地在空中胡亂揮舞，想要抓住任何支撐——攀上了雕塑冰冷的金屬基座。
他的視線因為恐慌而扭曲。頭頂，是美術(shù)館為修復(fù)畫作或其他高位置展品而準備的、折疊延伸著的金屬維修梯子！梯子頂端，一個裝著某種透明、粘稠清潔劑的噴嘴滾落下來！
仿佛慢鏡頭。驚慌失措的他揮舞的手臂猛地撞上了金屬梯子冰冷堅硬的橫桿?！芭椤保?/p>
巨大的沖擊力震得梯子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劇烈地晃動起來！那瓶清潔劑被這猛烈的震顫波及，“砰”地一聲，瓶蓋被甩脫！瓶子里淡黃色粘稠的半液體混合物瞬間如同找到了宣泄口，在重力作用下，混合著梯子上本來就沾著的灰塵，對著下方驚恐的洛由一……淋頭蓋臉傾瀉而下！
冰冷的、混合著奇怪化學(xué)制品味道的黏糊液體瞬間覆蓋了他的額頭、臉頰，甚至還弄臟了他那昂貴的墨鏡。粘稠的質(zhì)感像蛞蝓爬過皮膚，帶著一股工業(yè)檸檬香精的假味和難以形容的潤滑感。頭發(fā)被濕濕地打綹，一簇簇耷拉下來。幾滴液體順著額頭流下，險險地掛在他挺直的鼻梁上，懸而未落，最終“啪嗒”一下，跌在雪白得刺眼的襯衫領(lǐng)口，暈開一小片污漬。
空氣像是被瞬間凍結(jié)了。
時間停頓了整整三秒。展廳里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氣，無數(shù)道目光如同探照燈般聚焦在這突如其來的、混合著驚險與狼狽的滑稽一幕上。
“……嘔……” 洛由一喉嚨里發(fā)出一種窒息般的抽氣聲。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黏糊冰涼的液體正在滲入他發(fā)際線的每一根發(fā)絲，沿著鬢角流淌至耳垂！一種天旋地轉(zhuǎn)般的巨大絕望和崩潰感瞬間淹沒了他！
他想尖叫！他想把身上這件價值不菲卻已蒙受奇恥大辱的襯衫立刻扒掉燒毀！他想把整瓶消毒液倒在頭上沖刷！身體因為極致的羞憤和驚駭劇烈地顫抖起來，每一寸被污染的皮膚都像被無數(shù)鋼針反復(fù)穿刺！黏膩的觸感如同跗骨之蛆揮之不去。昂貴的雪紡領(lǐng)口如同一道羞辱的烙??！
更糟糕的是，梯子頂部的結(jié)構(gòu)似乎在剛才的劇烈搖晃中松脫了某個零件，那瓶闖禍的清潔劑瓶子連同梯子框架再次歪斜著傾倒下來，冰冷堅硬的金屬棱角，帶著冷風(fēng)，幾乎是擦著他的鼻尖重新砸落！
本能徹底戰(zhàn)勝了理智！在最后關(guān)頭，求生的意志讓洛由一做出了一個荒謬無比的動作——仿佛躲避的不是梯子，而是地獄深淵的巨口。他手腳并用，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貓，爆發(fā)出驚人的敏捷（或者說恐懼下的力量），驚恐地撲向近在咫尺的金屬梯架！不是為了調(diào)整它，純粹是為了躲避那可怕的下落物！
他幾乎是本能地……向上攀爬了一格！
僅僅只是一格！梯子發(fā)出微弱的呻吟。洛由一的腳剛剛站上第一級橫檔，一股強烈的、宛如電流般的麻痹感瞬間從他的腳底板順著脊柱直沖天靈蓋！
那塵封的、曾經(jīng)在高樓擦窗時留下的、被徹底遺忘的恐懼深淵猛然張開巨口！腳下的高度突然被賦予了千鈞的重量！大地如同旋轉(zhuǎn)的漩渦在下方拉扯！梯子的輕微晃動此刻被他的神經(jīng)放大了千百倍！他甚至清晰地“聽到”了金屬不堪重負的呻吟！整個世界像被投入了滾筒洗衣機！冷汗如同開閘的洪水瞬間浸透了后背！他僵住了！全身肌肉繃得如同巖石！手指死死摳住了梯子冰冷的金屬管，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顫抖！
血液似乎凍結(jié)在四肢百骸，連轉(zhuǎn)動眼球都變成了無比艱難的工程?？謶侄笞×怂暮韲担魏我稽c輕微的動作都會引起一陣劇烈的眩暈，感覺下一秒鐘就要栽下去。
他掛在梯子上，像個被施了定身法的傻瓜，又像個即將溺斃之人死死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昂貴卻布滿黏糊污漬的名貴衣服上掛滿了灰塵，精心打理的發(fā)型被黏稠的清潔劑弄得一塌糊涂。他全身僵硬，像一尊被錯誤放置在梯子上的、布滿污點的精美蠟像。
馬大河站在梯子下方，仰著頭。他那張萬年冰封的國字臉上，終于出現(xiàn)了裂痕——是混合著巨大荒謬、難以言喻的鄙夷和一種“果然如此”的了然。他抱著胳膊，仿佛在看一場價值連城的滑稽戲劇現(xiàn)場。
旁邊的技術(shù)警員們都傻了，面面相覷，連手上的動作都忘了。
一片死寂中，只剩下唐果果蹲在角落爆發(fā)出的、不加掩飾的大笑：“噗哈哈哈哈哈哈！！廢物！恐！高！廢！物！讓你爬！活該！變?nèi)诵伪翘橄x了吧？還是加了料的！哈哈哈哈！這下連拖油瓶都當不好了！”
“洛——由——一！” 馬大河那仿佛來自地獄深處的低吼終于響起，每一個字都浸透了極致的煩躁和冰冷的鄙夷，“你他媽是來破案的，還是來演‘清潔工意外墜梯’啞劇的？！搞這一身……行為藝術(shù)？再不下來——”他深吸一口氣，像是要壓住胸膛里即將噴發(fā)的巖漿，“老子連梯子一起給你扔出去！”
洛由一死死摳著冰冷的金屬管，指尖痛到失去知覺。唐果果那聲“廢物！恐高廢物！”如同沾了鹽的鞭子狠狠抽在他的神經(jīng)末梢上。整個美術(shù)館的聲音都化作了模糊的潮水，只剩下唐果果那句如影隨形的“拍背影才好看”的回聲，和那個該死的0.5度歪斜畫框在腦海中瘋狂旋轉(zhuǎn)交替。
后背冷汗浸透的寒意和他臉上黏膩的濕涼奇異地交織在一起。他感覺自己正懸掛在一個巨大荒誕劇場的中央。